【绿野荒踪、小说戏剧】万大妈 ——《乡村风情》系列之三
万大妈
——《乡村风情》系列之三
目录
1、出嫁被弃,独力支撑
2、拒绝再嫁,发誓守贞
3、雪飞六出,人庆丰年
4、分崩离析,磐石心坚
5、恩泽遍施,度人危命
6、机巧应变,多种经营
7、百家喜事,筵席生香
8、挣扎衰体,无奈归尘
一出嫁被弃,独力支撑
说起万大妈,小吴村的人谁都要伸出大拇指,夸她是中国妇女的典范,是半个村子的救命恩人。其实她也就是一个普通农村妇女,只是自嫁到小吴村,到现在八十多岁也还是个处女的贞洁完好之身。令人们思念难忘的是,她已在去年春天哀婉辞世。
这就奇怪了,怎么还是个处女?怎么能获得大家思念?为什么又是哀婉地去世?这些话说起来可就长了。
还是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一个春天,小吴村前大路上,一顶花轿在“大钦”(当地人称唢呐)“呜哩哇啦”吹吹打打、鞭炮“噼里啪啦”连续不断声簇拥下来到村前一户人家。这就是万大妈她当年十八岁出阁嫁到小吴村一户姓王的人家情景。
她名叫万云儿。那个时候,一个乡村女子即使按宗族家谱所排辈分起了大名,也没有几个人喊,所以闺名“云儿”就被一直喊到出阁,只是到了小吴村,次第被喊为万大嫂、万大妈、万大奶。她虽然没有读什么书,但听到母亲和长辈们说了很多关于“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故事,尤其是观世音菩萨十八世修行,使她日夜思量着要做个洁身修行、修心的人。而且,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在家操持家务、经营农事,练就了很多独到的本领,尤为出色的是种菜和烹调。
出阁成亲,对于青年女子,那心情羞涩中还是激动得难以按捺的。前数月就做针线活儿,准备嫁妆,常常被针刺破了手指。在她吮吸流血的手指时,不自觉地想到,若是在婆家,丈夫见着自己刺破手指,会不会心疼而立刻来吮吸呢?想得脸上火辣辣的。她坚信,一定会的,因为在她生活的村子万家岗谁不知道她贤淑能干?田里活计能干且到行,跟闺蜜们在一起,她能把听来的故事从头到尾娓娓叙说得清晰感人,特别是观世音转为凡胎,经历十八世,所出生人家,有贫穷的平民百姓蓬屋,有显赫的贵为天子皇宫,但她皆不为所动,一心修行,多少世在俗家时,父母要她嫁人,或招驸马,或嫁殷实人家,如何威逼、诱骗,她均坚决拒绝,直至宁肯弃世。
尽管一些故事与她青春年龄女子情感有悖,但她能想到仙凡有别,生活在尘世上,不能由着自个儿性子,要想到亲人、朋友,只要想着与人为善相处,自己坐正行稳,就是一个无愧于心的人,至于别人是否夸赞,自己不会刻意去逢迎。
丈夫王志闻却不是她所想象的。他一直与父母争吵,不愿意家庭强给他说定的这门婚事,嫌弃她是个文盲,而他已经是个正待上大学的即将大有作为的青年学子。那时在乡镇能读书读到高中的也是凤毛麟角,他认为自己的天地应该更为广阔,不能只局限在巢湖边的一个小村庄。他不无羡慕又豪情满怀地说,家乡出了张治中,他不也是远走高飞,在外闯出一片辉煌的天地?大丈夫四海为家,何必被家庭羁绊做个小丈夫,尤其是为一个农村目不识丁女子丧失胸中志向更是不值。为此家中吵闹、争执,自亲事说定之日就一直持续不断。
他的父母为什么要他娶这个农村女子?其因有二:一是外面兵荒马乱,虽然乱世出英豪,那也是在踏着千万架枯骨上挣扎出来的,谁知道他儿子是踏着人家骨头还是被人家踏着骨头?一是自己得子晚,年岁日增,眼看着自己夫妻俩身体日衰,家中也小有薄财,小儿子还年幼,要大儿子早日安定心思在家料理家务,练就持家本事,减轻自己负担。所以托人打听到万家岗万家女儿老成持重,聪慧贤淑,相貌也端庄大方,能拴住儿子成家理事。
可是就在成亲的这一天,王志闻被勒逼着拜了堂后,硬是在天一黑就跑走了。
婚礼结束后,总不见丈夫来新房挑开红盖头,等到半夜才知道丈夫因拒婚仓惶出走,顿时如落冰窖。心中愤愤,却有口难言,心里一急,只觉得眼前发黑,一头从床沿栽倒到踏板(当地称床前与床等长、高八寸左右的一块踏脚板)上,发出“嘭通”一声后,又滚到地上。
房外听到声音,知道出事,婆婆立刻进来,发现了情况急得浑身颤抖,声音也哽噎地大喊:“快来人!快来人……”一些有经验的妇女、婆婆就来掐人中,好半天,才使万大妈悠悠转醒。可见,尽管熟知观世音菩萨十八世修行,也还难抑青春女子的激情。
家里顿时冷落。好在还有一个未成年仍在读书的小叔子王志岳,公婆在萎靡中还是要强打精神料理生活,可毕竟年迈,生活的重担落在了万大嫂身上。
公婆遭受精神刺激,忧虑成疾,终于病倒。他们王家族支颇多,老四、老七家广有田亩,老八、老九在外省大学任教,老六也已经到省城谋职,老二、老三两支在家,却已经过世,留下儿女各自过日,也有些艰难。自己大房也只是小富,与家族弟兄们平日各忙自己家事,几乎互不往来。这次病倒,倾尽所有拿出钱医治,尽管心有不忍,但万云儿力主为一双上人治病。可心病是药物治疗不了的,不久,公婆相继去世。这一来,供养小叔子读书和生活立刻捉襟见肘,家庭负担就靠她一人独力支撑了。
这一时期,家里何止是冷落,那就是房屋撤去支柱、人断了脊梁骨,就是家庭面临毁灭边缘。不过这样一来,到土改时家庭划分成份就不是地主、富农,而是与老二、老三、老五家一样划为中农,只是老房头兄弟都已经去世,是他们的儿辈们的成分。而仍然在世的老四、老七家划为了地主,老六不在家,家中只有一个小妾,也被划为地主,老八、老九都在外地他们谋生场所报了个自由职业,其中老九以后还参与了《新华大字典》的编纂呢!
大房住在村子被称为“中间巷子”南侧最东边,房屋毗邻而西的是老二家,隔了一户卓家(与卓守愚家同姓,卓守愚家住在王志闻家巷子对门,但大门朝北),就是大门朝北对巷子的一路三进屋子,称为王家大屋,依序住着老七、老四、老六三房。老三、老五住在巷子对过最西边一座村上人称作“书房屋”的四合院东西两侧,而北面则住着他们王家姑婿吴氏一家,即吴长治家。小吴村有三条巷子,只有这个中间巷子从东至西、地势由低向高铺砌了青石板条。巷子两侧几乎所有人家屋子都是坐西朝东,外大门对巷子开,朝向或南或北,四合院书房屋子是坐北朝南,夏天大门能张一口南风。
万大嫂料理了公婆的后事,强忍着泪水,振作精神过日子。农田的活儿,她熟稔,起早贪黑地做,因为她心里相信,丈夫迟早会回来的。她除了做农活,还在想象丈夫回到家后,看到她服侍了一双上人百老归山、抚养着小叔子成长的份上,一定会对她恩爱温存。
她家屋子就地势除了正屋一明两暗,正屋东侧对北开了大门,沿大门向东建了一路小屋,当地人称为厢屋收藏庄家秸草。正屋南毗邻一户吴氏人家,那吴氏人家也在正屋北侧盖了一路厢屋,就在那厢屋北,他们王家接了一间小房做厨房。在厨房与正屋之间留有一个十来平米天井小院,当中砌了一个花台栽了一株桂花树。桂树四季常绿,此时正当仲秋时期,花香正浓,万大妈一闲下来就对着桂树发愣,香气氤氲进鼻孔时,她在想何时才能使香气润进心里。这所屋子不但封锁了她的生活起居,也封闭了她具有和所有女子同样情感的心灵。
她除了种当地主要作物,还在附近的小田地里播种蔬菜。人家买油盐是靠养鸡生蛋,她是在农田活儿清闲时上街卖蔬菜,而且蔬菜新鲜翠嫩,深得街镇居民喜爱。而养鸡生蛋则为给小叔子增加营养。可以说,她的物质生活还是不匮乏的。
令万大妈十分痛心的是四十年代,小叔子也被拉了壮丁。说到这里,还得介绍一下小吴村中一个住户,叫杨易方,他家住在王家大屋斜对过的一个半截小巷子西侧,东侧住着一户叫吴世昌。杨易方在双河镇投靠镇长充当打手,无恶不作。吴世昌娶了一个妻子,很有几份姿容,杨易方竟然大白天入室强奸,逼得吴世昌妻子悬梁自尽,吴世昌逃走他乡,留下空房子暂交刚从街上搬来不久的金德子家奶奶带着金德子姐弟祖孙三人居住,金德子父亲在上海做工。这杨易方看到万大妈年纪轻轻,容貌庄丽温婉,就要施行强暴,被万大妈宁死不从,经一番踢打,撕咬了他一只手指关节,他才恨恨而归,不久,王志岳便在学校教室里被拉去当了兵。
家中就只剩下她一人,但她仍然多年如一日在家里家外劳作,似乎心如止水,只有到了夜晚才心煎如焚,也只是思念亲人。好在她公公王姓一门族侄有三四个,这些丈夫的侄儿们时来看顾,亲热地喊着“新妈”,还把她看作是刚进门的婶娘。只要他们一来,她脸上就笑开了花,把平时狠下心买的一点糖食拿给他们。侄儿们大了,读书了,她找到丈夫留在家里的书给他们,其中一部《辞海》给了住书房屋五房的侄儿王世恩,更是馋倒了侄儿们的许多同伴。
熬到一九四九年春,全国出现了一个崭新面貌,战争烽火在巢湖边消失了,可是在西北和西南却硝烟正浓。这时候,接到小叔子王志岳来信,说是原先在马步芳部队,被解放军打散后,他已经投诚解放军,现在已经成为解放军一员,住守在陕西。小叔子还告诉她,说他哥哥在新疆,只是另外组成家庭。信是侄儿王世恩念给她听的,当念到伯伯即她的丈夫消息时,吞吞吐吐,嘴里只发出“嗯嗯”声,她知道一定还有话,而且是事关她的,就逼迫侄儿如实念出来。
终于盼到亲人来信,她既喜欢又凄楚。小叔子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虽是叔嫂关系,却犹如母子,一旦获得自由,便立刻将消息告诉了她。只是没有料到丈夫却停妻再娶,这十多年岁月算是白熬了。她没有再难受哭泣,这十多年的煎熬已经把她熬得有些麻木了。
二拒绝再嫁,发誓守贞
一九四九年秋,在我国辽阔国土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双河镇上也是异常热闹,先是热烈庆祝新中国成立,鞭炮声、锣鼓声不断,腰鼓队、高跷对频繁在街上广场演出。当时成立的双河区政府,通知附近村子的人都上街参加。群情踊跃,更多的是未见过如此热闹场面的人,兴趣浓烈地亲身感受新鲜的欢乐。
小吴村属于当时的乡,乡政府组织村民们到镇上广场上参加庆祝大会,很多人都去了,连当时只有五六岁的卓守愚都混在游行队伍里,跟着人们一道喊出国家的许多领导都“万岁”。可万大妈没有去。
开大会大游行那天,万大妈的母亲来了。万大妈母亲头发花白,腰背佝偻,小脚走路颤颤巍巍,早饭碗一丢从万家岗走到小吴村用了三四个小时——当时说是大半晌,见着女儿是又喜又忧。女儿埋怨她怎么今天来这儿,大家都去开会,自己不去,怕政府的人责怪。她母亲说,国家的事自有国家的人去打理,我儿苦了这么多年,娘心里一直都很难受,现在知道了你“老的们”已经另娶了屋里人,就有人来打听你愿不愿跨一步。
“说什么呢,妈!我强若在家戴发修行,干么就一定要嫁人?”万大妈对母亲忿忿。
“苦了我儿呀!”母亲说着昏黄的眼里汪满浑浊的泪水。“我儿的命咋的这么苦哟!”
“妈,可能我家先辈有人做了什么作孽的事吧?也或是我前世欠了债,今世要还。反正总有前因后果,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嘛!我想通了,既然我嫁进王家,那就不管他对我怎样,我就生是王家的人,老了做王家的鬼。”经过劝说和发誓,把妈妈嘴给堵住,吃过饭碗一丢就送母亲回去,怕她走得慢赶不到家。
新中国成立后,跟着就是轰轰烈烈的土改。村上多次开会,一一登记各家田亩,议定划分各家成分。划定了几户地主后,就是斗地主、分浮财。会上人们情绪激昂,将王家,还有一户地主杨家,把他们屋里的东西都翻将出来,几乎扫地出门。翻出的国民党时期的纸币在堂屋、天井乱飞,有些儿童捡起来叠飞机、燕子玩,其他人不屑一顾,只有万大妈觉得那些纸张印制得精良,默默地捡起收藏。轰轰烈烈的运动对万大妈没有什么影响,她心里虽不是死水,也平静如深潭,只有听到抓捕了杨易方她才展颜一笑。
斗完地主,就是分田、分房,几户贫穷得无居所的村民分得了王家大屋和杨家住房。只是杨家的厅堂开做了村子民校,晚上动员村民中文盲来学文化。万大妈也只得随从大家来学文化,也终于能写出自己的名字“万景发”。这时候大家才知道她的大名,但没有哪个喊过,王家人一直喊“新妈”,其他人就是喊万大嫂、万大妈。
没过多久,在一九五一年春,小叔子王志岳退伍回乡,还带着妻儿。
弟媳妇叫葛玉兰,是西安人。人们说“米脂的婆姨山东汉”,可葛玉兰是西安郊区人,人面身材娇柔颀长。她可不是娇弱,因为她们到家时,王志岳抱着孩子,她是挑着拉拉杂杂过日子的家什,大步悠悠地跨进家门的,那担子可是不轻。一放下担子就大嫂长大嫂短的亲热招呼,麻利地把东西放进为他们准备好的南边房间,就拎着一袋面粉来到厨房,刷了一个面盆,倒出面粉,舀水和面。对小吴村来说,她是北方人,爱吃面食就擅于做面食,一会儿就杆出了细细薄薄的面条。做好后,香喷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