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野荒踪、小说戏剧】万大妈 ——《乡村风情》系列之三
看到当年嫩面柔肩的小叔子也有了幸福的一个家庭,万大妈心里如蜜水滋润。她满面带笑地招呼着将要陪同自己打发枯寂日子的弟媳妇后,立刻抱起小侄子,嘴里“乖乖宝宝”叫着。小侄子“咯咯”笑个不停,清楚地喊出“大妈妈”。万大妈的心被这声“大妈妈”喊得如腊九寒天一把火,暖得热乎乎,还有些醉醺醺。她亲着侄子额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从此,这个屋子里有了欢声笑语。
不久,王志岳被安排到双河镇上小学担任教师,由此逐渐与散住在外地的王家几份家族联系上了,才知道他们一一的生活和职业。
而弟媳就跟着万大妈从事农田活计,但一到做饭,万大妈烧菜,葛玉兰就做面食,小吴村的人才知道包子馒头不一定要到街上饭馆里买,在家也一样可以做。只是当时人家粮食还并不那么富裕,只能偶尔做一次。
尽管万大妈抱着小侄子很开心,但一到夜晚就寝,她总在堂屋里默坐,低声发出叹息。弟媳耳朵尖,知道嫂子在苦闷,就与丈夫暗底下商议,看能否给大嫂再找一个可心人。一天晚饭后,当他们委婉提出好心的想法时,被万大妈好一顿呵责。
“你们是不是嫌弃我?嫌我占了屋子?那我就住到草房里去,把正房让给你们。”说着说着,万大妈泪水扑簌簌往下落。
“不是,不是…”王志岳连忙要解释。
“大嫂,你我都是女人,你心里的苦,我明白……”
万大妈未等他们解释,就说起了观世音菩萨十八世修行的故事。那故事是用快板书韵文的语句表达的,万大妈一面念叨,一面解释,小叔子夫妻俩听得入神,都忘记了劝说嫂子也应该过个舒心的生活。
三雪飞六出人庆丰年
生活,不可能总那么舒心的。王志岳在学校教书,常为学生不听话而忿忿,来家心情总不那么舒畅。万大妈看到,先还不便说什么,因为自己斗大的字认不得一担,哪里还会对教书敢说半句话?多次见到弟弟闷闷不乐,才出言相询。听到弟弟叙说学校的事情,便哈哈一乐,说,那是孩子天性,便说到王志岳小时候的一些趣事,使王志岳心胸豁然开朗。
不久,在外地的堂弟兄们来信说,单位在开展运动,镇压反革命、三反五反,有的受到牵连,曾被关押审查,经过多次申述交待,现在已经恢复正常了。这叫在家的宗族叔侄兄弟们松了口气。
这里要说一下同一道巷子的卓家。他家是兄弟三支,两支在外,在家的卓静儒解放前曾在南京谋过职,解放后回乡,也和王志岳同在一个学校担任教师。正因为他曾经在南京做过事,这次运动中,交代材料写了厚厚一大本,将所有经历原原本本写出,才获得过关。
卓静儒担任的是高年级的课程和班主任,而王志岳只是任二年级的课程,平时无多少交往,只是因为是同一个村子人,才一道上下班。那段写交代材料的日子,王志岳只是简单交待在马步芳部队遭受很多苦难,不久投诚了解放军,便很快过关。而那几天上下班,经常只有王志岳一个人,带着大小吴村读书儿童来来去去。一天中午放学,还只有七八岁的卓守愚放学时,突然感到全身无力,汗出如浆,还是王志岳背回家来的,并说下午可以帮他请假,就不用上学了。当时卓守愚母亲焦急不知所措,但卓守愚自己拿了碗,盛了早晨剩下的稀糊,连喝了两大碗,饭碗一丢,好了,身体一切正常,又蹦蹦跳跳去上学了。(现在知道,那是患了低血糖。)从此,一直怕跟老师说话的卓守愚跟王志岳老师家联系频繁了,但由于卓守愚家大门对着另一个巷子,虽是一巷之隔的对门,却来往不便。
真正联系亲密,还是在一九五四年夏天。那年,发了一场迄今为止最大的洪水,把村前一排几家的围墙都淹倒了,卓守愚家内大门敞开对外,屋前几乎成了一块小广场,两家只有两三米宽的一巷之隔,来去自如了。尽管大水淹到大门前,村子前边人家都打起“暴埂”,但孩子们还是没心没肺雀跃欢畅的,白天缠着葛玉兰“姐姐长、姐姐短”讲西安的人文风情,晚上在凉床上听葛玉兰姐姐诉说着哀婉凄切的传说故事。
说到这里,要介绍一下卓守愚一家在村子里世交辈分了。卓家宗族在祠堂里拣的辈分八个字,是“云清守静、茹草平明”,卓守愚是第三个辈分字,那个担任教师的卓静儒还比他低一个辈分呢!再加上姻亲世交,一个村子很多比卓守愚大的人都叫卓守愚“小老爷(最小的叔辈)”,所以卓守愚喊王志岳“二哥”,喊万大妈为“万大嫂”。
小吴村本来南一半村前都是围墙,全被大水淹倒了,成了敞朗世界,孩子们都高兴地来去奔跑玩耍,村人们走路也便利了很多。虽然有几家觉得需要重建,否则大门裸露,院子里放东西怕会被窃,但感到无经济力量,便只能望墙兴叹了。
五四年夏天一场大水后,到冬天就来了一场大雪。前几天陆陆续续下得还不是很大,只是地面上刚盖上一层。一天夜晚,纷纷扬扬满天飘絮,早晨起来,漫天皆白,满地雪域平原,全是银色世界,分不清哪是田地哪是路。幸亏当时热血青年吴家乐领头铲出一条条战壕般错综交叉的路,不然人们可能要过穴居生活了。
面对如此大的雪,老年人都说还未曾见过。有人用手张着正在下的雪花,赞叹那雪花形状的精致,那伸出的六个触角谁也雕刻不出来。有人站出来说,这就是“雪花飞六出,瑞雪兆丰年”,来年一定要获得大丰收。村民们听了都很欢欣鼓舞。可是还未高兴多久,就遇到了令人骇怕的事情。
若大雪只是给人们带来生活不便倒也没有什么,当时的农村毕竟还有不少青少年,那个时候人们思想单纯,只要能为别人做些事,都还是热情高涨的。可是在大雪刚开始融化时,不知从哪里刮来一股妖风,说是出现了“毛人水怪”,专门割小孩的小鸡鸡,挖妇女的乳房,说它们先洒“霉水”把人蒙倒,才实施挖割。顷刻间人心惶惶,一到晚间外面无人行走不说,就是一些男子汉不在家,家中大姑娘、小媳妇多的人家,也不敢放心大胆睡觉,总是侧着耳朵注意倾听外面有无动静,第二天一个个晕头晕脑。
在“《乡村风情》系列之一”中已经说了,小吴村有三多,其中之一就是留守妇女多。村子里一家心慌,家家也就心跳。当时的村长是江维林,就是汤华第一任妻子江莲儿父亲,他找到以后任区长的吴长顺的父亲,他俩是解放初期村里的头,任正副村长。两人一道来到卓守愚家,与卓守愚父亲共同商议如何维护村子安全。卓守愚父亲其实在村里什么干部也不是,只是属于读过几个月书,以后靠自学能读通报纸和一些信件,便成了村里“有文化”的人了,所以村子大事小情都来找他商议。
他们看法不统一,江维林深感事情难办,一筹莫展,吴长顺父亲说只要家家把门扇关紧就没有事,而卓守愚父亲说,谣言荒诞,根本不可能,无须当作多大的事情对待,如果愈郑重安排会愈加引起人心恐慌。最后还是卓守愚父亲说,不如按从南到北住户顺序轮流安排青年小伙子夜晚打更,就说是防贼防盗。于是就安排了一个村子轮流打更表格,在篾匠家锯了一节一米来长的毛竹筒子,打通里面节块,挖几个孔,用棒子一敲,“嗒嗒嗒”响,做成了更筒。还以村里资金买了手电筒,专供打更的使用。
村上主事的人这么商量时,有几户妇女早几天就私下里约定晚上到一起住,就住在万大妈家。王志岳到草房睡,两个正房可以各增加五六个人睡。因为都认为万大妈沉稳有胆量,且家里打扫得干净。
这些农村妇女哪里有过集体生活体验?初到一起,叽叽喳喳,晚上吵吵嚷嚷,再加上有的还带着孩子一道来的,时而孩子也哭叫起来,更是如菜市场早市。王志岳在草房里喊了几次说要安静睡觉,就是不起作用。还是万大妈说,你们这样大声嚷嚷,是要告诉毛人水怪这里有人,好叫它来啊?一下把那些妇女小孩吓得钳口不语。
稍微安静了几天,有一天夜里,一个小孩要起夜,一个妇女抱着小孩下床,谁知一脚踩倒踏板下用来张小孩尿的面盆,先是“嗙啷”一声,那面盆翘起,将先前所张的尿水泼洒溅起,滴到睡在地下妇女脸上,那妇女迷迷糊糊一纵身爬起来大喊:“不好了,毛人水怪在撒霉水咯!”一下把睡觉的女人们都喊醒了,跟着都像吓唬野兽般地大叫“唬——唬——”。在静夜里,那声音传得很远。
人们本来就如惊弓之鸟,一听呼喝声,都惊诧了。这时,村里打更的就是以后要娶梅如桂的南瓜纽子林忠,他以为毛人水怪来了,吓得一跤跌倒,把更筒子摔得老远,手电筒也不知摔到哪里去了。他哪里还敢找,爬起来就往家里跑。
正当人们恐慌不已时,万大妈点亮灯来看究竟,见到弟媳妇手里卡着小孩撒尿的面盆,呆愣愣杵在那里,斜侧的面盆正在断断续续滴着小孩的尿,尿水淋到睡在地上的一个妇女头上,那妇女还坐在地上被子上惊骇地拍打着枕头大呼“毛人水怪撒霉水”。
“都醒一醒!什么毛人水怪?是你们心虚自己骇自己!”万大妈一声大喝,惊醒了人们。葛玉兰迅速放下面盆,睁大眼睛巡视房里四角,那妇女摸摸头上,还湿淋淋的,迷糊地说,怎么了怎么了。待大家弄清真相,却又爆发出哄堂大笑。
这笑话第二天就传遍全村。不过第二天一清早,林忠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电筒、更筒,都在中间巷子一段空旷地面上一丛荆棘中,为掏出电筒,还把手刺破了几处。两件事相得益彰地渲染了当时的紧张气氛,也逗大家开心了多年。
只不过当时人们不认为是噱头,而是庆幸没有被毛人水怪发现,躲过了一劫。但也觉得一起窝在一处睡觉,难免会出现一些人为紧张、互相干扰而发生意料不到的事故,就仍然各自回自己家了。但由南瓜纽子打更逃离职守想到,打更还是两个人一班,互相仗恃胆量。
没有过几天,乡政府来人开会,也好比是现场会吧,会场就在书房屋对面村上人叫做“岗头上”的一块空场地上。周边四近村子人都来了,大吴村来的人最多,因为他们村子人口相当于小吴村的四五倍。是乡长亲自作报告。
乡长很年轻,身材颀长清秀,很有口才,讲话风趣幽默。他讲了毛人水怪是少数坏人造谣,企图造成社会不安定,已经逮着了几个,他们交待了蒙骗人的把戏,就是在夜晚,故意拿着准备好的新电筒,坐在路边大塘埂上,看到来人了,就把电筒打亮,从塘埂滚到塘里,在水里还发光。别人看了就以为是水怪。毛人就更是手段拙劣,把毛皮袄反穿,连头蒙住,在昏黄月光下到一些人家打门,待人家开门见着,就大声怪叫着跑掉。当然,他们也残害过人,就是有妇女孩子被伤残致死。但我们不必害怕他们,不要被他们谎言欺骗。有一个村子的人也是受到蒙蔽害怕了,说小孩子不能放在家里睡觉,要送到哪里去,一次一个爹爹搀着孙子到亲戚家去,走到半路摔了一跤,连忙摸他的孙子胯裆,看小鸡鸡是不是被毛人水怪给割掉了,一摸,坏了,没有小鸡鸡了,连忙大喊,我家孙子小鸡鸡给毛人水怪给割掉啦!引得不少人来看,谁知他带的不是孙子,而是孙女。(会场上哄堂大笑。)所以,我们不要听信流言,不要自己吓唬了自己。听说了小吴村也发生了自己吓唬自己的事……
乡长摆事实讲道理的一番言语,在群众中影响很大,毛人水怪的事情逐渐平息了。在这次事件中,人们对万大妈认识进了一步,知道她不但有一副热心肠,更是能干、稳重,尤其对她坚守着已经不是丈夫的丈夫的活守寡在怜悯中更是钦佩。
四分崩离析,磐石心坚
冬季的一场大雪,的确给第二年带来一个大丰收。在人们喜气洋洋中,迎来了国家的合作化运动,因为互助组已经赶不上社会主义建设步伐的要求。在小吴村,阵线森然地出现了两种形式,以中间巷子为分界线,一个是村子南边人家建立了农业生产合作社,简称农业社,当然,几户地主家除外;村子北边人家由单干组成常年互助组。南边农业社以吴长顺父亲为社长,北边以江维林为组长。
尽管人们思想在怎么适应国家形势发展,却仍然难以跟上,人们在生产、生活之余,调笑逗乐之时,总喜欢发些牢骚,这也是“物不平则鸣”吧,发过后,仍然乐呵呵地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只是享受一下精神的低档消费。可社会上,人们感到有股风潮如“山雨欲来风满楼”。果不其然,国家开展了整风反右运动。
说到“反右”,双河镇及其四周区域的人都至今难忘,即学校教师被打成“右派”的特多,从而很多人都发誓,不管做什么,都不能做教师。但是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一些人还是不得不握起粉笔,去做孩子王,譬如卓守愚就去考了师范学校。
小吴村人对国家大事不太清楚,但知道村子里两个教师都被打成了右派。先是卓静儒,因解放前一段社会经历当仁不让被打成右派。而王志岳虽然在马步芳军队里做过,但年限不长,跟着就投诚,成了复员转业军人,学校领导本不打算在他头上开涮,可他偏要为卓静儒鸣不平,说他解放前还是个幼稚青年学生,不明不白被拉进了“CC派”(可见“被××”早有先例),一旦发觉便离开回乡,根本没有什么事实行为。而打右派在那些领导心里早有上级布置的指标,哪能让人干扰?干脆,绕上你,还可突破指标,评为反右先进单位。于是,王志岳便也被戴上一顶自己捞来的右派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