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想知道我的故事么。”
　　 花白的头发，满脸的皱纹，只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在眼镜片后面透射出来。他一口接一口的吸烟。但是眼睛却不离开你。
　　 “你不要看我写的书。书上写的都是假的，是我骗学生和学生家长的。我不这么写，他们就不相信我。但是那些获奖的照片都是真的，那些学生得的奖都是真的。”
　　 “我不是骗子。但是我什么也不是。你说我是下岗职工，我现在连单位也没有，我要从草原上参加工作算起，我已经工作四十五年了；我没有地方去找工龄，去领退休工资。我上过小学，中学。我现在的学历是二胡十级。我一堆学历，都是为了当官买来的。最后工厂没有了，我的官也没有当成。买的学历没有用。我考了二胡十级。这是真的。你知道我考二胡十级的时候多大岁数了吗。五十五。你知道我练了多长时间吗。一年。我在楼里练，怕打扰住户，我用铅笔别住琴弦，不让二胡发出声音。你看我的手指，看我这中间的三个手指，手指肚是凹的，没有手指肚，上班的时候叫木工的电刨子刮下去了。我是工伤。你知道怎么拉二胡吗。一个手拉琴弓子，一个手按琴弦。按琴弦要用手指肚，揉弦也要手指肚。我没有。我考十级我容易吗。我要活下去，我的孩子要活下去，我就必须考。”
　　 “你知道我书法好。省一级书法协会会员。国家最大的书法刊物《书法》上，全省就我的书法能上去。可是我不办书法班。笔墨纸，多麻烦。二胡一把，就行了。我还会烹饪。你到我家吃过饭。我还开过三年饭店。可是我不开了。我要把我小的时候学的二胡捡起来，教小孩学二胡，挣钱。”
　　 “我知道你认识人多。你认识宋飞么。不认识吧。她是中国二胡第一把交椅。我的老师。你看她抱的孩子是谁，我的孙女。她为啥抱她。我孙女是二胡比赛金奖。宋飞喜欢她，教她。我孙女只要参赛，就是金奖。”
　　 “你看我抽的烟，啥牌子，嘿嘿，我说了吓死你。国家领导人抽的。专制的。你说价格，贵，一般买不起。我现在靠我挣的钱买。我天天抽。我对我当时的厂长说，你当时抽好烟，是别人送的，没有好味，我是自己买的。你看我现在喝的酒，一瓶没有少于六百的。我自己买的。我忙了一辈子，就想混个处级，没有混上，我窝囊。我比谁都强。强也没有用。现在我自己办二胡班，我即教了学生又赚了钱。全市的二胡班都叫我挤黄了。谁要办二胡班可以，就是我的分校。不服气，不是我的分校，就没有孩子去上课。”
　　 “我没有说吗，书是假的。我要不说我是二胡世家，谁来呀；我不说我的爹，我的爷爷，我的太爷，往上推，都是拉二胡的，我就是一百级也没人来呀。”
　　 “来了就说我好，就不吃亏，就能学到东西。我的学生，比赛就得奖。不服气，气死你。”
　　 “我的学生，二胡拉得好，气质也好。你知道我，我干啥象啥。我没上过几天学，我的样就是知识分子的样，你就是博士，也没有我气派。”
　　 “说我的过去，我不说我的苦，就说我的奋斗，就是一本书。你嫂子老了，不计较我了。追我的女人，嗨，起堆。现在我这老样，二十多岁的大姑娘还追我呢。不信吧，不信，我给你说。”
　　 我说，你的事我知道一大半。
　　 “你知道，还是我自己说吧。”
　　 二
　　 “先给你讲什么呢。还是讲我的生活吧。我到现在，又回到了自我。画了一个圈，又是这样了。一切还是我自己。”
　　 “我们家人口多，父亲去世早，家里的一切都得我担着。弟弟妹妹一大帮，就我一个人挣钱。我还没到十六岁，就参加工作了。修水利，挖土，挑土蓝，手磨的起泡，肩膀压的又红又肿。不干也不行。那时候场里有文艺宣传队，不干活，吃的还好，工资也高。地位高，找对象也容易。一般人也进不去。我家庭成份不好，更不好进。可是我要办的事，我就一定要办到。我弄了一把破二胡，晚上练。大家睡觉了，我就到外边草甸子上练。经常拉着二胡就睡着了。第二天，我还照常到工地上干活。连队搞演出，我就拉二胡曲《赛马》。但是大家听不懂。我就找机会，看领导来了，就有意在食堂门前，在办公室门前拉二胡。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个领导问了：那个拉二胡的是谁。”
　　 “我进了文艺宣传队。我不仅拉二胡，还演节目。唱歌，说相声，快板书，舞蹈，我都会。我还学会了手风琴，一边拉手风琴，一边唱“喀秋莎”。打扬琴，吹唢呐，大贝司小贝司。演话剧，我给做布景。搞幻灯片。做道具。整个演出队我样样都拿的起来。这时侯我就想当队长。我不是党员，我就开始写申请书。可是，都没有成功。我的家庭成分高。我想，该找对象了，别的也不想了。我就开始寻找女演员里谁适合做我老婆。”
　　 “你不要说我牛，我这样的家庭也挑对象。要说我当时的情况，就我的才华，想跟谁就跟谁。独唱女演员王高音，最漂亮，化妆都追着我化。她的脸，我每天都拍几回。她美的合不上嘴。我不能娶她。她是北京知情，连做饭都不会，还得我伺候她。有一次翻车，她昏迷不醒，糊里糊涂的喊我的名字。我看不行。她的伤刚好，我就对她说，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我说我有对象。她问我是谁，我说是队里弹琴的。她就哭了。这一伤心不要紧，一个医生趁机而入，住院就怀孕了。”
　　 “我说的弹琴的不是瞎编的。真事。她长的不如王高音，但是身体结实，心眼好，能干。卸道具，清扫舞台，洗服装，她都干。还不爱说话。琴弹的好。把心思都放在了琴音里。就是本地的，家庭是工农家庭，爹妈都老实。也姓王，叫王月琴。我娶她，好养活我妈，和我那一大帮弟弟妹妹。”
　　 “我这人性急，还没有结婚，就让她怀孕了。我那时候在宣传队，让那个女的怀孕就怀孕。都羡慕我。我俩就急着结婚了。要是领导知道了，要处分的。也巧。我妈梦生的孩子没有奶，我老婆生下孩子奶吃不完，衣服淌的都是奶，湿湿的。她就喂我小弟弟。我妈高兴。找了个媳妇找了个牛。又能干活又能喂奶。我看人有眼光。我这媳妇娶的好，我家的担子都是她挑起来了。”
　　 “那时的宣传队都是季节性的。农闲就演出，农忙就劳动。我看的远。要是宣传队解散了我干啥呀。我就想我得去政治部。那时政治部是最好的。政治部的人要会写文章，会写字，会说。这些我都不成问题。问题是我得让领导知道我的优势。”
　　 “我就开始给宣传队写剧本，写快板书，写歌词并配曲。我开始练字。我也不知道谁给我的天才。那时哪有书法一说。我的草书就照毛主席的诗词练，写的跟主席的一样。但是没有神韵，我知道。我写完了，自己拿纸裱上，挂在领导的墙上。那时，墙上写标语，我不要任何报酬就去写。造纸厂的厂房多高，我搭个跳板上去，写口号。我有我的办法。一看砖缝，就知道字写多大。没有宣传色，我用石灰。领导说掉色，我有的是办法。我加盐。加了盐就不掉色。加多了黄，少了掉色。多少我手上有准。”
　　 “都说我的命大。我不命大，一家子人谁养活呀。我从跳板上摔下来，昏迷了一个多小时，没有人知道。我和别人说，别人看着那么高的跳板，看我还活着，不相信，以为我想要表扬。我也会摔，身上没有白灰，也没有泥土，干干净净，谁会相信我摔下了。倒霉。”
　　 “我倒霉的事也太多了。我讲给你你都不信。你要听，我就说说。那时叫倒霉，现在看，叫没有心眼呀。”
　　 三
　　 “都说搞文艺的好色。其实要具体分析。搞文艺的情商高，脑袋里水总是沸腾着的，遇到点热，就迸溅出来，惹出笑料。演出的剧本是有感情的，表演是有感情的，男女的接触是有感情的。尤其男女，光在一起混，没有感情也混出感情了。要不出点事才怪呢。”
　　 “就说穿裤子吧。男的是前开门的，女的是旁开门的。就是说，男的要主动，女的要同意。这就有难度。在这方面女的是受害者，所以，要旁开门；要是女的主动了，旁开门打开了，什么都好办了。我找女的，我没有主动过。我怕碰钉子。这多没有面子呀。我就拿话敲打她们，现在叫性骚扰，那时叫勾搭。勾搭成熟了，我们就在下乡演出的时候，找地方去搞。我那时还年轻，就觉得好玩。后来坏了。到政治部工作，得是党员。我要入党，支部说我作风不好。我说支部冤枉我。我作风不好，一是你没有抓到我，二是女的先找的我。支部说我玩弄女性。反正不让我入党。政治部的主任看我有才，没入党也让我先进去，以后再说。”
　　 “到了政治部，我想改过。可是以前的女的有的也进了政治部，还是恋着我。政治部里有个女干事，年轻漂亮。我又管不住自己了。”
　　 “人家女干事正经，不象文艺宣传队的女的，骚。可是我就是喜欢她了。你不知道，女人的美有多少种，宣传队的女人，美的浪；人家女干事，美的正经。这正经的美，是最有滋味的。我从来没有对女人这么上心。宣传队的时候，玩着就把女人弄到手了。女干事不行。她把男女的事看的重。说句脏话都说你“干净点”，小嘴一掘，气呼呼的。她知道我坏，连和我在一起呆一会儿，都不耐烦。怕我脏了她。刚到政治部，连握手都不和我握。是我主动抓住她的手的，我一捏她的手，软的象团纸，一下就捏化了，捏没了，捏到我的手心里了。就是为了她，我也要在政治部干一辈子呀。”
　　 “我也不知道我是好人还是坏人，是干净的人还是肮脏的人。如果说好色就是不干净的，那么世界上就没有干净的人了。人类就消亡了。我也知道道德，知道脸面，可是我就是克制不住自己对女人的爱。你别笑。这种爱也许很可耻，可是我活到现在，都不能把自己的这种想法全部铲除。后来我才知道，政治部主任和我一样，也有这个想法。他比我有克制。他喝了酒才想。他喜欢总机的话务员。喝了酒就去到机房里找话务员。有一次，机器没关好，喘气声都传出去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是难改呀。老婆开始还看着我，后来也就放弃了。”
　　 我说，你到底搞到女干事没有。
　　 “我想的事，还有不成的吗。办法很简单，就是坚持。我在她身边坚持正经，她就对我有好感了；我在她的面前坚持表现我的才华，她就羡慕我了。你别看她正经，她笨。我的字她服气，我的画她服气，我的文章她服气。我的办法她服气，我的说话她服气。她服气了，就听我的了，就喜欢我了，就爱上我了。我就成功了。只有笨人才这么正经。那时，部里要刻蜡纸，她刻的字歪歪扭扭，我刻的就秀气。我和她都是干事，她没有办法就找我。我这么坏能放过她吗。亲她一口，她就骂我一句“滚’，我就笑，她也不离开我。我就得逞了。”
　　 “后来我也后悔。正经的女人不能动。动了就麻烦。她把感情交给我，甩也甩不掉。我那时正要入党。我入了党，就要提副科级。你说我能不得意吗。谁知道坏在她的身上，我气的没有办法。我喜欢了多少女人，谁也没有出事，到她这，出事了，我完了，党没入上，官也没有提。老婆还骂了我一顿。我要气坏了。”
　　 “事情也很简单。她是正经人，和我发生关系，也是认真的。她把每次和我在一起的时间，地点，次数，感觉，幸福，都记在日记里。字写的不好，但是感情真诚。要是把她的日记发表出来，也是很好的小说。”
　　 “人生离不开的是朋友，朋友帮助你，关怀你；朋友也嫉妒你，陷害你。她的日记放在抽屉里，被她的朋友看到了；她的朋友到主任那里举报了这件事。为了把握，她的朋友还撕下几页日记，给领导看；自己还保存了一份，留作以后和我算账用。你说人阴险吗，坏吗。她的这个朋友也想和我搞，我看不上她。我就得罪了她。她终于报复了我。你说男人和女人，这仇恨是天然的。”
　　 “这些我都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她被调离了政治部。我的入党和提干都没有了。有好事的人把这件事说给我老婆，我老婆和我干仗，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我是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的。还不是她的朋友。最后她的朋友睡到我的怀抱里，把事情都说了。我气的没有办法。她让我看她撕下的日记。我读了我的心都发抖。她太爱我了。正经女人的感情是不能侮辱的啊。”
　　 “政治部主任宽容了我，说我老毛病又犯了，批评了我一顿，就拉到了。”
　　 四
　　 “我的坎坷我知道。我管不住我的生理欲望，我管不住我的嘴。我的亏都吃在这里。我就想，世界上的男人和女人要是都不一样。一个女人一个样，一个男人一个样，那么，人们会怎样的争夺和占有呢。现在好，皇上的老婆和穷人的老婆都是一样的；男人也是如此。可是就是这样，人们还是不安分，不老实。贪婪的是男人，感情的是女人。世界因此而荒谬。”
　　 “我知道主任放我一马的原因，政治部离不开我。可是不能永远让我当干事呀。我也不能马上就提要求。我啥样我知道。等这个风波过去后，我就提到我的入党，我的提干问题。主任也很理解我。他不理解我也不行。我经常请他喝酒。他好喝。我也好喝。说起吃来，也很有意思。”
　　 “人就是动物，就是喜欢吃。那时侯，也没有饭店，请客就到家里来。我这人好脸。我一个人的工资四十块钱，养活十口人。我怎么养活。吃糠咽菜，我把糠和菜做出花来。一块豆腐我就能请一次客。芥菜英子是扔的东西，我也做成菜。那时候没人吃猪蹄，我到屠宰场，买一麻袋才两块钱。我把猪蹄用松香把毛粘下来，烤出色，糊一锅，猪蹄喝酒，把他们美死了。也没人给我送礼。下面让我写字，我就要东西。不给东西我就不去写。我也没办法。我也要活。我也要溜须领导。我把主任的嘴堵住了，我就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