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秋日
一、
一大早,就听见有人在外面喊。大兴从院里走到门口一看,是东头的小芬在喊。他瓮声瓮气地说,你家的地,恐怕这两天都没空去,还有好几家等着呢。小芬很失望的样子。“那怎么办?再过几天,犁起来也种不下去”。大兴拉垮着脸,又说,我也没办法,人家先说定的,怎么好反悔?小芬还不甘心,想进到院子里,被大兴拦住了。“我怎么说好?你家春上的工钱还赊着,就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你回去吧,找别人看看”。小芬愁容满面地说,问过,都没空。“那你只有等等,我尽量加夜工。”说完大兴关上了院门。
小芬是个很美丽的女子,柳眉细腰,走路的样子都不像是种田家的。扭来扭去的很好看,常引得人指指点点。她是十七岁嫁过来的。同丈夫新辉在一个厂子打工,认识不到三个月,就跑回来结婚了。大兴和新辉小时候还在一起玩,长大后就不大来往,所以对这些事没打听。他只是奇怪了一阵子:这种二溜子,也能找那么好看的媳妇?
他收拾好工具,牵着牛往地里走去。小芬没有回家,而是在堤上坐着,孤零零的。大兴有点不忍,但不想和她过多交接:自己的事情都想不过来。
新辉长得挺秀气,能说会道,但出奇的怕吃苦。田地他是不碰的,也从不愿意在家呆着,顶多过年回来玩玩。而且他很暴躁,动不动就把小芬逮着死打。自从结婚后,就不许小芬出门打工。钱自己都不够用,他根本不管老婆和儿子在家怎么过。大兴见过小芬满村子借米,但次数多了,没人愿意再借。有一次,风很大,她用破大衣裹着孩子满村转,愣是没借到。大兴可怜孩子,借了半袋米,到现在还没还上。大兴盘算了一下,加上春耕的钱,拢共有两百多。怎么开口要?大兴摇头叹息着。
大兴是个好把式,舍得力气。村里年轻人都往外跑,老弱妇女种田,差不多有大半是请大兴帮工。大兴其实挺羡慕他们:起码能看看世界。但自己有个瞎妈,想跑也跑不了。人老实外带着有点倔,早该娶媳妇了。要不是高不成低不就,孩子满都地爬了。为这个,老妈都愁死了。
大兴望着新翻起来的地,像一层层浪,黑油油的浪,散发着新鲜泥土的香味。大兴决定让牛歇歇,自己也好喝口水。他坐到田埂上,脱下鞋子倒倒,喝掉了大半瓶水,然后掏出烟点着。堤上,已经没有小芬的人影。最好是找别个,大兴心想。谁知道给不给,那新辉赖账得很。
晚饭的时候,隔壁胡大妈来了。大兴说;黑天巴地的,您喊一声我就过去了,别摔着。“没事,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胡大妈关掉手电,“你娘托我的事有点眉目了,那姑娘叫秋兰。这两天你倒腾出空来,去见见。”“他大妈来了?大兴,来扶我出去。”大兴妈在黑漆漆的小房中听到声音,想要出来。“老嫂子,你就踏实坐着吧,我说几句话就走。”胡大妈应着。
大兴含含糊糊地说,人咋样?“壮壮实实,能干,脾气也好,就是模样差点。”大兴想了想说,行吧,我加紧点,活完了我就给您信,再说说见面日子的事。胡大妈很满意。没想到这么爽快就答应了,也没像以前,提什么好看不好看的要求。“嗯,那好,我明天捎个信去,她们也不在乎这几天。”说完摁亮了手电。
因为相亲的事情,大兴不得不起大早,准备去地里忙活,免得女方又说端着。他把昨夜的剩饭菜热热,端给老娘。天稍有点亮,大成就牵着牛,挑着犁耙往地里走。隐隐的,前方好像有什么的响动。这么早,谁跑地里来了,难道也要急着相亲?大兴嘀咕着。
慢慢近了,出响声的地方好像就是新辉家的那块地。大兴还记得。他走近一看,小芬正气喘吁吁地用铁锨挖着。大兴放下犁耙,走过去夺过锨说,你挖到明天能挖多少?小芬喘着气说,那怎么办,明年不吃油?那个死鬼什么也不管。小芬的胸起伏着,汗透的衣服贴在上面。大兴忙收回目光,说,这样,我帮你犁一会,你就回去看孩子吧。小芬感激地说,谢谢大兴哥,我给你送早饭。“别别。”大兴忙不迭地推辞,“我待会忙别家去了,这块田今天要是差不多,明天早上你把肥料种子送来,我耙一下就好。不过沟垄你得自己弄,都等着呢。”大兴套好犁具,挥响了鞭子。
地里的谷茬留着尺把高,田埂上的蒿草也没割掉,极不方便犁田。大兴嘴里叨咕着,哪儿像种田的!又不敢使劲催牛:怕拉直了铁梨,心里直骂自己起错了五更。到八九点钟时,终于梨完了一大块。今天的计划不能更改,否则就赶不上趟。他决定不吃早饭,把损失的时间尽可能弥补回来。
人可以不吃饭,牛可不能不吃草、喝水。日头已经移过头顶,大兴卸下套具,拍了牛屁股一下,让它啃啃割后重冒出来的嫩草,自己一下坐田埂上。他已经饿得前心贴后心了,打算缓一缓就回家。昨夜的饭菜,估计妈能顶一阵子。回家还得做饭!想到这些,他觉得更应该早点完活去相亲。管她好看不好看,有个媳妇做饭也好。
躺了一会,他拿起长绳子,打算把牛拴起来,然后回去。就看见小芬一扭一扭的来了,还提溜着篮子。真好看!我要是有这么好看的媳妇,怎么也不会让她吃苦。大兴想着,拴好了牛。
他从另一条路绕过:不想多说话,也怕看那可怜兮兮的大眼睛。没想到,小芬也绕过来迎住,说,大哥,你躲什么?我送饭呢。他闷声闷气地说,谁躲了?我吃了,我妈怎么办?小芬蹲下,边解开用塑料袋子包裹的大碗边说,我送过了,并且说,你在帮我家耕地,包生活。这种做法很常见,大兴也不以为怪,于是说,也好,你家的我算便宜点。说完接过小芬递过来的大碗饭,狼吞虎咽起来。
确实太饿,大兴没想着形象,也不知道味道如何,很快一碗饭就见底了。他伸着碗说,还有吗?小芬忙从篮底掏出一个大罐头瓶子说,有呢,是锅巴粥。大兴一把拧开,说,成,比没有好。他一仰头,全喝光了。
看到大兴累成这个样子,小芬突然有点心疼的感觉。她掏出手绢,擦擦掉落在大兴胸膛上的汤水饭粒。大兴一怔,你干什么?小芬手一抖,手掉在地上。“吓死人了,用得着那么大声?”小芬手拍拍胸,小声嘀咕着,“还不是看你邋遢了。”大兴看看四周。还好,大中午的,都回家休息了。要不是她,我也能休息会儿。他想了想,说,你回去吧,记得准备好化肥料种子,我明天还得赶早。
沿着昨天的路,大成又是一个冒早。路旁没割干净的蒿草,挑着露珠,他很快就感觉裤子湿了,凉飕飕的。东方还没露白,只有公路上的汽车,灯柱照得老远。大兴起来的时候,特意看了看新辉家的方向,亮着灯,估计今天会快点。到了地头,他点着烟,静静地等着她送东西来。
两根烟抽完了,还没动静。大兴有些恼火,嘴里嘟囔着,净耽误事!说着,就往村里走。走到小渠边,底下好像有什么动静。大兴心里有点含糊:什么东西,没鬼吧?他趴下,伸头望望,有个朦胧的影子在吃力的搬着什么。他壮着胆子问道,谁呀,是小芬妹子吗?这窄桥!害过不少人,大兴见过。“下来帮帮忙,是我。”原来,她用独轮车推着化肥,车翻下去了。平常是使惯了,可今天太暗。幸好没套挽带,否则还不知道什么后果。
大兴忙下到沟底,先把车子抗上去,然后把化肥一一拽上来。小芬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了。“底下又没有水,化肥都还好着呢,你哭什么,能干点啥?”大兴试图伸手拉她起来。没想到她那么轻,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小芬一下子扑倒在大兴怀里。大兴感觉血猛地一冲,脑子一片空白,空气凝固了。大兴张开双臂,呆若木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渐渐地,他感觉怀里有个人在喘息,怯怯的好象还在发抖。大兴终于明白怎么回事,无力地说,快松开,一会有人我就得跳河。他想推开小芬,没想到,这女子有股劲,死不松开。大兴也怕掰折了她的腰,于是求饶说,我不收你家的钱,松手吧。他仿佛怀里有一团火,烤得口干舌燥。
小芬依然抽泣着,含糊不清地说着,大兴哥,你疼我吧,我好怕,冷,太冷了!“你先松开,有什么事情,好好说,这样不好看!”大兴心慌意乱,觉得腿发软。他想小芬快点松开,好好喘口气,又有点留念那酥酥的感觉。他艰难地挣扎着。
小芬终于松开了手臂,幽幽地说,我就那么讨厌?“不不”,大兴觉得喉咙干干的。他咽下一点点唾沫,说,我想喜欢你,可不能呀! 小芬似乎平静了些,抹抹大兴的衣服,说,大兴哥,把你衣服弄脏了,你留着,我偷着给你洗。“不用,不用!我的衣服,还不是田里打滚?洗不洗都一样,你回去吧,我自己推去。”大兴说着推起了车子。“我做好饭送来。”小芬让过车子。大兴顿了顿,说,算了吧,我弄完这边,就转场了,要回村的,不过,车子还是你自己来推回去。“哦。”小芬有些失望。
她真可怜!一个弱女子。这样的生活,真是难为她了。大兴想不明白。他有点遗憾,有点惆怅,多的是不值。刚才的一番动作,让他感觉有点心慌:这小芬?太阳老高了,终于种下,耙平。大兴又犁出了沟垄的模子:这样她就好整多了。然后他赶着牛往西边去。
小芬也想不明白,怎么就到了今天这地步。在厂子里时,新辉对她很好,人又长得帅气,惹得一帮小姐们很羡慕。虽然知道他家里也难,但是她想,两人齐心,日子也会慢慢好起来。为此,自己不惜和家里彻底决裂,光光的一个人跑到他家。谁知道,结婚后才知道他是这么个人,什么也不顾。小芬很后悔,但哪里有退路?
替人耕田虽说辛苦,收入却蛮不错。比外出打工的不差,而且自己的事情也不耽误。盖房子娶媳妇的钱估计够了。大兴很满足这样。抹黑时,大兴才进村。各家各户都亮着灯,只有自己家黑洞洞的,他又感觉很凄凉。是得抓紧了。
他拴好牛,归拢好犁耙。“大兴,是你吗?怎么才回来!”大兴妈听到动静问道。“妈,是我,你还没吃饭吧?这一天,太忙!我去做了,马上。”“中午,你大妈送过来了,也不是很饿。”他走到小厨房,打开灯。“咦,这是什么”?小桌上放着个旧棉袄,像是包着什么。他打开一看,是两个大碗,用塑料袋子扎着,还很热。碗很熟悉,是她送的?他朝里屋喊道,妈,刚刚谁来过吗?“没有吧,我没听见动静,丢什么了?以后进出还是锁门吧。”没,没有,我一会就做好了,你等着。
饭菜的量很足,大兴自己吃饱了,又坐着抽了两支烟,然后把饭菜端去老妈吃。“今天怎么熟的快了?菜炒的也蛮好。”老妈说话的样子有点奇怪。“嗯,柴火都蛮干燥,所以快了。”大兴搪塞着。收拾好碗筷,大兴想着是不是该送去。要是明天去吧,人多眼杂的,何况事情太多,搞忘了怎么办?他决定还给她去。
灯大都熄灭了。关门闭户的,只有电视的声音在静悄悄的村里响着。大兴提着包裹,鬼鬼祟祟朝小芬家走去。小芬家很吊气,在村的最东北角。有土砖垒砌的半高院墙,村里的小年轻不少都爬过。大兴听过他们如此这般的炫耀,当时很是不屑。没想到,自己也会晚上来。他在小树丛后瞅了好一会,确定没人,这才蹑手蹑脚地靠近院墙。屋里没灯,也没有电视声音。八成是睡着了吧?大兴有些心慌。他探身伏在豁口上,轻轻地把碗一个个放院里,然后用旧棉袄盖住。抽身回来时,一大块土疙瘩落下去了。虽然盖着棉袄,叠着的碗,响声还是显得有点大。大兴吓得连滚带爬往村后小山里跑。
兜了个圈子,大兴回到家中。母亲大概已经睡着了,没出声。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早上的事情,他好像还在云里雾里。不很确切有没有把她抱在怀里,也忘了当时有什么感觉。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他觉得好像有个人压在他胸前。他想动弹,动不了,想喊,却一点声音都叫不出来。他有些窒息的感觉,手脚麻痹了。见鬼!这样不行,我不能睡着。他试图动动嘴,还可以。于是狠心咬了下舌头。啊!他痛得猛地坐起来。此时,窗外已经大亮了。原来是做梦。
大兴敲敲昏沉沉的脑袋,披上衣服走到堂屋,朝老妈屋里喊,妈,怎么也不叫醒我?又糟蹋个大早上!“我叫了,你没反应,肯定是太累,所以我就没有再喊。”老妈回了一句。
索性吃了早饭再干!大兴三两下煮熟了面条,倒进嘴里,又给妈送去,说;我中午不回来做饭,活太赶,我让胡大妈送一碗过来。老妈叹了口气,说,总是麻烦她,我怎么就死不了?“闹不闹心?”大兴吼了一句,然后就挑着犁耙,牵着牛出发了。
小芬正在村前大塘边涮衣被。她瞥见大兴走过来了,忙站起来说,今天去坝上?还有多少地,忙得完吗?大兴有点怵,只是放缓了脚步,低着头说;六七亩吧,中午我不吃饭,看能不能干完,你挨着的那两块,我晚上估计能翻起一块吧。“嗯,也别太赶忙,实在不行就放放。”小芬说着蹲下摆洗着衣服。望着大兴的背影,小芬心里各种味道都有。这么好的男人,怎么会没有媳妇,要是自己的该多好?
坝上那片地,正靠近国道。在地里有活的时候,常有推着自行车卖馒头豆浆的,所以,在国道旁干活,不用担心肚子。坝边是粘土,透水性不算好,今天正合适:不干不湿。要是再晚两天,干透了,那才够呛。牛蹄得劲,泥土又不沾犁,爽快的朝一边翻飞着。大兴干得很惬意,把牛赶得飞快。照这样下去,今天不用摸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