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活过这个乱世，却在天下大定时开始有一些后悔，后悔为什么没能在乱世中死去。
　　 ——题记
　　
　　 一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凌云寺外的那一棵松树在恒沙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在了。松树枝桠参差，像一朵绿云，匍匐着伸进院落。
　　 如今，那棵松树仍在，只是凌云寺已经荒敝，残垣断壁，杂芜丛生，当恒沙再一次站在门前时，就不由得心头一叹。
　　 所谓沧海桑田，人事物换，有多少故往，经得起时光流逝的侵袭？当年有多少亲朋故挚，到如今都化作一抔黄土。岁月翩然轻擦，有许多曾经以为永远不会失去的，永远不会淡忘的，都随着这一轮明月，在日日夜夜的一起一落间，消逝得无影无踪。
　　 恒沙的手在半空停了片稍，门内一个清越的声音似先知先觉：“你来了。”
　　 恒沙推开破旧的柴扉，门“吱呀”一声，开了。
　　 佛堂前，一点青灯如豆，照亮了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庞。少年人衣衫简净，青丝如黛，却无法掩盖住眉目间的沧桑。此刻正坐在佛堂前的一张桌案前。桌案上摆着笔墨纸砚文房四宝，在这样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冷。
　　 听见推门声，少年人抬起头来，道：“我以为你不会来。”
　　 恒沙慢慢走进佛堂，在靠近少年的一个蒲团上盘膝而坐，微微苦笑，道：“我是这段历史最后的知情人，来日不多，我将我所知晓的，都告诉你。”
　　 “那我们从哪儿开始？”少年人提笔停在半空。
　　 恒沙没有回答，抬头看了一眼遥远的星空，少年人不知恒沙何意，也便抬起头，陪着恒沙一起看。
　　 月光洒下皎白色的清辉，山河寂寂，暗夜无声。
　　 “十年生灭十轮回，一寸相思一寸灰。贸然提及那段往事，也真为难你了。”少年人忽然放下笔，道：“既然这样，不如先听我说一段故事吧！”
　　 “你知道，像我们这种人，在江湖上有一个不伦不类的称呼，叫做写书人。所谓写书写书，只是不知道，写下的是别人的往事呢，还是自己的心绪？
　　 要说起这事，那是半个多月以前了。半个月前，我独自漂泊辗转，来到了长安。因为自怜身世，便一个人在酒楼里多喝了几杯。我记得那天晚上天很冷，酒店里并没有几个人，店小二偷懒，伺候了一会，也不知道猫到哪儿去睡觉了。我一个人百无聊赖，眼见酒已告罄，便起身站在栏杆前欣赏月色。
　　 却在这个时候，忽然听到一个沉浊中正的声音：‘谁信京华烟尘客，独来绝塞看明月！’我当时一听，心中就是一震，心想这人好大的气魄！我原以为这酒楼里只有我一个人，没想到还有其他人，不由回头寻找。那个酒楼靠近水边，对面蜿蜿蜒蜒是一条水榭长廊，就在对面的一座亭阁里，有一男一女。男子大约四五十来岁，面相清癯，看来倒似一个儒生。那女子背对着我坐在石桌上。那句诗，就是那个儒生吟出来的。
　　 那个儒生岸然而立，隐隐然有一股遗世而独立的风骨，我当时心想，但凡所谓危冠古袖，临风把酒，便是这般风采吧！
　　 那个女子穿着一身绯红色的衣裳，远远看去，月光一映，就像血一般鲜艳。女子只是不停的饮酒，如此过了一会，儒生叹了一口气，道：‘苏眉，你醉了。’
　　 那女子却摇晃着身子，拿起一杯酒，说：‘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酒可是个好东西，二哥，你也陪我喝几杯。’儒生一把夺下女子手中的酒杯，道：‘二十年过去了，你还是忘不了他？’
　　 女子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说：‘忘不了，装进去了，就取不出来了。’儒生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自古女子多痴情，这个女子，定然是遇上什么失意的事情了。而我却被这个儒生的风采气度所折服，只想着找机会去结交一番。眼见这两人就要离开，此次偶遇已是有缘，若是再错过，萍水相逢，不知又要何时才能相见，便端起酒杯，朗声说了句：‘尊兄请了。’那儒生倒也豪爽，便邀我上前，我更对那儒生添了几分好感。
　　 适才远路看不清楚，近前一看，发现那儒生端的生得潇洒俊朗，那女子容貌本也美丽，但眉头紧蹙，平添了几分病态。我们互相通报了姓名，方知那儒生姓朱，草字剑秋，山东曲阜人。那女子叫做苏眉，却没说来自何方。
　　 那朱剑秋听说我是一个写书之人，不知怎么的，忽然好生感慨，说什么人似飘萍本无根，该铭记的却偏偏无人记得，一些我听不懂的话。我便说：‘朱大哥想来也是有故事的人，如果信得过小弟的话，不妨说出来听听。小弟这支笔虽然不足以名留青史，但至少也让世间留存下来过的证据。’朱大哥起身望着天外，只叹了一声：‘风雨如晦啊。’便不再言语。
　　 我只静静的等着，端着酒盅，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许久，朱大哥道：‘小兄弟，你我萍水相逢也算有缘，我将这块玉佩送给你，如果你真有心探究我的过往，可寻与我有相同玉佩之人，今日暂且别过，后会有期。’说着，从袖间取出一块通体泛黄的玉佩，交到我手上。
　　 那玉佩想来有些年头了，入手一片冰凉，我本不知何意，朱大哥已道：‘苏眉，咱们回去了。’那女子幽怨的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我发誓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忘怀。走了几步，那女子忽然回过头来，在我的手心写下几个字，便匆匆离去了。”
　　 恒沙抬起头来，问：“她写的什么？”
　　 少年人微微摇了摇头，神色有些古怪，道：“小师傅，你相信这个世上有狐仙鬼魅之说么？”
　　 恒沙抬起头，没有说话，但眼神已经回答了他。
　　
　　 二
　　
　　 少年人道：“我还是继续说吧。”
　　 “那日她在我手心写下的是：‘明晚三更，城西纯阳观见。’我本以为纯阳观离长安本不远，稍加打听便知道了。谁承想我在长安打听了大半天，竟没人知道纯阳观在什么地方，我心里奇怪，难道那个女子，会骗我不成？她既然说了城西，我就不妨去城西看看。然而当我走到城西的时候，却发现那里哪有什么道观，只有一座乱葬岗！
　　 漫山遍野的坟墓，埋葬的不知有多少孤魂野鬼，我看到有几块墓碑歪歪斜斜的立着，年代久远，但还好能够认清上面的字迹。有的写着‘纯阳玉虚真人李忘生之灵位’，有的写着‘纯阳紫虚真人祁进之灵位’，‘纯阳林语元、素天白之灵位’，还有灵虚子上官博玉，清虚子于睿，金虚子卓凤鸣等好多名字，几乎都是纯阳教的人的坟墓！而立碑的时期，竟然都是天宝十四年七月十七！立碑人均是同一个，那人只写了个法号，叫做静虚子。
　　 我当时心里倒吸了一口冷气，难道说，整个纯阳观竟在一夜之间，被人屠戮满门了不成？当时离天黑还早，我便返回了城里，向人打听那个静虚子的消息。如果说这些墓碑是这个叫做静虚子所立的话，那么这个静虚子，极有可能还在人世！
　　 我打听了很多地方，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一个卖茶的老伯处打听到了这个静虚子的下落，然而结果却让我大吃一惊，这个静虚子，竟然也早已经死了。
　　 那老伯说：‘那是天宝十四年的秋天，神策军抓了好几个浑身遍体鳞伤的少年道人来到刑场，其中一人好像就叫做静虚。那个神策军的首领，好像是皇帝的亲信李林甫李公公。李公公走到静虚真人跟前，趾高气昂的问道：‘尔等还有何话可说？’那静虚真人也当真硬气，对着李公公就吐了一口血水，冷冷一笑，说道：‘无量天尊，国危如累卵，吾辈渡河南冠，何妨趟刀滚！’我也没听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知道那李公公听了这句话，十分生气，道：‘冥顽不灵，行刑！’接着，那十几个道士的头颅就都被砍下来了，挂在城门示众，一挂就是十几天呢！’”
　　 恒沙听到这里，忽然就叹了一口气，说道：“那些都是纯阳观里被俘的英雄好汉，当年潼关之役，纯阳观首当其冲，竟有二十多个好汉被俘，最后都坏在了神策军的手里。”
　　 写书人轻轻搁下笔，伸出修长的手指一挑，烛火一闪，登时变亮了许多。少年叹道：“听说当年潼关一战，死伤惨重，我只恨晚生了二十年，不能追随先贤一起与狼牙铁骑决一死战！”
　　 恒沙微微苦笑，摇了摇头。他是经历过那段岁月的人，他深知战乱给世人带来的流离失所，给江湖带来的灾难，八大门派揭竿而起却无一幸免，一战过后天策折戟，万花绝响，藏剑不复，纯阳雪深，七秀水止珠沉，唐门仅剩妇孺，五毒蝴蝶泉漫血，少林空留残寺向斜阳，那种惨烈，是任何人都无法料想得到的。
　　 就像你有一天满怀希望的去做一件你认为是正确的事情，最后得到的不仅仅是失败，而是万劫不复。
　　 没有人能够在天堂与地狱的强大落差下装作相安无事，你或许失败过，但你有没有尝试过绝望的滋味，当你把一段想起来就让人绝望的记忆深藏在心里，你会不会想过会有那么一天，你将会以一种最平静的方式将它倾诉出来？
　　 “你接着说吧！”恒沙双手合十，低眉道。
　　 少年沉吟了一下，道：“我该从何说起呢？那一天，我没有见着苏眉。事实上，从那天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我在乱葬岗上一连等了她六天，确定她再也不会来的时候，在第七天上，我见到了一个人……
　　 我也说不好他到底算不算一个人……
　　 那天下着些小雨，本来这样的天气，不该有这么多雨的。我存着侥幸的心理，想着再去等最后一晚，然后就离开。可我刚到乱葬岗的时候，就看见深沉雨夜里，站着一个黑色人影，背着一块墓碑，笔挺挺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人站了有一会，忽然放下石碑，拔剑开始在石碑上刻字，我只能远远的瞧着，也不知道他到底写着什么，不一会，字写好了，那人忽然伸手一拍，那么重的石碑，竟被他一掌拍下两尺来深！
　　 我在想，江湖上本也有飞檐走壁，剑气轻功之说，但若说能有这般厉害的，如果不是鬼神，又是什么呢？我正自惊奇，可是一揉眼睛，那人竟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下大雨滂沱，远远近近的，听的都是雨声。
　　 我怕那人没有走远，一直等到后半夜，才敢上前，那块新立的石碑上，只写了五个字：‘纯阳谢云流！’那笔意纵横，似天际流泻，飞扬跋扈，狂放之极。看着那字，我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感觉，仿佛那一夜的雨都白下了，再凄厉的冷风，再猛烈的暴雨，都只是这字的陪衬，短短的五个字，包含着那个人的无边悲愤，无尽怨恨，仿佛要和这天地一道，连根拔起。”
　　
　　 三
　　
　　 恒沙听到这里，又是一叹。
　　 “剑魔谢云流……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恒沙喃喃道。
　　 写书人问：“这个谢云流，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恒沙道：“或许你说得对，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魔鬼……二十三年前，东洋扶桑剑术在中土横空出世，我曾听恒苦师兄说起过，领头的就是这个谢云流，谢云流靠扶桑剑术横行江湖，掀起腥风血雨无数，最终博得个‘剑魔’的称号，与‘雪魔’王遗风，‘琴魔’高绛婷并称于世，闯下偌大的名头。然而，却极少有人知道，其实，谢云流其实师出纯阳观，乃是纯阳祖师吕洞宾的关门大弟子……
　　 那一段往事本来也极其隐秘，甚至于纯阳宫众人对外都闭口不提，贫僧也是在后世的纯阳观抄录笔记中看到的。那还是景龙元年六月，唐中宗去世以后，由韦后把持朝政，并立幼子重茂为帝。然而，宫中是非之地，争权夺势在所难免，先帝爷与太平长公主发动政变，围杀韦后及安乐公主，逼重茂逊位，拥立睿宗。
　　 但很不幸的是，这个谢云流与李重茂乃是挚友，因而受到此事牵连，谢云流也被认为是韦氏余党。但谢云流武功高强，在纯阳观已是数一数二，更遑论大内皇宫，为了能让他束手就擒，于是宫中径直向纯阳教颁下诏书，令之擒拿谢云流。
　　 吕洞宾虽然知道徒弟所为，但毕竟疼如骨肉，又怎么忍心将谢云流交出去呢，但朝廷要人又不能不给。于是吕洞宾找来李忘生，二人商议如何既保住谢云流，又不致与朝廷冲突。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让谢云流出去躲躲，至于朝廷则由吕洞宾自己进京面圣独自承担此事，只求放过纯阳弟子。
　　 李忘生舍不得师傅，忍不住责怪大师兄。吕洞宾却说：‘事已至此，总要有人承担，可不能为了一个人，让纯阳众多弟子受苦……’吕洞宾本来说的是自己，但谢云流在门外恰好听到师傅和师弟最后的这番对话，一时间会错了意，以为师傅要将自己交给朝廷，一时心中悲愤，转身就走。
　　 吕洞宾何等耳力，闻声立即追出，谢云流更是施展轻功要摆脱师傅，吕洞宾知其误会，急忙赶上，谢云流只当师傅要抓自己给朝廷，情急之下出手打了师傅一掌。毫无防备的吕洞宾被已有自己七分火侯的谢云流震退三步，谢云流连忙夺门而出，众师兄弟见谢云流如此，皆指责他的不是，于是，纯阳观里，除了吕洞宾和李忘生，均以为谢云流乃欺师灭祖之辈，无耻奸险之徒，引以为耻，然而谢云流这一走就是十数年，也再也没有回来。
　　 直到东海扶桑剑术重现中土，谢云流大杀四方，一时武林震惊，剑魔谢云流的名号传到纯阳，人们才知道，那个谢云流，早已经不是当年纯阳观里，温厚豁达的大师兄了。误会愈来愈深，逐渐到了积重难返，是以谢云流此后，再也没有踏入纯阳一步。”
　　 默默听恒沙说完，少年写书人微微一叹，道：“真不知道，这谢云流看到自己一门一夜之间惨遭屠戮，心里是个什么滋味，都说人死万事空，当年的一腔怨恨，是不是也随着那一夜的大雨，一起消解了呢？”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恒沙忽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