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书人心中微微一迷，是啊，大底人生譬如梦幻朝露，离合难料，悲欢易来，也不过如此吧！
　　 两个人就这样安静的坐着，谁也没有说话。
　　 有那么好一会儿，两个人的心里都觉得，仿佛有一世纪那么长。
　　 “后来如何？”
　　 “后来么，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本来这事我已不放在心上，可是那天忽然在街上看到小师傅身上的那块玉佩，竟然和朱剑秋给我的那块玉佩一模一样，我便冒昧邀约小师傅今晚在此相见。”
　　 “你那天暗中跟了我一条街，事前也曾在别处打探过我的行踪，你我相逢，怎么都不像是偶遇。”恒沙淡淡道：“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
　　 写书人眉目一挑，道：“哦？”
　　 恒沙忽然道：“你说的那个苏眉，我或许见过。”
　　 恒沙微微抬头，看了一眼烛火，低沉着声音，缓缓道：“我见到苏眉，那是在一年之前的事了。”
　　 “那是我刚到长安的第二天，我独自一人闲步于街头，却在天策府门前，看见一个红衣女子跪在地上，久久不起。那时节天已经转秋了，虽说不是很冷，但到底有些寒意。那女子却衣着单薄，轻轻的一层薄纱披在身上，料倒是好料，但似乎穿了很长时间，有些破损了。
　　 那个女子就那样跪在地上，低着头，垂着眼，远远看去，让人忍不住的心怜。本来还有些围观的百姓指指点点，但到后来，却也渐渐散了。天策府的守卫对这一切视若不见，仿佛这个女子根本不存在一般。我不由得也感叹起世态炎凉来。
　　 这个女子，究竟是有着怎样的难处，或者说有着怎样非如此不可的难题，竟要在人前受此冷遇，而这个难题，竟然连堂堂天策府都束手无策？
　　 我看得不忍，上前劝道：‘姑娘，生死轮回，本由天定，既然强求不得，不如一切随缘吧！’
　　 那女子看了我一眼，却不说话，仍旧不起来。我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劝她。这时，天策府的守卫上前说道：‘小师傅，这女子是个疯子，你不用理她，她已经在这里跪了三天三夜了。’我便问：‘她所求何事？’那卫兵笑道：‘这个疯子竟然说想见咱们天策府的冷五爷。冷五爷已经去世二十多年了，我跟她解释了好多遍，可她就是不听，一直跪在门外，哄都哄不走，唉。’我便对那姑娘说：‘死者已矣，你要见的人既然已经不在人世多年，姑娘还是节哀，在此多耽无益。’那女子却仍然没有说话。我见这女子固执至此，也便只好离开了。
　　 再见到她，那是四天后的一个傍晚。
　　
　　 四
　　
　　 那日天色微冷，夕阳下整个长安像被染上了一层鲜艳的红色，格外浓烈，却也格外明艳。我便是那时候见到了她。那女子仍旧是一身红衣，这次脸上却戴着一层薄薄的纱巾，一双眼睛我见犹怜。
　　 那天，酒店里并没有多少人，我在靠窗的一个位子坐下，夕阳的余晖斜洒进来，像火一般，凄艳无比。她就是这时候来到了我的跟前。
　　 那女子看了我一眼，忽然倒地就拜，我吓了一跳，忙扶她起来，并说：‘姑娘请起，有什么事情贫僧可以帮忙的，但说无妨。’
　　 我请她坐下，她顿了好长时间，才道：‘小师傅，你我萍水相逢，冒昧相扰，实在过意不去。’我便道：‘人在江湖，飘萍起落，总有不如意之事。’那女子微微一迷，喃喃道：‘是呀，人似沙鸥，转徙江湖。人生于世，又有多少事情是如得自己的心意的呢？小师傅到底是看得通透之人，这些栈栈红尘的凡俗之事，堪不破的人为之执着一生，看得透的人，不过是浮云一瞬。其实说起来，小师傅，咱们也算是故识了。’
　　 我点点头，道：‘那日在天策府外见姑娘似有难处，不知可曾办好？’那女子却摇摇头，咬了咬嘴唇，道：‘那件事情千难万难，想要办好，谈何容易。只因这事牵扯到一段江湖往事，干系到一位大英雄大豪杰的名声，一旦说开，恐怕又会引起一场武林浩劫。’
　　 我见那姑娘说得郑重，便问：‘是不是与那日姑娘在天策府外所求有关？’
　　 那女子看了我一眼，神色古怪，痴痴然道：‘小师父，你知道天策府纵横江湖近百年，当今之世，武功最强的是谁么？’我见她问得真切，只好如实道：‘李承恩李将军掌管天策府以来，将天策将士分为天杀、天枪、天盾、天弓四营。天杀营主暗杀，其中人物多神秘莫测，并不为世人熟知；天盾营主防守，天弓擅弓箭，天枪则以枪棒为主，总教头杨宁更是枪法如神，“疾风突”冠绝天下，“大光明寺之乱”中格毙明教四大法王，真实本领当在李承恩，秦颐颜之上，允为天策第一高手。’
　　 那女子却微微叹了一口气，道：‘杨教头号称长枪无敌，只怕见了那人，仍然不敢妄称第一。’我心里奇怪，便问：‘天策府中还有人的武功高过杨宁？怎么在江湖上籍籍无名呢？’‘只因为……那人并不喜显张，而且在二十多年之前，他便失踪了。’
　　 ‘失踪了？’
　　 那女子却没有说话，缓缓端起酒杯，好像沉默了好一阵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那一刻，她流泪了，但又说不好，只记得她说话的时候，神情很悲伤，很悲伤……
　　 ‘天策府之所以闻名于江湖，一方面，作为朝廷入主江湖的一只神秘力量，大内皇宫保卫天子的最后一道屏障，本身就充满了传奇的意味；而另一方面，它搜罗天下最顶尖的高手，实力之强，几可执武林牛尔。不论是单打独斗，还是排兵布阵，天策府都可谓当世无敌。由其是开元二十七年与明教大光明寺一战，天下皆知，“东都之狼”横起于江湖，江湖中人闻之色变。
　　 人们只知道当年杨宁大败明教四法王，积下不世功勋，却极少有人知道，杨宁也曾经败于一人之手……
　　 那一年，那人才二十一岁，杨宁已是天下知名的天策府总教头，曹姐姐说，第一次见到那个人的时候，他就一脸冷肃，好似从来不会笑，更好像是这辈子都没有开心过。曹姐姐说，那是他第一次去天策府挑战，先是打败了徐长海将军，惜莲夫人，最后激出了惜莲的丈夫，也就是以双锏驰骋天下的副统领秦颐颜，但还是败了。天策府才意识到这个少年的厉害，杨宁才被迫出手，他们两人比斗时关在一间静室之中，没人知道比试的经过，但是两人出来之后，杨宁在李承恩跟前不知说了什么，李承恩直接将他封做了明威大将军，统领天杀营。
　　 后也有人曾旁敲侧击向杨宁打听那一战的胜负结果，杨宁只笑笑，说：“天枪杨宁，这名号以后可以绝迹于江湖了。”
　　 天策府一向都是从江湖名门招募最出色的人物，但是只有他，是靠着自己的本事，一步一步打上去的。
　　 曹姐姐说，他的前半生，一定充满了坎坷，一定有着许多别人无法知晓的故事，所以才从没见他笑过。
　　 曹姐姐还说，如果他没有失踪，潼关之役，必然不会守得如此艰难……
　　 曹姐姐直到死的那一天，都没有能忘掉那个人。那人曾经对曹姐姐说：“公卿不由其门而进，必被罪徙；附离者，虽小人且为引重。”后来天策军出发潼关之前，曹姐姐就用这句话鼓舞士气，曹姐姐对将士们说：“尔等听吾号令，卸辎重，挂轻甲，随我冲锋陷阵，以尔手中长枪，为我大唐守土安疆！”曹姐姐说，那个时候，她多想他就陪在她的身边！’
　　 那女子说到这里，便止住不说了。我等到那女子平静下来，才问道：‘这个人，究竟是谁？’那女子道：‘他是一个被世人遗忘的人。名字，只是一个代号，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被人记得的，不一定就会流芳百世名垂青史，而有时候，真正能左右天下命运掌握时局的，恰恰是那些籍籍无名之辈……
　　 他姓冷，江湖上只知道天杀冷血，索命无形，天策府中却都以冷五爷相称，他真正的名字早已被人们忘却。曹姐姐第一次知道他叫天锋的时候，那是曹姐姐第一次看到他笑，微微翘起的嘴唇，温润如春的眼神，虽然极不自然，略带些小孩子般的羞涩，却像春天的桃花骤然开放，温暖人心……
　　 曹姐姐说，那是她见过的，这个世上最美的笑容……
　　 曹姐姐死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握着大唐的军旗，她面对饿狼般冲杀上来的狼牙军，神色十分平静的对我说道：“旗在人在，旗断人亡……我不悔，这是我一生……唯一不曾后悔的事。”我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旗在人在，旗断人亡”这八个字，也是冷天锋经常念念不忘的。
　　 或许，她不后悔的，不是为天策不顾性命，不是为大唐舍身取义，而是不后悔爱上了那个人吧！’”
　　
　　 五
　　
　　 恒沙说到这里，微微沉吟，没有接着说下去，写书人只陪着他，晚风吹进来，扯起烛火微微一闪，纸上呼啦啦的响，在暗夜里，就像一首沙哑低沉的歌。
　　 一入相思门，便知相思苦。
　　 苏眉虽然没有明说这个曹姐姐是谁，但恒沙的心里已如明镜，二十多年前天策府中曹姓女子只有一位，天盾营统帅曹雪阳，细柳剑驰名江湖，潼关之役不幸战死，后追封宣威将军。
　　 那是一个怎样传奇的女子，现在已不得而知，但是可想而知，如斯女子，爱上的男人，必定有着怎样的天人之姿态……
　　 曹雪阳虽然死了，但谁又知道，她不是心甘情愿赴死的呢？或者说，在临死之前，还能心心念念有一个始终牵挂着的人，本身就是一种幸福罢。
　　 写书人忽然道：“苏眉在天策府门前苦苦相求要见的那个冷五爷，就是冷天锋么？他不是失踪了，难道还在人世？”
　　 恒沙道：“其实那天我也有如你同样的疑问。苏眉却说：‘他或许死了，但我在天策府等的，的确是冷天锋。’见我惊奇，便道：‘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其实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冷天锋的确没死，但是活着的那个人，并不是曹姐姐认识的那个少年了。三个月前，我收到过一封书信，书信上没有署名，没有地址，整个信件只有一句话。’
　　 ‘什么话？’
　　 苏眉吸了一口气，沉着声音道：‘七星战十恶，烟影不相逢！’
　　 七星战十恶，烟影不相逢。
　　 这是江湖上尽人皆知的一段典故。早年江湖上以‘雪魔’王遗风为首的十大恶人实力大增，为祸江湖，成为继明教之后对正派武林威胁做大的势力。以少林寺为首的十大门派曾对恶人谷进行过一次围剿，最后却以失败而告终，那一战王遗风大出风头，打得十大门派毫无还手之力，最后中原武林开始总结原因，认为是没有统一指挥才导致大败，这才在十大门派的提议下成立了‘浩气盟’，取浩然正气，荡尽奸佞之意，浩气盟成立之初，那时明教新败，红衣教尚未起势，恶人谷便为最大的恶势力，自然而然的，浩气盟矛头直指恶人谷。浩气盟盟主谢渊本是天策府中人，组建浩气盟后，便逐渐脱离天策，培养自己的江湖势力，而这一切，都少不了一个人的相助，而这个人，也是让恶人谷吃尽苦头却也无可奈何的人，他就是天璇影……
　　 天璇影到底是什么人，甚至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没人知道，甚至没有人见过他的面。在浩气盟，他主掌刺探情报，后来浩气盟大破恶人谷，便是天璇影从中出了不少力。天璇影刺探情报的能力举世无双，然而，却有一个人的消息，他却始终打探不到，这个人，则是他一生的对手，也是他的天敌……
　　 同样神秘的身世，同样的不知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然而，他的成名则要比天璇影还要早得多，据说恶人谷中，他主掌情报和暗杀两大总管，却只听命于王遗风一人。甚至谷中的恶人，都会小心避讳，以免触犯他的忌讳。他没有名字，只有个代号，叫做‘不灭烟’。或许，他真的就如这虚无飘渺的烟气一般，无形无质，难以捉摸。
　　 不灭烟，天璇影。
　　 恶人谷和浩气盟恩恩怨怨数年不断，然而，烟和影，却从来没有打探到关于对方的一丁点儿消息，哪怕是一个名字，一点容貌。
　　 这就是‘七星战十恶，烟影不相逢’的由来。
　　 ‘我在刚刚看到这封书信的时候，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直到我看到随信附送的一件东西，我才想到江湖上关于烟和影说法的另一个版本……
　　 不灭烟和天璇影号称刺探消息天下无双，但若要真真论起来，恐怕谁都比不过“隐元会”。隐元会到底是个什么组织，江湖上几乎无人知晓，里面有哪些人，也一直是个谜，据传它无所不在，无所不容，却知晓江湖上所有人哪怕是最隐秘的秘辛。在隐元会面前，没有任何秘密可言，然而即便是隐元会中人就坐在你的面前，你也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就是这个隐元会，曾经传出过这样的消息，烟和影，之所以刺探不到任何对方的消息，实则烟影为同一人，他扮演着双面间谍的多重身份。
　　 这个传言到底是真是假，没有定论，即便是王遗风和谢渊听过，也只一笑置之。但若如果是真的，因为这一人之力，把江湖上最大的两股势力玩弄于鼓掌之中，着实真真可怕！
　　 然而当我看到那件随信附送的东西之后，才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可怕！’”
　　 恒沙说到这里，表情变得十分严肃，仿佛此时此刻，他就见到了这一生中最为可怖的事情，思绪深陷，久久不能自拔。
　　 “那是什么？”
　　 恒沙却摇摇头，看了一眼写书人的案桌，忽忽有些出神，许久，才道：“自太宗皇帝成立天策府以来，东都之狼，威行百年，江湖震怖。旧龙蛇闻之束手，新绿林听之色变，武周朝神策军横行无忌，却始终不耐天策何，就连当年远征突厥，东讨高丽，天策也是功不可没。然而，这样一支号称天下无敌的皇室劲旅，缘何会在一夜之间，在潼关全军覆没？”
　　 写书人怔怔有些语塞，良久，才讷讷道：“却是为何？”
　　 恒沙叹了叹，道：“我还是跟你说说这安禄山的狼牙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