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烦我爸妈，已经有几个学期他们没见着我面了。我妈可能悄悄见过我；因为她说，她偷着见也要看看我。我说，早有这份爱，就不要把我还只三岁时，扔给乡下我奶呀！她在电话里哭，哭得像真的样，她以为我还是三岁孩子，好哄呢！不过我心里还是有点可怜她，她毕竟是我妈。要是我爸，哭得像刘备，我也不同情他。据我妈说，当年就是他和一个小妖精不清不楚的，她才和他离婚的。我妈说的对，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见色忘掉命。不过，我也是男人了，我愿意要命忘色。
　　 自从上了大学后，我就没要过他们的生活费了。从小是我柳河湾的祖母养育的我，如果我祖母再多活几年，我也不会吃他们那几年令我想起来就恶心的饭。现在，我可以自食其力了，我要他们省几粒饭喂狗去吧。人只有自立，才能拒绝那些感情的施舍——我说的对吧？以后，我爸要是再说“我是你爸”，我也就可以气粗粗地说：“我没有爸，我的爸是柳河湾！”
　　 是的，我写诗写小说，可以得到一点稿费，但我非常清楚，要是靠诗文为生，那是做美梦。好在我上的是师范，每月有国家发饭菜票；我的稿费，可以满足点我买书购杂志的欲望啦。至于穿衣交友什么的用度，只能靠想法子打工来解决了。诗文还要写；中文系学生，不弄些这玩艺，同学们怎么瞧得起你呢。打工呢，可以丰富生活，便于写出更好的诗文；这真是一举两得、相得益彰的事！
　　 我们大三快要结束，该到选题写论文的时候了。我的论文选题《底层文学与肖洛霍夫》在消耗着我的精力，但我还是要咬咬牙谋点工打——什么时候，衣食都是第一位的啊。我说：“豹子，行行好，帮我找份事做。”他说：“掏大粪，你干吗？”我说：“干！我愿意做时传祥，钟情大粪一辈子；说不定，我还能被国家主席接见呢！”豹子是和我住上下铺的同窗好友，名叫郝立庠。他长着个小脑袋，像豹子头林冲，我们封他个外号叫豹子。他是本市的走读生，他不仅有个楚天地产老总的爸爸，而且是个百事通。托他找工作，他有的是办法。
　　 豹子逗我归逗我，他没少帮我找过事做。我做过出版社编外校对员，大商厦市场信息采编员，市图书馆卡片抄写员（八十年代人手比现在电脑累），甚至还做过他爸楚天的文秘工作……这些事，大多是他给介绍的；不过，尽都是些和文字有关的差事。我说：“豹子，再找就给我找些和文字无关的事吧；打工是文字，回来捣鼓诗文又是文字，现在我简直一行诗都写不出了——我恐怕得上文字疲劳症啦！”他一本正经地说：“有一行可以和文字清白。”我把我手腕上的镯子往上推一推，颇有些兴奋地说：“太好了，这就是对症下药。”
　　 然后，他的手向我裤裆摸来，紧接着发出一声惊叫：“我的妈，原来你到今还是公的呀！”他弯下腰斜眼看着我，连连摆手：“做不成！做不成！”他又直起身，一脸坏像地说：你要是生在五十年前，可以做“胡四”！——这个缺德豹子！（胡四是面首，你知道吗？）
　　 有一天晚上，豹子去家回到寝室很迟。他没直接爬到上铺，而是先凑到我枕边，嘴巴里冒着几分酒气，兴冲冲地跟我说：“暮羊！有个绝好差事等你在。”我问是什么好事。他说：“饭店招待员。”我说：“去你奶奶个蛋！你这个促狭鬼，谁信！”
　　 豹子老喜欢拿我开涮，这次我不上他的当；再说，那时正是我最清高的年纪——我认为，在饭店给人端盆子的事，很下贱。可是他拍了拍我的头，带着认真的口气说，这是一个特别的饭店，或者说是一个别致的餐馆，今晚给他爸他们找到了。而且，他爸携带了他的小妈，还有他的小妈给他生的小妹（已快出落成大姑娘的小妹，玲子），一起去就餐的。
　　 他饶舌的话，我听得懂，就是他那复杂家庭的聚会，简言之，就是吃家庭团圆饭吧。我问他这个饭店叫什么名字，在哪儿？他说饭店名叫“六道菜”，在一个偏僻的叫王谢巷的角落里。我不解，问他怎么说是好差事等我在？他说：“说了你不要不相信，店里要招聘一个爱诗文（附言：最好是发表过像样的诗或文章），机灵而性情温和、貌端而口齿伶俐、二十至二十五岁的通人情世故的男士。——你看，这不是样着你来的吗！”
　　 他这样一说，我反而觉得有点玄乎。我和他同学快三年，了解豹子是什么货色。他和他的爸就像仇人一样，他每次回家就像是个讨债鬼，或者说是回家打劫的匪徒。他跟我说，他爸有一次给他钱的时候，冷冷地跟他说：“我两现在已不是父子关系了，不说我两是冤家，起码只剩下授受关系了。”我甚至能想象出，他每次回家时，胸口里是揣着一把刀的——他是去活宰他爸，他是一个无赖加劫匪的模样——拿钱来！因为他不止一次跟我说过，他爸是个大色鬼，玩一个女人抛弃一个女人，他早晚要把他爸杀了。
　　 现在，他说他今晚和他爸吃了“团圆饭”，我能信吗？（而且，还有他后妈——他跟我提到她的时候，都是“那个骚货”——他们能同桌共饮吗？）因此，我说：“豹子，你别再逗我玩了，快滚上去睡你大头觉——要是真的，明天你带我去看看。”
　　 他说：“行！”
　　 第二天下午课外活动的时候，豹子不失践约，带着我坐上二路车，经过七八个站，下车后又穿过中山街，一路来到王谢巷的尽头。我抬头一看，果然见到一个和寻常住户没啥区别的门前，门头上方高挂一个招牌：六道菜。这三个字，大大的，端庄而秀丽，就像北京胡厥文题名的“稻花村”那样好看：书法在楷行之间，大气而富有神韵。
　　 我研究过书法，我知道苏东坡之所以成为书法大家的原因，我知道书贵通神，就像文如其人；以此类推，我知道书也如其人。我看见“六道菜”，仿佛已经看见店老板的为人和学养了。
　　 不过，这三个字虽不俗，但单从这方面来看，也不能判断这就是饭店。因为，光活活的“六道菜”后面，既没有酒店、饭庄什么的字样，也没在牌匾下面画上一盆两盆、冒着热气的菜盆样，更没见到在店前高树一大书“酒”子的幌子。还有一个让我不解的是，谁家开饭店的，到了日暮时分不是大开中门呀！这门前，虽还挂一个“营业中”的小牌子；但营什么业，里面是洗头房、足浴池，甚或就是一个生生的皮肉交易所，也未可知。
　　 想到这，我显得不高兴的样子，对着豹子说：“你这个鬼子六、不怀好意的烂坯子货，又是逗我！”
　　 豹子睬也没睬我，上去就拍门。拍了几下，又拍了几下，一会门打开了。门口站出一位徐娘半老样的女人。她衣着清爽、面无粉黛，说了一句不该说的、不惊不喜的废话：“干啥呀！”
　　 对这话，我第一反应就是，这女人不是头脑进了水，就是有点二，或者从这话音里让我感到，这里压根儿就不是饭店。为什么呢？我认为，他的第一句话，不说是“欢迎光临”，也应该是说：“吃饭吗？”
　　 豹子真老居，好像是和她早已有约一样，他沉着得使我都不敢相信：“应聘的！”
　　 这徐娘看看他，又打量一下我，说：“是你俩，还是哪位？”
　　 我心里好像有点惊喜，还是有点兴奋，说不准。我像是条件反射一样，接着她的话就说：“是我！”
　　 这位女人又打量打量了我，侧过身指着吧台前放的“招聘启事”牌，说：“你先看一下这上面的条件要求。”我迅速地浏览了下牌子上的文字，真的如豹子所说。只是后面还有：“欢迎有敬业精神、有绝对服从主家调度的意愿者，前来应聘。”最后还有一行文字：一旦被聘，待遇从优。
　　 这时候，我冷静地看了看这位好像未近中年的妇女，想到：“她就是老板吗？”摸不清，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甚至在一念间，想我可不要碰到一个神经病！
　　 在我犹疑间，这女人又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问我道：“看清楚了吗？”我点了点头。她说：“那好。你回去把能证明你身份的、最好是发表过什么诗文的材料准备好，再写一份你个人的简历、家庭背景以及你的志趣（越详细越好），然后来面试。——听清楚了吗？”
　　 我面对着她，微微笑了笑说：“好的！——我们先回了。”
　　 出了“六道菜”的门，我低着头径直往前走，没走多远，我忽然转过身，一把抱住豹子，欣喜地叫道：“豹子！豹子！这是真的吗？”
　　 豹子推开我，说：“看你快活的——请客！”
　　 我说：“请，请你这狗日的做了好事！”
　　 我边走边向巷子的两旁张望，快要走出王谢巷的时候，看见一个像是大排档的店面，我拉了一把豹子的胳膊，说：“进去，就这里！”
　　 豹子站到店门前，眼睛盯着我说：“今天要放你一大把血，——不娶老婆啦？！”
　　 豹子什么时候也忘不了打趣我。那是我说过的、每每求他给找事做时的玩笑话：“我的小公子呀，行行好给我找份事做吧！可怜可怜我这孤苦无告的祥子；我要在烈日和暴风雨下卖命，我要攒钱娶虎妞，我要靠流干我的汗，娶回老婆给我生儿育女呀！”
　　 其实，那个年代的打工金，简直和旧社会老板给小伙计付的跑腿小费一样少；那点劳务费，让我买买书、抽抽烟、添添换季衣服，荷包里也就余不了几个大子了。实际上，我又哪里真想过什么娶不娶老婆的事。而恰恰相反，我曾认真地发誓过：我要学做北大那个心里装着林徽因的金岳霖教授，终身不娶；学做荷尔德林那样的去孤独的与魔鬼作斗争的哲人，终身不娶。只是对于这个想法，也觉得过有点好笑。因为我心里既没有像林徽因那样的女人，好像也没有什么魔鬼在我心里。我心里连我妈我爸都没装下，还能有谁？唯一的，也只有我奶了。但我奶临终时给我留下过一言一物。一言是：“我的心肝宝贝羊羊啊，记住奶奶的话，你长大后不要学你老子，你要一辈子善待你的媳妇啊！”——显然，她老人家是要我成家娶媳妇的。一物呢，就是我日日戴在左手腕上的那个镯子——一个单只的玉石圈。
　　 我和豹子走进店里，寻一个僻静的角落，要了两瓶啤酒，点了两个菜吃喝起来。
　　 我和豹子碰了一杯后，问起昨晚他，或者他爸，是怎么想起来寻到“六道菜”的。于是，豹子给我道出其中一些原委。
　　 “六道菜”彷如古代一个坊间的私密地，只是对某个相关的圈子内开放；它并不在乎什么盈利，更多的似乎是在为了某种愿望，某种满足坊主的心里需求而开设的。你想去的，它不一定欢迎你；你不想去的，它可能要诱引你。所以——看它店面关闭，是在拒绝人；营业牌挂着，又是在吸引你。昨晚，是他爸听他的那些同类人的传说，而去敲开店门的。再具体的，豹子说，他也说不上来了，只有等我如果有幸被录用，一切应该都会明白的。
　　 我第二天到我们中文系办公室，把证明我的姓名、届别、班级的证明开出，然后带上我的自荐信，以及两本上海《萌芽》、南京《青春》杂志，那里面有我署实名发表的诗歌和小说，我甚至还带上哈华主编、周梅森编辑亲笔写给我的信件，于当天下午一个人赶到了“六道菜”。
　　 仍然是那位清纯气未泯的女人接待了我。她仔细地看了我的材料。在她看我材料的间隙，我揣摩她比我大不了多少，至多也大不到十岁。
　　 她看完了我的材料，抬头问我；“结婚了没有？”
　　 我说：“鬼跟我这穷学生呀！”
　　 她又问：“有女朋友吗？”
　　 我说：“想有，但没有。”
　　 她又端详了一下我，说：“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我心里觉得是有许多让我迷惑不解的问题，但我意识到现在好像还不便于问。于是我说：“敢问老板尊姓？”
　　 她显得很自然地笑了笑说：“我不是老板；免尊，也免姓，你就叫我如蕙姐吧——如果的如，兰心蕙性的蕙——听得懂吗？”
　　 说实话，一下听去，还真没听懂。但“兰心蕙性”这字眼，好像电光火石一样，竟然就像我这搜狗打字软件一样——准确的说，比这档软件还要快，那“蕙”就像我没敲键盘，自动的冒了出来似的。所以，我一时顿住的间隔时间可以忽略不计。我说：“蕙，就是山涧里的兰，比兰更具有风骨，有野性。”
　　 她笑了，眼睛亮亮的。然后，她看了看我的手腕，说：“你一个男生怎么带着这个？”我大捏捏地说：“这里有个故事——重要吗？”她好像没作什么反应，叫我稍等一会，就上楼去了。
　　 一会，也就三五分钟吧，她从楼上下来，脚步没落稳就说：“跟我上去一下。”我随即跟在她身后上楼去，中途她回了一下头说：“如果问起你那镯子，你可以再详细谈一谈。”
　　 我来到楼上的一个房间，如蕙姐把我让进去，她就离开了。我看见一个年纪不算太老的老头，头发已经花白，但精神好像不错。他在一个普通的长桌边坐着，长桌对面放着一个方凳。
　　 老头先叫我坐下，然后静静地看着我，稍停一下便问我：“你在农村待过？”
　　 我说：“是的。”
　　 “你现在和你爸妈没什么过从？”
　　 我说：“是的。”我心里有点懊悔，懊悔我不该在我的自我介绍里详细说我爸妈——他们现在跟我也没什么大关系了啊，我怎么想起来说起他们呢？真是的！
　　 他的神态很安详，就像我不在这里一样。他看了一看窗外，又有意无意的看了一看他桌边的一摞书籍——在他那条桌的左手边好像放有四本书（因为装帧条掩在我视线的另一面，也就看不真切究竟是几本）；书上面又有一个文件夹什么的掩盖着，只看出是三四本厚厚的书，可能是一套小说什么的书籍吧。他的面容清癯，眼神深邃而散淡。我看清他右耳的下巴边，有一颗清晰的黑痣。而他的身后，是几个高极屋顶的书橱，掩住整面墙，橱里满满的都是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