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好像在屋里共同的在等待什么。一会，他好像在无聊的等待中找一个话题打发时间一样，淡淡地问我：“你手腕上戴的是玉镯吗？”
　　 我说：“可能是的吧。”
　　 他说：“有什么来历吗？”
　　 我说：“具体我就不清楚了，我只知道是我祖母临终时交给我的。”
　　 他轻轻的“奥”了一下，异常平静地说：“你给我留下了的印象很好；你明天再来一下，给我说一说有关你的镯子的事吧。——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在回校的路上，我反复的回想那个老头，那个既平常不过又特异非常、神不神怪不怪的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老人呢？我还搞不清楚，他为什么对我的一件不起眼的镯子感兴趣呢？当我回到学校教学楼附近的荷花亭的时候，心里忽又生出一种愧疚感。我想，既然是祖母留下的遗物，应该记下一些有关物件的历史事件啊！为什么我至如今却一无所知呢？——我真有愧于养育我十多年的奶奶啊！
　　 现在，祖母已不在了，我向谁去问这镯子的渊源呢？我倒是可以向我妈讨教几句，但她和我奶奶没在一起生活过多长时间，而且她和我乡下的奶奶也没有什么感情——在那个时代，城里的娇小姐，有几个能看得起乡下的泥腿婆婆呢！——问她，可能也是枉然无所得。
　　 我那爸，应该能了解一些真相，但我实在是不想跟他啰嗦。况且他的通讯录我也没留下。想来想去，最后我想出了一个权宜之计：让我妈向我爸去问这件事。我知道，关于我的事，他们是不缺通联的。——因为“六道菜”对我诱惑实在太大，我只能这么屈就了。
　　 我从电话亭要通了我妈的电话，没过两个时辰，信息就反馈过来了。这镯子里还真有故事。
　　 我奶是童养媳出身，和我爷爷成家后，接连生了五个女儿。柳家是三代单传，我太爷爷、爷爷见柳家无后，没少虐待我奶，曾使我奶差点没投水自尽。到我奶第六个孩子落地的时候（这第六个就是我爸），他们才对我奶的态度有所改变。就在这时，我太爷先行离世，不久我太奶一病卧床不起。我奶奶撑持了整个家庭。（因为我爷爷从小娇生惯养，本来对家里就是横草不拿竖草不拈，长大后就是个好吃懒做加烂赌的行尸走肉。）在我太奶临终的时候，她把我爷爷奶奶叫到床前交代后事。她给我奶一副镯子，说我奶一生受苦受难，这副镯子表示作为她们婆媳一场对生人的一点感念。她又要求跪在地下的我的爷爷，当着她的面，承诺下从此要善待我奶。后来我爷爷对我奶不错，但没两年他得了一种乡下人称为水臌涨的病，死了。他临死的时候，要我爸把我奶奶那镯子，给他带一只到那边去。他说他有了那一只镯子，在那边也就有人伺候了。
　　 最后，我妈说，我爸也不知道，奶奶为什么把那一只镯子留给我。
　　 这天晚上，奶奶来到我的梦中，她好像在跟我说她的那只镯子。她在触摸我的手腕，感觉它还在不在她孙子的身上。梦醒之后，祖母的音容宛在，她使我联想到《静静的顿河》里描写的人类的本初面貌。次日，我又到了“六道菜”，先去楼上见了那位老人，就我所知向他作了说明。他很专注我的每一句话。然后他就叫我下楼去，跟如蕙姐熟悉接待员业务。我下得楼来，楼上那似乎阴阴的气息如影随形。
　　 如蕙姐倚在吧台边。可能我已觉得我是“六道菜”的一员了，我在心里对她似乎又添了一分好感。我看她那淡定的神态，使我想起了娜塔莉亚，觉得岁月在她身上还没有远去，她仍然像一位姑娘一样，清秀、苗条、温婉可人。
　　 如蕙姐先要我熟悉菜单“六道菜”。第一道菜是“白头偕老”，第二道菜是“相敬相爱”，第三道菜是“耳鬓厮磨”——我觉得菜的名称很温馨。如蕙姐先只要我把这菜名记一记，至于以后向客人怎么解说，等以后慢慢练就。后面的三道菜，我想是否不太吉利，但我也只能静心的听如蕙姐介绍。“肝肠寸断”、“悔不当初”、“情天恨海”——这些能做菜名吗？我看了一看她，心里在想：没搞错吧？
　　 今天，我明确了我的职责，一观二说三汇报。如蕙姐说，难度虽不小，但挑战性的工作更有意义。——说的也是，待我慢慢接受挑战吧！
　　 打这以后，我每天下午五点赶到“六道菜”。
　　 我先学习观察来客。店门虽关，但门上留有一个比猫眼要稍大点的洞，从门内可以看见门外是什么样的客人。情侣样的、家庭样的规矩人基本上是放行无阻。来客的人数，大致不能超过六人。对于那些摇头晃脑油里油气的痞子样的人，门都不要打开。这一点比较好掌握。
　　 至于第二项的“说”，就是向客人介绍每一味菜的时候，难度要大点，因为要因人而异——原则上是要能宽慰客人的心。
　　 第三项工作“汇报”，那是：待客人坐定，席上的气氛，客人的谈吐，自己的观察心得诸如此类的情况，要及时到楼上去和那老人说。
　　 不知读者诸君你，是否感到这是什么样的店了。就是我，至今也无从真正认识清楚。因为无论是如蕙姐还是那老人，在我工作的那段时间里，他们从来也没有跟我说明过。至于店堂里端盘子的家珍姑娘，恐怕更不会有什么认识了。
　　 在我谋得这份事期间，我主要的学业就是要完成我的论文，别的听课、听学术报告什么的，已经无足轻重了。一天中午刚一吃过饭，辅导员就通知我们去看一场电影录像，时长达六个小时。我赶忙到电话亭跟如蕙姐请假，因为放映的是《静静的顿河》，我不能不请假了。看完录像后，晚上就有一位年富力强的余学恕副教授作关于此影片的报告。余教授说，他是一九六零年看过此影片，当时他还是学生，看过影片时，心中充满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被人把衣服剥光了，同学们讪讪地互相不敢对视。他说，值此，今天他站在这个讲台上，首先要感谢他的老师黄应祥先生，是黄先生把他带进俄罗斯文学的圣殿。豹子正坐在我的身边，我问豹子，这个黄先生是谁啊？他说：“是我们学校一个留过苏的大右派，一个研究《静静的顿河》的权威学者。”
　　 豹子真是百事通，晚上在散会回寝室的路上，他给我们讲了一番关于黄应祥的掌故。
　　 黄教授是中苏反目后回国来到我们学校的，当时他可能比鲁迅要许广平时的年纪还要大，该有四十郎当岁了吧。他在我们学校讲俄罗斯文学时，每次礼堂都爆满。他讲屠格涅夫的《阿霞》，普斯金的《驿站长》，讲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尤其是讲阿克西尼亚的死，迷醉了多少文学青年。可好景不长，一次在中文系鸣放会上，他讲了中国当代文学的衰落，被打成了右派。右派就右派吧，反正光棍一个，热水也不能把他的毛烫哪儿去。可偏偏有个快要毕业的女生，跑到他屋里抱着他，要死要活的流感情泪，愿意为他献出一切。要知道，黄教授虽然受过俄罗斯文学血与火的洗礼，毕竟还是凡俗的肉身，他把这个学生的肚子搞大了。右派奸污学生，罪加一等，他被关进了监狱。当若干年后放出的时候，他怎么也找不到为他献身的烈女了。
　　 听了豹子一番散扯，我总觉得是一场笑谈，也就没往心里去。许多天后，为了完成我的《底层文学和肖洛霍夫》，我在搜集材料时，无意在我们学报上看到一篇论文《属下能说话吗？》，署名黄应祥。我才又想起哪个掌故，似乎觉得在二十年前，我们的学校确乎发生过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
　　 我的论文提纲已列好，材料也搜集的差不多了。我在“六道菜”的业务能力也有所提高。尤其是，楼上的老头，当我每次给他“汇报”时，他的话明显比前些日子多了起来。我甚至觉得，他原是一个平易可亲的老人，觉得他像某个文学作品里的人物；具体像谁呢，我又说不上来。我想对他作多一些的了解，可又无从着手。我坐在他桌前的凳子上，我猜想着他每天在楼上看些什么，写些什么。我甚至想伸手去翻开他放在桌上的书和纸，可我又没有那勇气。张口问他吧，总觉得有些唐突。
　　 有一天，他问我在学校里学习什么？我说，快进入大四了，课程轻松，就是一篇毕业论文还有点压力。他问我在写什么论文，我跟他如实道来，说我的论文材料准备的还不够充分。他听了我的话，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站起来，转身好像要到书橱里寻找什么。就在这时候，我鼓足勇气伸手打开了他左边桌角的书。他那本包有书皮的封面被打开，我看见“黄应祥，一九五六年购”的字样，赫然在“静静的顿河”题名的下方。我的手一抖，书扉已合上，我的身子复又坐直。然后没等他转过身来，我对着他的后背说：“没事，我下了。”说完，起身下楼。
　　 以后的日子，我上楼去汇报完我在店堂的所见所感后，总是想尽快脱身下楼来。
　　 我在“六道菜”将近服务了三个月。这一天下午，门外来了一行人，三男三女，其中一个年纪稍显小些的女孩上前敲门。我在门里瞧他们穿着整齐，举止稳重，猜想他们之间好像有什么要紧的、或者有什么严肃的事情要处理。我已经可以自主接纳来客了，我把他们迎接到店里。
　　 他们进得店里，好像轻车熟路，女孩们坐在桌子一边，三个男孩也没有声响地顺着一边坐下。其中一个男孩，个子比我明显高出一些（起码有一米七几），穿着合身得体的西服，虽略显消瘦但并不单薄。他年纪比我明显要小一些，估计在二十岁光景。他离女孩们坐的最近，可以看出他是这三个男孩的头。我想，三个男孩是一帮的，或者是哪一个学校的同学，三个女孩，可能是另一群体。
　　 他们坐下后，领头的男孩像是给一个矮一点的男孩作了示意，这个男孩就要去如蕙姐跟前点菜。而原来敲门的女孩站起来说：“我们来要。”声音不大，但很实在。
　　 我注意观察那个坐得离领头男孩最近的女孩。她头后挽着马尾发，身着浅白色的平常随意的上衣。她中等身材，不胖不瘦，脸皮略显白净，是一种成熟的面容。她的眼神黯淡或者说有点忧郁，像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据我的判断，今天，就是这个男孩，和靠近他而坐的这个女孩，他们之间有什么事情要处理；根据他们有意选择“六道菜”而来，也就不难判断是在他俩之间发生了什么感情纠葛。我再看一下这个女孩，下意识的隐隐觉得好像有点面熟，仔细想来又没来由。
　　 就在我低头寻思的时候，听见这个女孩小声的说：“你到底对我可是真心的？”
　　 男孩说：“我也没说我没真心。”他语气显得很平静。
　　 女孩说：“就今天，我们把话说清楚。”
　　 男孩说：“随你怎么说，反正我没有二心。”
　　 今天这个场面，我感到有点意外，也感到作难。我能跟他们说点什么呢？我无从下口。好像我已无端地深陷其中，就好像是我自己处在爱的选择的当口。在我移身踌躇再转而正视他俩的时候，发现他们各自已经从手腕上脱下了手表，互戴到对方的手腕上。我看到那男孩的手从女孩手边抽回的时候，那女孩忽然双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腕，情深意切，泪流满面。男孩好像有点尴尬，不知可是因为大家都在看着他原因。但女孩像是旁若无人，她一直在流泪。一会，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在男孩的手腕上刻着，嘴里发出喃喃的声音：“我要你是真心的，我要你是真心的。”我感到，那声音像泪水一样正在汩汩流淌。就在这时，我好像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似地，拔腿向楼上跑去。我很激动，推开老人的门，眼里的泪水好像在涌动，我说：“下面发生了事！”后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老人站起身看着我，我觉得无话可说，也就转身离开房间，慢慢的一步一步往下走。
　　 当我在店堂中站定的时候，老人已经站在我身旁了。他看着那女孩。那女孩也抬起头看了一眼老人。她的泪水仍在腮帮滚落。这时我看见她腮帮边，有一颗不太显眼的黑痣；她拿钥匙的左手抬起，我发现那中指上还套了一枚闪闪发亮的戒指。我身边的老人，口中忽然发出一种模糊的声音，接着颓然倒地……
　　 我好像在写小说了。这只是我三十六年前亲历的事。如果作为小说，我知道还需要细节描写，还需要情境呀、人物刻画呀什么的写小说的手段，那是我无能为力的。
　　 那老人中风后，生死不明。当天如蕙姐就付了我一笔不菲的工钱，具体数目我已经忘了，反正我用它去九华山烧了香，又顺便到情人谷漂了一趟流。若干年以后，有一次我又想起了“六道菜”，想把我的爸妈喊到一起去那里坐一坐；但我已经年轻不在、诗心全无——想那店呢，也该在我离开的时候就已不复存在——那也只是想想而已。那时我们毕业生是全省分配，毕业时我被分到福山里一个叫梨花中学里教书，我就在那里娶妻生子了。我的女人叫黄小霞，我把我的这段亲身经历曾讲给她听过；以后她每每和我闹腾的时候，我说要带她到“六道菜”去吃“肝肠寸断”，她也就偃旗息鼓、言归于好。在我们校友毕业三十年聚会时，我与豹子重逢，我们彻夜长谈；我们谈到《静静的顿河》里关于鱼的性描写，谈到俄罗斯文学权威学者黄应祥。豹子说，那个女人死于难产，她把黄应祥给她的唯一的定情信物——戒指，传给了他们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