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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碧海】1822年山东乡试故事(小说)


作者:孔雀东南飞103 秀才,1811.37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722发表时间:2013-05-06 19:20:24

雨荷亭
   五月初六日,牛鉴和大多数应考者一样,先到圆明园那一带的爪葛墩租了个小房,准备十五日住进去,好参加圆明园次日进行的大考。
   到了十六日,寅时初刻,应考的二百多人趁着天麻亮,向官门外蜂拥而来。门前的柳堤上,停满了马车和轿子,应考者的亲属们被一群拿鸟枪的兵哄赶到了离官门几丈远处。牛鉴在门房验了身份,领了卷纸,在礼部官员带领下,排队进入了正大光明殿。大殿里灯火辉煌,殿里百满了矮几和蒲团,牛鉴寻到自己的位子,坐了下来。他偷眼看看周围,尽是四品补服的京官,大多数须发已经花白了,拿笔的手颤抖着,墨点乱洒。他是第一次被翰林院保送,参加“大考差”,感到既新鲜,好奇又慌张。心里说:“看一殿的考生,个个是红顶戴,人人是实权派,却要争个吃苦受累的考官。若不是想招门生,聚人脉,谁愿吃这个苦?”
   道光皇帝点了题,就排了銮驾走了。
   题目远比会试简单,共三道题目,两道四书题,一道试帖诗题,限了韵。牛鉴赶在午时就答完了,熬到酉时,钟鼓一响,抢出去交了头卷。
   几日后,八名阅卷大臣阅完了卷,究竟取中了谁,考生们却不知道。
   五月二十三日,道光帝开始“引见”,共有七十多人面见了皇上,牛鉴也在其中。这说明牛鉴很有可能被三选一,成为今年的考官。
   道光“引见”牛鉴时,问的是些不着边际的话。
   “牛鉴!”“蔗!”
   “据说你给先皇太后抄过金经。”道光忽然提起了嘉庆十九年的往事。牛鉴忙答:“回皇上,臣确实抄过一次金经。”
   道光扫了两眼跪在殿前的牛鉴,半晌无语,喝了几口茶,才漫不经心的问:“再呢?”
   牛鉴跪在地下,莫名的紧张,不停擦着额上汗,如实答道:“回皇上话,臣自那次以后,再没有抄过任何经卷。”道光慢悠悠说:“那下去吧。”
   按大清律,六月初一,例放云、贵试差。十二日例放福建、广东、广西试差。十九日例放四川、湖南试差。二十二日,例放陕西试差。七月初十例放江西、浙江、湖北正副主考。那些放出去的考官们,直到要他立即出京的那一天,才知道自己中了试差,有的连亲属都来不及告诉,就被驿车接走了。那时节,因各省路途离京远近不等,所以,礼部得计算好各省考官啥时出发,八月初一才能同时到达乡试地点。
   眼看各省的考官都外放出去了,还是没有牛鉴的份子,牛鉴有点失望了,暗想:“看来,今年试差是黄了汤了。”恰在这时,朝廷颁了旨,要修膳国史馆,牛鉴是国史馆重臣,岂能稍离一步。
   牛鉴马上回了家,把修膳国史馆的事告诉了长随们,其中几个长随马上道喜:“恭喜主子,今科山东乡试主考,非我家主子莫属。”牛鉴大惊,疑惑道:“凭甚?”长随说:“这是朝廷的障眼法,虚则实之,他那谕旨早不颁迟不颁,偏偏这时颁,不过是防人做关节而己。”
   果然,第二天七月十六日,礼部就下了山东乡试的文书:壬午山东乡试,主考国子监祭酒何凌汉,副主考国史馆协修牛鉴。
   何凌汉,湖南道州人,是嘉庆十年的探花郎,已经当了两任考官:嘉庆十二年任广东乡试副考官,嘉庆二十四年任福建乡试主考官。他比牛鉴大六岁,又是书法高手,本来就是牛鉴的朋友。何凌汉见是牛鉴和他是搭裆,分外高兴,第二天就同牛鉴各择了八名长随,乘驿车直奔山东。
   到了山东第一站德州府,牛鉴才发现,自己的这个试差,原来是发财的美事,心中暗喜。山东二十府、九十县的知县、知府、道台们,凡被选为内外帘官的,都在山东学政大人带领下,早早就候在那里了,山珍海味招待不说,各府的拜师礼一府就是四百两,这是老规矩了。牛鉴的腰里别满了银票,沉沉的,走起路来如头顶的乌沙帽,感觉很有些分量,晚上不敢合眼,心跳得突突的。何凌汉见他忐忑不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当他是水土不服生了病,不由关心起来。后来听了牛鉴的话,才知道是银元别的难受,犯了怕贪的心病,不觉又好气又好笑,心中暗笑牛鉴的头发长见识短,淡然说:“三品京堂都拼命地大考差,为的不就是拜师的大礼嘛。这是祖宗规矩,取名养廉银子哩。”
   清代的笔记上记载,养廉银子,不独乡试各州府支给,就是平常外官上任,每年也拿公家的养廉银哩。“最多的是两江总督和陕西粮道,每年三十万两养廉银,第二是广东巡抚,每年十万两。府则四川夔州有二十万。广东广、潮,广西浔、梧,以上四府皆十万外也。”何凌汉说。
   八月初一日,何、牛两大主考出现在了济南城里,他们先坐上两人抬的小肩舆,避过热闹的街道,悄悄来到了山东巡抚衙门。济南虽是泉城,但在八月时候,也是一座火城。在礼房,何、牛换上了葛纱吉服,戴上了凉帽,披了肩坎,装束妥当后,被司缗引到大客厅吃茶。才坐一会儿,两个就汗流夹背,前后两排长随卖力地摇着大扇子,扇出的却是热风。正在烦躁间,巡抚大人也穿着新吉服进来了,脊背上洇出了个汗坨子。巡抚喘着气,吃力地跪下磕头:“山东巡抚向两位钦差大宗师请安喽。”两人急忙扶起巡抚,把他让到上首坐下。请茶端碗子时,牛鉴看到巡抚的长寿眉上挂着汗珠,一摇头汗珠子溅到了碗子里,漾了一泓涟漪。
   巡抚喘着气说:“啊哟哟个天气,不饶人。本中丞建议程式简捷些,立刻就亮轿上街吧,快些进贡院去歇个凉。”何凌汉偏不依他,举行了拜钦赐符命的仪式,然后,又设香案在西南方向,邀祭了孔圣人。再看巡抚,前胸的仙鹤补子上也洇出了汗坨,脸色腊黄,早卷起了马蹄袖,两胳膊上都扎着毛巾。
   未时,那是大清律例定的亮轿夸街的时辰。衙门早把备好的摘了呢缦的八抬大轿抬了出来,那轿只留个顶盖,共是三乘。巡抚是今科山东乡试的监临官,他的轿子紧跟着两位主考的。前有鼓吹班,跟着打“回避”“肃静”的皂班,三乘亮轿走上街头,后面又是长随班子,然后是全副马队枪旗班子。一时间,济南城的百姓押上街头,争睹钦差大宗师的风采。
   进了山东贡院,何、牛被巡抚请入至公堂。长随守门,卸下珠帘。巡抚急忙脱去吉服,摔掉靴子,把脚丫子探进个浸了凉水的木屐,“啊哟哟”一阵子后,笑着说:“大宗师们,现在是你的地皮了,赏我块冰吃吧。”何凌汉也笑着答:“你倒是反主为客了,忙了一晌午,我们还没向你讨饭哩。”巡抚叫苦道:“啊哟,我又得穿衣着靴啦。安排行李到奎宿堂,本中丞请两位爷爷到大明湖吃席。”
   结果,牛鉴到奎宿堂换被汗洇透的吉服时,精肚皮一挨凉席,就昏昏沉沉睡着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两位主考免不了在巡抚的斡旋下,被济南一拨拨稀奇古怪的绅士们请吃。这些人无非是来打个口风,探些题路,希望通个关节的。按规矩,主考是要出四书三道题的,副主考出五经五道题。一般的八股制义,秀才们基本熟烂在心,关键是“割搭”和“试帖诗”上分上下。“割搭”什么意思?就是取四书某章节的半句,再取某章节的另半句,两句连起来,凑出个古怪的生僻句子,有才华的考生破题破得独特,八股做得流畅,就能被荐卷。“试帖诗”那是取古人诗词中一个句子,以句子中某个平声字为韵,作一首五言八韵诗,也是八股的形式。诗作得好,也是容易考中的因素。今科考试出什么题,两个主考早打下了腹稿。
   牛鉴一心想在考场上大有作为,因人生性憨直,加上他在陌生的官场里不善言谈,有些木衲,反把宴席场子弄僵了。散席时,他也不知道什么人在拉拉扯扯间,已经把银票塞进了他后腰的褶袋里。晚上回到奎宿堂的房间,一脱衣服,就能抖出许多的银票来,有的一百两,有的三百两,最多的一张是五百两。他心里说:“造孽!这些人凭白无辜地塞银给我,岂知我当时也是打哈哈,装糊涂,乱点头,自己说了些什么,一点儿也不记得了。”莫名其妙的得了许多的银子,心中自是欢喜。
   巡抚是有心的人,每天黄昏就诓两主考到大明湖长堤上散步。黄昏的大明湖,幽静而深邃,堤上画楼、长廊点了粉红的宫灯,那些虚红射到湖水上,在微风吹皱的涟漪上,幻成酒中浸过似的梅瓣、桃瓣、霞丝,刹间无影无踪了。这样的黄昏,牛鉴腹中陈酿的古人诗句,不由自主就从口中迸出了。巡抚也是连连吟着古诗句,向他推荐好诗句,牛鉴知道他在千方百计要套今科的“试帖诗”的诗句,点头又摇头,哈哈着不给他个暗示。
   一个黄昏,牛鉴在巡抚陪同下,沿长廊走了好远的路,不觉进到了一个开月门的小院,桂花正开着,一院的香,院子南边有个甬道,跨水而建,直通一个八角玲珑的亭子。到了亭子旁,就着夕阳的余光,牛鉴看到亭子檐下正中悬着块匾,上书“雨荷亭”三字。牛鉴这一望之下,就怔住了,心里说:“这个地方如此熟悉,我似来过的。”细细一想,又茫然了,一时又想不起何时来过。
   巡抚见牛鉴十分喜欢这个地方,赶紧叫人在亭子里置了酒菜,结果围来了一圈人。后来张了灯,亭下唤来唱弹词的,鲁语杂着吴腔,咿咿呀呀地唱,小琵琶或紧或慢在拨拉着,扬琴若有若无地和。湖水是一片地深青,远处泛着鱼肚白。风中的苇子,响起了微妙的涛声。
   牛鉴越喝越没醉意,脑海中越来越清凉。一钩月挂在苇子水墨样的突起处,初看那月是白的,后来就变红了,迸出炽烈的光焰,把几丈远的甬道照得如同白昼,连那小院也似白天了。忽然,从月门里嘻笑着走出几个女眷来,走在最前的是一个淡粉色华衣裹身,外披白色纱衣的女子,听那声音十分熟悉,细一看,吓了一跳。牛鉴心里说:“这不是我那未过门的媳妇么?为何她藏在此处?”那女子也看见了牛鉴,吃了一惊,未敢言语,急忙躲进月门了。
   牛鉴不禁有些失态,不知所措,手指着那个月门喊:“看,那里有好多的人。”巡抚笑道:“钦差大宗师,半夜三更的,哪有人?”牛鉴揉眼一看,原来那里是一片水墨色的轮廓,什么也没有。不明就理的巡抚,以为牛鉴酒醉眼花。
   牛鉴就有些傻了,站起来朝外走,口里连连说:“雨荷,雨荷亭。”巡抚在旁说:“历来写雨的诗句多,写荷的诗句更多。大宗师是说雨还是说荷?”牛鉴却一边说着“雨荷、雨荷”,一边朝前走,没看到已到边缘,仍朝前走,扑通一声就落进了水里。
   等牛鉴醒过来,已经是第二日的中午了。他的长随们立在身边,一个人端着碗汤药。见他忽地坐起,长随们抹着泪说:“谢天谢地,终于醒了,钦差大老爷哇,昨晚你喝得太醉了,落进了水里,吓死我们了,钦差大爷,快喝药。”“钦差大爷,感觉舒服些了吗。”长随们在一旁殷勤服侍着。
   但昨夜的事情,牛鉴却记得清清楚楚。坐在那里,细想了一阵,心里说:“天意!今科的诗题就从雨荷上取吧,将来也是个记念。就取“梅子黄时雨。”“梅”、“黄”、“时”三平音,待同主考商量后,从三个字中请主考抓阄抓出一个,当平水韵吧。
   那巡抚在本地生存,少不了应付几个关节。他是好有心计的人,看透了牛鉴必从古诗中的“雨”和“荷”字上出题,悄悄告诉他的请托人,说:“只把古诗词中有‘雨’有‘荷’的句子剔出来,照句子请高人作范文就是。”
   八月初七日,山东乡试同考官十八人进了贡院,前来拜见主考。这十八人是山东各县、府选出的具有翰林院庶吉士出身的知县、知府,作为内帘官,届时要参加阅卷的。初八日一早,主考大人坐堂,拿出签子,十八个同考官依次上前摇签,确定阅卷顺序。当晚,封了奎宿堂的院门,牛鉴和何凌汉拟了考题。何凌汉问:“牛大人,诗题想得如何?”牛鉴答:“我想用‘梅子黄时雨’。”何凌汉说:“甚是妥当。写了阄来,我且帮你抓个韵部。”牛鉴写好抓阄单,何凌汉抓起一个,展开看,是个“时”字。何凌汉说:“吉利!就得个‘时’。”
   到了晚上,传进刻题匠来,刻了考题,两位主考又熬夜监督印刷试卷。就在亥时正刻,忽听贡院门外三通炮响,原来是山东学政把贡院门锁了。
   初九日,山东八千多秀才涌进贡院,壬午山东乡试开始了。
   十九日,外帘官送来朱卷,牛鉴组织十八房同考官分了卷子,开始阅卷。到了下午,有人把卷子推荐了上来,呈与两个主考审核。以后几天里牛鉴认真审卷子,审着审着就皱了眉,心里暗道:“为何有十几张卷子上都有“涨秋池”三字,写得分外大些,嵌在试帖诗里?”细看都是同一个阅卷人荐的卷子,心中怒道:“这分明是个作弊的记号,岂能叫他得逞?狗官胆子太大,全不把为国取士放在眼里。”想到这,把那些卷子择了出来,统统丢进了废纸篓。
   牛鉴虽愤恨企图作弊的官员,但他本人走在岸边岂能不湿鞋。未锁院前,那些长随各施手脚,串通了几个济南绅士,瞒着牛鉴,打他旗号收起了关节银子。一日夜里,长随们试探着说:“主人,小的们在登州当军官时,认识下的熟人也忒多些,如今他们寻上门来,原来是自己嫡亲的孩子就在今科试场上哩。如何驳他面子?又斗胆收了他们的礼。望主人救救我们。”牛鉴大惊:“混帐东西,赶紧退回人家的礼。我蒙圣恩为国取士,断不作弊。你们谁敢贪脏枉法,我立刻辞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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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主持乡试一段,虽在笙歌箫鼓之地,得意尊荣之间,却读来令人惊心动魄,荡气回肠!人生如梦,得失宠辱,尽在唏嘘之中!究竟是搜人情,还是搜遗珠,牛大人犯难,看官也犯难。拔贡也是搜遗后的补遗。一个知识分子,入了官场,就是进了一个染缸,难以清者清,至最后清浊难分。每一个结果总是一瞥而见,每一个过程总是日夜兼程,寺老的牛鉴传带着我们从结果出发,溯洄从之,一路笑一路叹,假如他成了一面镜子,能找出知识分子的某些内,就能理解知识分子的某些外,那么,寺老此文又是一篇“天堂寺”了。虚虚实实里总能悟出某些人生。文字里的牛鉴,呼之欲出,让我们知道牛鉴何以成牛鉴。文笔精炼,内容丰富生动,人物刻画非常到位,佳作推出共赏!【编辑:一片叶子】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30507000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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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一片叶子        2013-05-06 19:21:23
  虚虚实实里总能悟出某些人生。文字里的牛鉴,呼之欲出,让我们知道牛鉴何以成牛鉴。文笔精炼,内容丰富生动,人物刻画非常到位.
2 楼        文友:一片叶子        2013-05-06 19:22:21
  佳作欣赏,问好孔雀老师,送去祝福。
3 楼        文友:王梦良        2013-05-07 18:41:58
  令人欣赏的文笔,欣赏学习佳作,问好孔雀老师,祝福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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