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个听来的故事。
　　 那次我下乡调查，工作之余，和几个老者聊天。那天我兴致很高，讲了几个笑话，后又讲了前秦后汉的陈年旧事，见听的人认真，我便得瑟起来，称得上是滔滔不绝了，把自己肚子里的一点陈货全倒了出来。我想，这些事他们大概是闻所未闻，因为据我所知，他们这些人识字的不多，这些书上的东西他们能知道吗？开始时的大家聊天后来变成了我一个人的演讲，但慢慢地我感觉到不少人听得讪讪的，没了兴趣，有人就走了神。只有一个白须白眉的老人，慈祥地望着我，时不时地很有礼貌地点着头。我终于也没了劲头，不肯开口了，便端起茶杯喝水。后来不知怎么又聊了起来，一下子聊到了赌钱上。有人说：
　　 “我们前庄有个老李家，闺女长得一朵花似的。那次有人来提亲，男方条件很好，但后来没说成。人问老李头为什么？老李头说不为什么，没看中。有知道男孩的人说，那孩子家庭条件好，人又聪明......老李头打断人家的话，说，聪明啥呀！连赌钱都不会。”
　　 我愕然，不会赌钱居然成了缺陷，我庆幸自己当年找对象时世风尚未到此地步。但那个慈祥的老者却咧开没牙的嘴乐了，然后，他不慌不忙地说道：“要说赌钱哪，那得数后村的老高头。人家......”说到这里，有几个人附和着，“高大太师，那谁跟他比”，“那真是有眼不如没眼的。”我听得有些纳闷，问人，“谁是高大太师？”有人告诉我，“就那么叫法，说他道行高，有本事。”我转向那位慈祥的老人，请他讲下去。
　　 于是我听到了下面这个故事。
　　 高大太师没有名字，一出生还没来得及起名字，家人就发现他是个瞎子，于是就叫小瞎子。乡下人起名字挺慎重，大多要等到百日以后，请教书先生给起，但百日未到，高家发现生下的竟是个盲人，哪还有兴致起名字。人最大的残疾莫过于一出娘胎就双目不通。为娘的十月怀胎，多么希望生下的儿子能睁开亮晶晶的眼睛看自己一眼。可如今生下个瞎子，为娘的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把眼泪滴到孩子的脸上......伴着苦泪的奶水终于喂大了小瞎子，一晃长到了头十岁了。做父亲的看这么大的孩子没名字不成，又想到他原有两个姐姐，但都夭折了，这个是排行老三，便随口叫他高三，后来有人说，小瞎子的名字起得好，叫高山，很有气势。
　　 世上的人会有各种残疾，各种残疾就会带来各种不便，这不用说。按说，人应该用其所长，避其所短，比如，下肢残疾的人一般学个鞋匠，终日坐着给人家修鞋，不用行走。双目失明的人不少人学按摩，看不见在这里成了优势，看见了反而不便。家里人为小瞎子的未来操碎了心，没想到的高家的小瞎子什么也不愿意学，什么也不能做。身处穷乡僻壤，许多目光明亮的孩子都上不了学，他当然也无学可上，那年头还没有什么聋哑学校，就算有，一个穷光蛋家的小瞎子哪里上得起。又不能帮大人干活，整日自管玩，玩又玩不过人，常常吃亏。每每看到他那个可怜兮兮的样子，他的老实把交的父母就伤心落泪，叹息自己老了以后，这孩子怎么办。有一天，小瞎子又跌破了头回来，老两口一看，这如何是好？晚上老两口看到孩子睡下以后，悄悄地商量着。老太婆说，等我们老了，百老归西之前，去买一包老鼠药......老头子听了，无可奈何，说，世上瞎子多了，人家都有口饭吃，他......唉！
　　 就这样，老两口经常是背着他，说一回叹一回，流一回眼泪。
　　 这回他们没有背他，是因为他们知道他已经睡着了。但小瞎子并未睡着，他清楚地听到了父母的谈话，他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问道：“你们买老鼠药干什么？”老两口吓了一跳，赶紧说，老鼠药当然是药老鼠的了。小瞎子“噢......”了一声，重又睡去了。但他显然感到了什么，尽管他不能理解，疼他爱他的父母难道会......他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他忽然想起了人们说的一句话，叫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但饿不死是假的，关键是瞎麻雀要自己去找食吃，否则还是要饿死的。但我也许等不到饿死，就被杀死了。怎么办？小瞎子一夜未睡，想出了主意，下定了决心。
　　 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邻居几次到小瞎子家串门，但总是没人，感到有点奇怪，人呢？邻居便约了别的邻居，一起来看个究竟。门锁着，会到哪儿去呢？到晚上，还没有动静，大家越发感到蹊跷，有人便说：“把门弄开瞧瞧。一人为私，两人为公。”大家说好，一齐用力，撞开了门一看，老两口一个躺在地上，一个躺在床上，口吐白沫，鼻息微弱，幸都未死，邻居中有会事的，弄来糖水，挨个灌了下去，终于救活了两个老人。这时，人们才想起找高山，哪里还有小瞎子的踪影。
　　
　　 二
　　 高山这一逃就是十年。
　　 做爹妈的早忘了高山给他们带来的不幸，四处找他，可小瞎子好像从地球上消失了一般，杳无踪迹。一次，有人从城里回来，说听人说，新来了一个十几岁的小瞎子，是个小神仙，会看病，会算命，很神秘。可能就是高山。他老爹一算，高山离家快五年了，正是十几岁的样子，应该是他。于是他连夜进城，可找遍了那个城市，哪里有高山的踪影？
　　 高山是在离家第十一个年头回到家里的，这时他的老爸已经去世，他老妈也是风烛残年。高山是怎么渡过这十年的，他不说，谁也不知道。高山已经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了，他从外面带来了一个挺不错的姑娘，两个人侍奉着老母亲。他常常回忆起自己用鼠药害亲人的往事，觉得自己是个罪人，又暗自庆幸鼠药是假药，否则自己还叫个人吗？在回来的第二年，高山有了自己的孩子。小日子过得虽然清苦，但也算平平安安。媳妇名叫秀花，整日在田间劳作，一天也不说一句话。高山田里的活干不了，在家呆着，做些能做的事。
　　 一个偶然的机会，暴露了高山的庐山真面目，也改变了高山的命运。
　　 一天傍晚，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到了后村的村口，向人打听高太师。人家都不知道什么高太师，回说没有，他便逐户去寻。最后找到了西村头的高山家。高山正枯坐在夕阳里。两只失明的眼睛正象两只枯井，深不可测。来人快步上前，一把拉住高山的手，说：“总算找到您了，高大太师。”高山甩开来人的手，不动声色地说：“你认错人了，什么高大太师。”
　　 来人一急，“扑通”！跪了下来，嘴里连声说：“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你老人家要救我一把，要不，这回我死定了。”
　　 高山一笑：“死生由命，富贵在天，岂人力可为，我怎么救你！”
　　 来人见高山竟不来拉他，灵机一动，奉上随身带来的礼物，说：“事情紧急，来得匆忙，没有置办像样的贡物，这点小礼，先请笑纳，先请笑纳。”高山看不见是什么东西，不好作声。来人便递给高山的母亲高老太太，老太太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但老小老小，人一老便和孩子一般，哪里舍得放手，一会功夫便和小孙子吃了起来。
　　 高山知道老母和儿子已吃了人家的东西，叹一口气说：“都是骗人的东西，你们竟信。”来人忙说：“信，信！谁不知道您高太师道术高明......”
　　 高山说：“我是学过几天算命，但仅得皮毛，与陈太古师爷比起来，那是小巫见大巫。”
　　 来人说：“正是陈太古师爷向我推荐的您。他还说，真正能继承他老人家衣钵的，方圆千里之内，非您莫属。”
　　 高山问：“你去找他所为何来？”
　　 来人答：“命有一劫，无法破解，求大师指点迷津。”
　　 “师爷怎讲？”
　　 “师爷让我来找您。”
　　 高山嘴角掠过一丝笑影，说：“他还是不能放过我。那么，请吧。”
　　 “这......您让我回去？”来人不解。
　　 高山说：“本人久离江湖，手眼生疏，或有误贵客大事，或有忤贵客雅意，岂不是我罪过。容本人调养三日，温习旧业。请贵客三日后于后半夜前来。记住，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来人一脸虔诚，忙说：“谨记谨记，请太师放心。”
　　 也没留晚饭，来人走了。晚饭后，村里人来了。有个在外面见过世面的叫二连子的青年人好奇地问：“高山，你行啊，公社革委会胡主任都来找你。说说，是怎么认识的？”高山故作神秘地说：“天机不可泄露。”青年又问：“来找你干啥？”高山还是那句：“天机不可泄露”......
　　 这三天人们再也见不到了高山，连他的媳妇秀花也没了踪影。
　　 三天后，胡主任再次光临，看到的高山象换了一个人一样，长衫委地，眼戴墨镜，手拿一把鹅毛扇，一派仙风道骨。再看屋内，烛光摇摇，青烟袅袅，平添神秘气氛。墙上多了一幅钟馗打鬼图，案上供着送子观音像。胡主任一见这阵势，更添几分敬畏。胡主任进得屋来，刚要打招呼，只听一声断喝：“跪下！”双腿一软，跪了下来，正跪在一个垫子上。胡主任刚要磕头，又听一声长腔：“说――”
　　 不知说什么，胡主任想开口问，高山已经开口：“命中注定，岂可强求。你曾多次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只因你祖宗荫庇。此次磨难，是你自作自受，与别人无涉。你不说，我已知道，你欺人妻女，东窗事发，殊不知官府对此事管束甚严，要严查重办，眼见你官位不保，搞得你焦头烂额。——我说的可是实情？”
　　 “啊呀！神啦，真是活神仙哪！但不知大师如何救我？”
　　 “这个――”高山故作沉吟状，过了一会，说了一个字：“难。”胡主任一听，急得不行，“高太师救我，高太师救我。高太师能救我渡过此劫，小可我结草衔环，定当报答，定当报答。”
　　 高山冷笑一声：“嘿嘿！谁要你的报答。只是我说出来，你未必办得到。而你办不到，你不仅仅是官位不保，恐有人落井下石，你还会有牢狱之灾啊！”
　　 胡主任磕头如捣蒜，“大师请讲，我一定办到，一定办到。”说着奉上了一个大大的信封。高山接在手中，伸手进去一摸，嘴角掠过一丝笑影。但他随即板起了脸，问道：
　　 “果能办到？”
　　 “一定办到！”
　　 “好！你听着，自古有话，讹人妻还人女，天理公道。据我掐指一算，你应该有一千金，年方二九。令爱不光容颜娇美，还非常孝顺，是你们夫妇的掌上明珠。”
　　 胡主任听到此处，好像才回过神来：“您是说......把女儿送给那个......”
　　 “不不不！这怎么可能？不能送给那个捧牛屁股的泥腿子。令爱是富贵命，当许配一个大人物。”
　　 “大人物？”
　　 “对！县上的李副书记。他可是管官的官哪。只要李副书记一句话，那泥腿子告到天边也没用。”
　　 “可――李副书记的年龄比我还大......”
　　 “年龄？你玩的那个女孩子不是比你女儿也大不了几天吗？如果不是常找你女儿玩，你怎么能够得手？何况，李副书记对你女儿垂慕已久。此事一成，你胡主任可就坐牢了公社主任的交椅，就能又一次逢凶化吉，用不了二年，还有县革会的位子等着你哪。”
　　 “可女儿她能愿意？”
　　 “放心，此事还是交给我。”
　　 “？”
　　 “千金正当思春年龄，主意不定，正需要高人指点。如信得过，让她三日后来找我。”
　　 ......
　　 半个月内，胡主任的千金年龄变成了二十二岁；一个月内，小千金做了李副书记的新娘。那个泥腿子不知为什么，从此不再上告，销声匿迹，让胡主任好生奇怪。他觉得只有一个解释：他遇上高人了。要不，他一个瞎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知道得那么多？
　　 第二年秋天，李副书记坐上了县委的第一把交椅；春天一到，公社胡主任变成了县革会副主任。小小的后村，时不时的有小车开来，直奔高山高大太师的家。每有客人光临，高山的妻子就不再下地干活，一边烧茶待客，一听竖起耳朵听人说话。
　　 胡主任有什么难事，还是来找高山。高山还是让其三天后再来，来了以后，一声断喝：“跪下！”然后说得头头是道。让胡主任佩服得五体投地。
　　
　　 三
　　 高山出名了，谁都知道后村有个高大太师，是个活神仙，他能算到谁当多大的官，谁的官司能打赢，谁命中该配谁等等。出了名的高家财源滚滚，二年没到，高家建起了三间大瓦房。有时来高家算命的客人多了，一时走不了的就干脆住下，住下的晚上免不了搓搓麻将，摸摸牌九。有时人手不够，高山的妻子和儿子就一齐上。每当此时，高山坐在旁边，拾点笑笑，正可谓瞎子看戏人笑他也笑。后来，有人内急上茅房，其他人不愿浪费时间，就说，高大太师，你帮着摸一把。有人把他的手放到码牌的地方，让他抓。抓好了，上茅房的如果还不来，他就跟着打。就这样，他参与了打牌。你说一个瞎子怎么打牌？别的牌也许不行，这麻将和牌九都是凹凸式的，瞎子可以以手代眼，人说，这是二饼，他用手一摸，摸到两个圆洞，记住这是二饼；人说这是五条，他伸手一摸，五道杠杠，记住这是五条。久而久之，他比别人打得还快，别人摸一下，还要看一眼，才敢叫出来，他牌一到手，应声而出。再后来，他摸一下牌的背面也能说出来，但他一直没有这么做。
　　 瞎子参与打牌，玩玩也许可以，但白玩人家没兴趣，人家要耍钱，来真格的。大家说，这下瞎子真是抓瞎了。但高山与别的瞎子不同，只要你告诉他规则，他一学就会。一样可以和你赌上一把。因为麻将的输赢是靠算的，瞎子算得很精，毫厘不爽。钱大钱小，到他手里一摸就知，你骗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