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牌九不同，赌牌九的规则是，庄家放好牌，上门、天门、下门三家押钱，押多押少，各人不同，有人看好这一把，能把身家性命都押上，所以常有人输得倾家荡产，甚至搭上把老婆也输掉。很长时间，高山是不来牌九的。这输赢太大，也太快，输急了眼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一个瞎子，人家输了不给钱抬腿跑了，你有什么办法？
　　 但高山真正出名的正是参与赌了一场牌九。这场牌九打得太大，许多年以后，那些赌鬼们提起来还是心惊肉跳。
　　 转眼到了“文革”后期，人们无所事事，一到冬闲，男女老少，麻将、纸牌、掷骰子，样样都来，一个小小的后村乌烟瘴气，处处是赌场，个个是赌徒，夜夜麻将声，日日见输赢。但真正称得上赌博的，是推牌九。首先牌九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分出输赢胜负，干脆利落；其次牌九不须规定押多少钱，一般只要定一个“底线”即可，有钱的主可以任意押；再次是牌九桌上不受人数限制，多多益善，你只要伸出一只手来，把你的钱押到你看好的那一门即可；另外，你愿赌可以一直赌下去，赌到输光走人，马上会有人顶上你的空位子，等你回家拿到钱来再上场。与麻将相比，牌九不受人数、圈数等等限制，因而它在很短时间内复活并蔓延开来。
　　 这时候的中国人受到了近十年的革命洗礼，不太相信命运了，谁都把握不住自己的命运，你看，那些左右人家命运的大官们还不是一夜之间被打翻在地了吗？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城头变幻大王旗。什么命不命的，蒙头过吧。大家都不信命了，你算命的还有什么市场？
　　 倒是赌场上充满了刺激。连瞎子高山也舍弃了主业而参与了赌牌九大军。但这对他实在难度太大，赌钱场上的瞬息万变，连明眼人也跟不上趟。有人眼看着放的是一沓大票子，骰子掷过了，忽然变成几张小毛票子了。你不盯着，钱输了人家还骂你傻屄。他想，这委实是个难题，怎么办呢？
　　 这天吃过早饭，上小学的儿子背起书包正要出门，高山叫住了他：“儿子，别去了，这学，咱别上了，啊？”娃他妈一听，“啥？你叫孩子逃学！”高山耐心地说：“上有啥用，还不是捧牛屁股的命。趁早下来，还能帮咱一把。”
　　 “他那么小，能帮你个啥？”女人问。
　　 “帮咱去赢钱！”高山不说赌钱，而是说赢钱，好像有十分的把握似的。
　　 小孩子十个有九个是不愿意去上学的，何况每天上课也不正常，去不去老师也不管的。于是，小家伙把书包一甩，再也不提上学的事了，每天和瞎爸一起上赌场，当爸爸的眼睛。
　　 牌九的庄家是要有条件的，要有钱，钱要摆在桌子上，否则人家不肯下注。要有信用，输了要爽快地和人家兑现。一般庄家要两至三个人，以便凑起大本钱，引大家下注，其次也是人多势重，防止万一人家输急了你赢多了有人抢“堆”。“堆”就是庄家的钱，一摊子钱放在面前，像堆起的小山一样，故叫“堆”；有时庄家财大气粗，会说“今天放个堆给你们砸砸”，把庄家的钱赢来叫“砸堆”，意思是把堆砸下去，都是行话。
　　 高山一心想做庄。与别人合伙做庄他不愿意，人家也不愿意，人家觉得到时候说不清楚，输了说不清楚，赢了也说不清楚。他有钱，一个人坐庄就行，所以他让儿子坐在他的旁边。但小孩子帮不了他，高山总是赢少输多。
　　 那是一个雨天。人们彻夜未眠，在赌场鏖战，早晨开门一看，细雨绵绵，又是一个消闲天。小小后村的几个大小赌场一个未散，人们再接再厉，进行银子和毅力和胆量的较量。开赌场的人家烧好了早饭，赌鬼们匆匆喝几口粥，卷一块饼，人不离场，马不卸鞍，因为一离开就会有人顶上来。赢了的觉得坐了个兴门，不肯挪窝；输了的，一心要反本，在哪跌倒还要在哪爬起来，只要仍然赌下去，就有振兴起来的那一刻，就能捞回来，而一旦离开，好像输了的就真的输了。就这样，高山所在的赌场，连开三天三夜，高山在庄家的位子上连坐了三天三夜。赢得最多时，高山面前的钱堆成了小山一座。可眨眼之间，小山没了，高山让儿子连着回去取了三次钱。这让人想起了当年国共两党在这一带的拉锯战，交战双方势均力敌，互有胜负。一个个赌红了眼，肉体和精神都极度疲惫，这时候就看谁的意志更坚强，精神更集中，与其说是赌手气、赌牌技，不如说是赌毅力、赌体能，因为谁只要稍一疏忽，自己面前花花绿绿的钞票就会跑到别人的面前，成为别人的囊中之物。
　　 高山仍然坐在庄家的位子上，他已经几次进入“山穷水复疑无路”的境地，面前的堆快要被砸光了，有人按一按鼓起来的衣袋，互相示意着，要散场了。此时，瞎子比明眼人还看得清：“谁也不许走。钱马上就到。”儿子一溜烟跑回去，带着钱又一溜烟跑回来，把钱往桌子上一放，赌鬼们一看，“乖乖，一千块！”一千元整齐的钞票不是后村人所能常见到的，他们很想把它占为已有，于是他们重又坐下来，再次洗牌开赌。
　　 牌放好后，高山面无表情，等着众人押钱，过一会，他问：“好了吗？”众答：“好了！”“好了为什么钱不离手手不离钱？”大家一看，坐在天门的二连子手还捂在钱上，顾不上赞叹瞎子的神奇，都说：“手拿开手拿开。”二连子手一拿开，高山手中的骰子就应声落在了桌子上。高山的儿子念道：“八到底。”上、天、下三门各自取回了自己的牌，用手使劲地撸，仔细地摸，二连子把牌往桌上重重地一拍，“天杠！”这是很大的牌了，打了三天三夜，有人一次也没有摸到这样的好牌；接着下门又是把牌一拍，“地杠！”也是一副大牌，仅次于天门；今天好像是高山的灾日，他手头背透了，人家都是这样的大牌，你就净等着出血吧；没等上门亮牌，高山取回自己的牌，用手轻轻一摸，摇了摇头，对儿子说：“回去，把钱袋子拿来。”
　　 儿子不解：“这――不够？”
　　 “不够。”
　　 “你知道桌上一共押了多少？”
　　 “我知道。三千只多不少。”
　　 儿子看了看堆上的钱，只好回家去。他前脚一走，二连子向众人一示意，每人面前无声无息地又押了许多钱，大家今天要把这倒霉的瞎子宰掉，谁让他有那么多钱，活得比我们还滋润，反正他看不见的，再说，赌牌九押钱本来就没个数，有人把钱裹起来，放在面前，等到牌出来后，若庄家赢了，并不数，把钱抓过来放到堆上；若输了，点一点多少，赔给打家。这样，他们在一捆钱里再加进去一大半，别人并不知道的。但大家晓得，从瞎子的表情看，这把牌瞎子抓了个臭点子，说不定是个“蹩十”，大家怎么抓怎么赢。二连子催上门亮牌，上门摆了摆手，伸出三个指头，意思是小牌，只有三点。二连子把手往桌肚里一伸，递过去一张好牌，上门果然喜笑颜开。
　　 儿子取来了鼓鼓囊囊的钱袋子，放到堆上。高山说：“各位朋友，赌钱不在输嬴，赌个人品，我高山今天栽了，赔尽血本，不说二话。在我亮牌之前，请各位离手，让我儿子点钱，我来和各位赌友清帐。”说完，也不等上门亮牌，右手高举，向桌上猛地一拍，“猴对！”牌九中最大至尊，通吃一切。不等众人还过神来，他比明眼人还看得清，把上、下、天门的钱通通搂到了钱袋里。
　　 只此一把，把个小后村众赌友的口袋都吸了个干净，二连子他们打碎了门牙往肚里咽，只恨瞎子心太狠，当然，有时候凑到一块晒太阳时，大家会怨怪二连子，“都你出的馊主意，那瞎子比咱明眼人还精，你斗得过他？”
　　
　　 故事讲完了，白胡子老爷爷说：“人有一双眼，但人更有一颗心。人的那点贪心被那瞎子给揣摩透了，所以他比明眼人看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