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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河流:闪光的预言(散文)


作者:周蓬桦 秀才,1781.74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722发表时间:2013-05-20 12:46:05

一、开始
   春天,我在森林里小住,夜晚听得见树叶在风中婆娑作响,花朵在河岸上大面积次弟开放,浓郁的香气自对岸传来,穿透阁楼的木板,以猫的形状和速度爬进窗棂。接着,各种鸟鸣流水一样灌入耳中,它们掺和了月光的忧愁和丁香的苦涩。而透过沉沉帷幕,我看见一粒正在眨眼的绿色星子,它微弱的光芒,缓缓游移的步履,照耀着巍峨浮动的长白山脉,这时候季节是四月,山顶上的积雪还没有融化干净,白天里视野可见的轮廓被遮掩,整座山峰变成一个完全黑暗的国度,这让我一次次地沉入不可遏制的构想。突然,一个闪光的念头跃入脑际:像一粒埋葬地下的种籽在瞬间爆裂,一个荣光而秘密的行动已经开始。
   我在孤寂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口中喃喃自语。窗帘拂动,初春的风是多么柔和啊,窗台上有一支冉冉上升的印度香,——那是去年八月,西藏的一位禅宗大师送给我的礼物。他抚摸着我的头颅,用低沉的声音说:“孩子,你的前生,原本是佛门弟子。”这句话让我吃惊,刹那间眼前乱云飞渡,浮想联翩,前生的片断竟然奇迹般一幕幕呈现。那时候我剃度为僧,面对墙壁,苦心修行,在经声佛号中度过干净的一生。
   我知道,人人都想了解自己前世的出身,以及亲人、爱情、命运,遭遇、幸福与苦痛,但当我试图求解时,大师却恭手告辞,留给我一盒印度香和一串开了光的菩提佛珠,也留下了一个事关生死轮回的迷局。
   自那以后,告别城市的想法折磨着我,——在时代轰轰烈烈的乡村开发和蚕食运动中,我和伙伴们身居钢筋水泥混合的建筑樊笼,困兽般身不由己,无力自拔或无可奈何。我们的心从来都不属于这里,这里的名利圈、各种酒局、话语场、势利眼、虚伪的颂辞、等级森严的人肉丛林和物质欲。
   日日夜夜,我听见伟大的河流在召唤,在春天,它以一滴水的融化方式信步走来。
   二、观察
   我承认,有些感觉被我牢牢抓住:人性的迷幻结构,森林的气息,人参的精灵住所,土豆的生长过程,以及长白山中的奇妙历险——在四月的最后一天,从长春去长白山的路上,我和同行的伙伴迷了路,一头钻进了漫无际涯的林区,一只硕大的白鹳稳稳地停靠在车顶上。夜已至深,我们停下车,与它相处了十几分钟,周围是呼啸的山岭,高大的树木,飘忽的光影……一丝恐惧在瞬间攫住我们的神经。
   但最终,我们凭借经验和判断走出了丛林,抵达二道白河镇,然后顺利进山。接连几天,我在山中游历,背着旅行包,带着数码相机和望远镜。原始的火山口,迷雾萦绕的天池,温泉的水,白桦的姿影;品尝新鲜的蕨菜、野猪、桂鱼和鹿肉,我以此种方式,完成着对长白山一带自然与生态的解读。
   也就是说,世界上有一些事物,是可以凭借经验、知识来做出判断的,无论如何,它们还没有跑出人类智慧和品味的篮子。
   但当我一觉醒来,伸了个懒腰,看到融化的雪水自山川泻流而下,汇入河流,浩荡奔流,顿时有一种无奈的茫然涌上心头,我觉得对河流的感觉是抓不住的。——是的,抓不住!好容易打捞上一根水草,却变成游鱼从手中溜走。我在想:既然它有一个开始,那么它的源头在哪里呢?它溶入水中,可水又代表着什么。在它奔跑时,我试图追随而去,但我发觉自己根本没有能力撵上它,哪怕扯住它的一袂衣角。
   像一个孤苦无助的孩子,我沿着野草生长的河岸漫步,观察它的流向,企图从中找到它的本质,但整整一天过去了,我一无所获。
   三、印象
   记忆中最温暖的河流,自然是在童年时代,它在我的故乡沙河镇,如果有名字,定然是叫沙河。印象最深的是夏天,与伙伴们在河边割草累了,到河里游泳,渴了喝河里的水,有一股浓重的土腥儿,但喝到肚子里会泛起一丝甘甜,滋润舌尖与喉咙。河岸上有生长的庄稼和灌木,还记得与伙伴们一道,网浅水里的小鱼,拔松土里生长的甜草根。
   因为喝了河里的生水,自然也有浪漫的后续章节——这也是一条让我的童年长过蛔虫的河流,不由得频频向其膜拜致敬。
   如今,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故乡的河流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一片卵石,卵石堆中,有残破的贝壳,生锈的钓钩,糟烂的船木。若干年后,或许会有考古学家来到这里,考察一条河流的遗址。
   最美的一条河,要属西藏林芝的尼洋河,这是我去年八月在西藏游历的一个亮点。这条河的颜色像一块蓝色的绸子,干净得让人屏住呼吸,说不出合适的语言表达。从始至终,它静静地流淌,伴随我们从林芝到拉萨,一路闪亮。
   “一条比雪还干净的河流。”
   尼洋河之上,是瓦蓝的天空,雪白的云朵。偶尔,河岸上出现放牧的藏民,身穿布裙的妇女,脸蛋红红的孩子。木头的围栏,苔藓的绿野,石堆上的经幡,在河水的映照下生动耀眼,披一身圣洁的灵光。
   而眼下,长白山脚下的这条河流,汹涌开阔,紧挨着陡峭的山峰,积雪在山顶碎裂之后,发出巨大的声响,轰隆隆,轰隆隆,河流在遭遇冰块的撞击后迅速瓦解,顺势而下。
   与别处的河流不同的是,我看到水中滚动着一些巨大的漂木。
   四、河岸
   白天,我听到清晰的喊号声,声音悠长而嘹亮,像从山顶飘下一支歌谣。世世代代,那些山上的伐木工,用辛苦的劳作换取活命的口粮,像一只蜘蛛,他们从高高的悬崖锯下成年的树木,然后借助水的能量,把木头运到山下。山下,是一片锯木场,电锯在嘶鸣中工作,木头像西瓜一样被切开,带有松油脂味道的香气四散。木屋,帐篷,一列废弃的蒸汽机火车,讲述着一个远逝的年代。
   养蜂人沿河而居,在河岸上升起炊烟,从河中汲水,洗涤衣物、布置蜂箱。而周围的村庄,居住着淳朴的渔民,他们凭借一条河的哺育,出生、成长,直至死亡。我经过晒鱼场,问一位正在阳光下收拾渔网的渔民:“老乡,你的家就在这森林边上吗?”他说:“从我爷爷的爷爷……那一辈,我们家就在这里打渔,到我这一辈,已经第十代了。”我惊讶于他精确的身份记忆,久久地望着他伸向空中的两个巴掌。
   沿河而行,水声泼哧,白气蒸腾,身上和脸上的感觉都湿润而清爽。我看到工人撑着木筏,把一根根圆木打捞上岸,装载木头的卡车列队而行,卡车的影子消失于森林绿色的通道。铁皮房,弥漫油漆的气味,野花遍地,草莓已经落果。
   ——这就是我日思夜想的东北大地!
   遥想当年,祖父带着年幼的父亲在长春谋生,尝遍人间悲酸与苦难。半个世纪过去,当每年春节家人团聚,父亲总是重复讲述久远的过往:扯着祖父的衣角,推一辆货郎车在寒冷的北风中叫卖烤薯、甘蔗和散装的香烟。
   长春,一座在风雪中瑟索的旧城。
   那天黄昏,当我入住长白山宾馆,从第十九层的窗口眺望朦胧笼罩的街头,我的眼前奇异地出现了幻觉:我看到两个步履蹒姗的背影肩背口袋,走向熙熙攘攘的人流,而那个瘦弱黝黑的少年,不经意间的回首一瞥,在我的心海激起怎样的波澜?这是血脉的维系,命运的丝线可以追溯到久远的开端。
   在那一刻,我的心是忧伤的,也是疼痛的。因为,在父亲饥饿的身影背后,那些在大街上洋洋得意的人,是从伪满洲国皇宫里走出来的日本政客,手持长枪的宪兵老总和叼着大烟袋的妓院老鸨,他们红光满面,胡髭醒目,金牙闪亮。
   一切都过去了,历史如粪土般一文不值,即便从中开出新生的花朵,又能奈何时光的分毫?而父亲,那个给予我生命的人,他的行程已经结束,并且频繁出入我的梦境。
   此刻,我活在公元2013年春天,脚踩一地从河流上空撒下的鸟鸣,我在黄昏的河岸上自由徜佯,夕阳下的河流平静如镜,葛藤的枝蔓垂落在水中,一艘桦皮船从对岸的水气中朝我驶来。
   五、梦境
   有许多次,我做了一个内容相似的怪梦,与河流有关。
   在梦里,闪亮的河流从天而降,它翻滚的浪花淹没了我,我感觉到身体像一枚树叶被席卷而去,顺水漂流,在整个过程中,我真切地感受到被水包裹的凉意,内心充满了快乐的刺激;我看到眼前美丽的游鱼和五彩缤纷的藻类,有太阳的光芒照射到水的底部,我看到水中舞蹈的浮萍和大树的根须——那些根须红光闪烁,制造着奇幻景象。有一次,我与一条热带鱼一样婀娜的水蛇相遇,它吐着舌信向我游来,在交会的瞬间,它毫不客气地在我的肩头咬了一口,鲜血如注,我感到了火辣辣的疼痛,然后我醒来,抚摸肩膀,疼痛的余波还在持续。我呆呆地坐在床头,直到天色发白放亮,时令入冬,窗户上绣满了水气制造的图案。
   在梦里,水并不具备屏障作用,我惊讶地从中穿行而过,而且可以保持呼吸的正常畅通,我拥有鱼类的灵敏,长着鳍的武器,对付敌人的锋利的刺矛,足以承受外力重磅打击的坚硬的骨头;我甚至感觉自己长出了翅膀,随时可以跃出水面飞翔。但不知怎的,却从未做过一次飞翔的尝试。有许多次,我在水深处泅游,两臂作浆向前轻盈划行,却听到头顶砰砰作响——砰砰砰,砰砰砰,我意识到是天空下雨了,奇怪的是雨并没有落到水里,而是落到了屋舍的顶棚上。
   我的眼前呈现一个扑朔迷离的画面:乡村的天井,狭窄而诡异,老式的房子里,摆放着一架弹花机,一位年迈的老妇人,在油灯下颤微微地织布………凄苦的冷雨夹杂着冰雹从天而降,砖瓦上布满浓重的湿气和水雾——飘忽的喊叫,啼哭的婴儿,被烟熏黑的泥灶,田野里游荡着残存的绿色火焰。
   春天!那一望无际的黄昏的河岸!四周是金黄的油菜花和在风中起伏的稻田。我看见有人手持雨伞,迎迓着濛濛细雨的沐浴,在第一声冰凌爆裂的声音里开始孤独的远游。
   六、长笛手
   春天的河流拥有许多秘密,比如它与音乐的默契与融合关系。当音乐响起,整个森林都在颤抖,树叶是情人的嘴唇,终于开口说出一句话。而在这一刻,河流像一个上帝精心发布的预言,预卜大地即将诞生的事物:草木、花朵、马车和土豆。
   最初的音乐洗礼,是约翰 ? 施特劳斯,那个来自音乐故乡的奥地利人。我看过他的一帧画像:目光炯炯有神,留一络短而粗硬的胡须,这样的男人让女人看了会忍不住动心。据说他身材高大威武,像位骑士。是的,与贝多芬、巴赫或者肖邦不同,施特劳斯的作品不够阴晦,他的生命里充满了雄性和阳光,以及一往无前的激情与冲动,在他的音乐中,会听出“生活是美好的,自然是美好的,一切苦难都是可以战胜的”,所以,有悲观主义倾向的人纷纷远离了他。基于这一点,使他的音乐在表现忧伤困苦的一面显得少多了,就有了眼下众多的发烧友们说他“浅显”,说他没有很好地揭示人类感情的深层,隐秘或者人性。或许罢,我想。人终归是要成长成熟,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需求,包括对音乐的需求,这很正常。然而,我之所以忘不掉施特劳斯的原因却不是因为他那首最著名的《蓝色多瑙河》,而是他的另一首作品《春之声》。那时候我正在一所县城读中学,是学校宣传队里一名蹩脚的长笛手,每天都要早早地起床,与那一管凉凉的金属接上一吻。
   记得,是一个月光晃眼春寒犹袭的晚上,我与一位拉长号的同学在学校阔大的操场上闲逛,每人手里夹一根劣质香烟———我们已经开始偷偷地学习抽烟,而且远处也有明明灭灭的微火,大约是有人在焚烧冬天的干麦草。时值早春,空中始终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气味。有远远的说笑声,似乎还加杂着一种鸟叫声。在这样一种氛围下,施特劳斯的《春之声》奇异地响起了,先是溪水一样哗哗地流过来,然后是鸟儿一阵唧唧呶呶的啾啁:啊,春天来了,春天来了……我们一脸惊愕的样子,竟寻找半天而不知音乐的出处。直到今天仍不知道,事情从始至终都是朦朦胧胧,恍兮忽兮,十二分的美妙。当时,我的同学咕哝了一句“是施特劳斯”,就不再说话了。我也不再说话,静静地谛听着这似乎来自上苍的语言,一下子置身于一个万木复苏的节日里:大地上的积雪在消融,树林披了淡淡的绿衣,一群天真活泼的儿童像开放的花朵,鲜嫩的笑声撒满春野,解冻的河流在林间开始流淌,那嘎嘎作响的声音,是冰排在河道里汹涌奔突、呐喊、撞击……那一刻,十四岁的我竟突然有了一种早恋的欲望,脑海里出现了许多奇奇怪怪的画面,印象最深的是森林里有一幢木头房子,房子外面是一个少女和一群雪白的鸽子。是的,一切都是那么干净和神圣,甚至柔软和缠绵。有人说,音乐和绘画还有文学,都不需要什么教育,直接感受作品就行。而在那一夜,像施特劳斯预示春天与河流一样,我的生命很自觉地接受了最早的震撼与觉醒,启发了内心最敏感的部分,使你自此和周围的自然、乃至大地上的一切,都发生了不可思议的联系。
   七、灯盏
   灯盏是从河岸上升起来的,穿越山顶,被风吹向夜空,飘飘摇摇,变成群星中的一颗;灯盏是有欲望的,它的欲望如岸上的熊熊篝火,映亮整个山川下的河流、水纹和浪花。
   中午,表姐从长春赶来,提着一兜子水果来看望我,说房间里太冷了,就到院子里的花楸树下取了几块木柴,点燃了壁炉,房间里顿时被温暖布满。壁炉原本在春天来临之后就熄灭了,遇到雨天,凉意便从地板的缝隙里冒出来,让我每天入睡前都将身体蜷缩在被子里,咳嗽,叹息,然后逼迫自己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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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春暖花开,面向长白山脉,一个闪光的念头开始跃入脑际,像一粒埋葬地上的种子在瞬间爆裂一般,“我”拥有了告别城市的想法。“我”仿佛听到伟大河流地召唤,它用一滴水融化的方法信步走来。“我”承认,在去长白山路上迷路的时候,夜半遇到的那只白鹳让“我”恐惧;浩荡奔流的河流那种抓不住的感觉,徒然升起一丝无奈,让“我”感觉无可奈何。在“我”印象中,最温暖的河流是故乡的沙河,最美的河流是西藏的尼洋河,最汹涌开阔的是这长白山脚下的滚动着漂木的河流。河岸上,流转着伐木工人的喊号声,养蜂人的炊烟,渔民十代人的停驻,爷爷带着父亲步履蹒跚背影中的忧伤和伤痛。在梦境中,“我”闯入奇幻景象的水底,婀娜的水蛇毫不客气地咬了“我”的肩膀,“我”还仿佛看到了乡村天井中年迈织布的老妇人。在这春天里,凄苦的冷遇夹杂着冰雹,金黄的油菜花、起伏的稻田中,在第一声冰棱爆裂的时候“我”开始远游。春天的河流拥有无数秘密,它与音乐的默契和融合,像一个上帝精心发布的预言,预示着即将诞生的事物:草木、花朵、马车和土豆。在万物复苏的季节里,放飞充满欲望的灯盏,看到那希望,扶摇上升……这就是河流闪光的预言。仿佛生命之河,仿佛时光之河。这是一篇描写春天的文章。用河流的水滴、水底、水流、水岸、水声来诉说着希望。文字细腻柔美,饱含深情,百读不厌。问好作者,感谢赐稿逝水流年,充满希望的文字,倾情推荐!【编辑:平淡是真】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30523000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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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平淡是真        2013-05-20 12:47:00
  这个春天读到这么美的文字是我的运气。感谢老师把这么珍贵的文字付与流年。
   祝福健康,开心!
2 楼        文友:紫枫        2013-05-20 21:46:01
  老子曰:“上善若水。”水,是万物最重要的物质,如果没有水,也就没有了一切。春江水暖,万物生长。因为有水,才有春天。我们感谢水,感谢水带来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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