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火(短篇小说)
那天一开始,班上的秩序还好好的,后来,说乱就乱了。
物理老师胡章友长着一张蛤蟆脸。现在这张蛤蟆脸气得铁青,这样子看上去,就更像是蛤蟆脸了。胡章友把书差点都拍断了,课桌上的粉笔灰纷纷扬扬,前赴后继,但屁劲都不管。乱。还是乱。整个班级成了一口沸腾的大锅。
谁也没有留意胡章友是什么时候走的,似乎他早就该走了,教室的后半部分围成了一团。中心是洪波。旁边是钟六。钟六的旁边是大刚。洪波的旁边是我。钟六说,你输定了!洪波说,我输个卵!后来两个人就打起来了。大刚在拉钟六,我在拉洪波,但越拉越乱,渐渐地乱成了一团。
这事情说来有点丢丑,但丢丑我也要说。我们学校在扫帚沟街上,说是街,其实也就是几条长长的马路,曲里拐弯,纵横交错。马路的两边那两年比赛似的,楼房盖了一座又一座。一座比一座高,一座比一座上档次、上规模。楼房起来之后,商店也起来了,饭店也起来了,录像厅也开了,目标都瞄准了我们藕山中学。好几百号人啦,生意果然好得没话说。一到下课或者是放学,街上的人,一下子显得比任何时候都多,当然也少不了我们几个,我们三个其实只是跟班的,主要是洪波。那些小老板一看见洪波,都像是看到了大爷,不仅一个劲地递烟,完了,还亲自给他接上了火。洪波还只抽“蝴蝶泉”,其他的烟好或者是孬,都不管。有些小老板还真不抽“蝴蝶泉”,但洪波爱抽,小老板们就得备着。那感觉真爽啊,跟着洪波混,果然不错。我的香烟就是这时候开始抽上的,不要钱的香烟,不抽,白不抽。抽!
洪波是我们四个人的头。在我们四个人中间,也就洪波的香烟抽得像那么回事,小火龙似的,嘴巴里进去,鼻孔里出来,像周润发演的那个什么强,只是个子矮了许多。但洪波也有一项本事,周润发绝对没有,反正我没看他表演过。洪波抽一口烟,最多的一次吐过八个烟圈,一个连着一个,像不断上升的小气球。光会吐烟圈还不算什么本事,洪波的绝活是吐“烟棍”,笔直的粗粗的一条线,从八个烟圈里不偏不散地穿过。把我们都看呆了。把街痞子都看傻了。有几个老师当时也在旁观,摇头叹服,交头接耳。这个绝活洪波一直密不外传,有几个痞子巴巴地想学,自然是碰了一鼻子灰。连我们三个,洪波也从没教过。
刚开始抽烟,我呛得眼泪都出来了,就不想抽了。洪波说,不抽烟,你还混什么事?你看那些街痞子,哪个不抽烟哦!没事,抽抽就好了,嘿嘿。我想想也是。痞子要有痞子的样子。抽烟,是痞子的一个重要标志。
我做梦都想当痞子,主要是迷恋那种老大一样的美妙感觉。再抽烟,还辣,还呛,撑了两回,果然就不用撑了。
洪波的姐夫是城关镇派出所的胡所长,权利大得吓人。他一不高兴,就满大街抓人,想抓哪个就是哪个,抓住哪个就是哪个。最好笑的是有一回在一个巷口抓住了胡章友,据说胡章友当时正牵着一个女学生在轧马路,不知道有没有啃嘴,反正是抓了。一问二吓,胡章友就说他是个中教二级,现在藕山中学带高二。所长一听,酒就醒了一半,说那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我小舅子也在藕山中学。再一叙,就叙出了洪波。结果所长一听二话没说,就亲自把胡章友送回来了。学校里的人眼都看直了,确实是胡所长,没错。
这下子好了,洪波的作业再也不用亲自做了,在课堂上说梦话,老师也不管。走到哪,都有人在屁股后面跟着。但洪波看不上那些人,小瘪三!洪波说。渐渐地,洪波的身后就只剩下了钟六、大刚和我。剩下我们三个的时候,钟六倡议来个“桃园四结义”,洪波的鼻子哼了一声,手指挨个点了一圈,边点边说,你是老二,你是老三,呐,你就是小弟弟了。洪波自己,当然是大哥。
洪波的手这么一点,就把我们也点成名副其实的痞子了。
当时我们正走到欣欣向荣的大街上,感觉相当不错。结果洪波就发现了“雪梅理发店”,外面挂着一张木头做的牌子,上面这样写着。门面不大,上面铺着一层石棉瓦,中间开了一扇窗户,窗户也不大,大约仅容一人通过。地上的鞭炮七凌八乱。能看得出来是刚刚开张的,地上还干干净净的。去看看,洪波说。反正我们上不上课都是那么回事,扫帚沟也就屁股大个地方,早转腻了,那么看看一家新开张的理发店,也不错。
洪波走到前头,我们鱼贯着,前脚跟后脚。
理发店扫帚沟早就有了,而且还不是一两家,但老板都是一些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而且是以男老板居多。但“雪梅理发店”的老板是个女的,年纪还不大,我估计也就二十一二岁,至多。理发店搞得很清爽,香香的,像那个女的。迎面就是一面大镜子,映出了我们四个。
雪梅。雪梅理发店的老板当然叫雪梅。雪梅见我们进来,人就起来了,原先她在镜子前面的一张黑皮椅子上坐着。雪梅的声音很好听,理发么?谁先来?雪梅一站起来,我们的眼睛都直了,雪梅的胸脯鼓得不像话,一件薄薄的水红色的上衣,好像要被撑破。更要命的是,上衣最上面的两边几乎有点不知羞耻,在那里涨成了一个“8”字,上下两个鸭蛋里,一个鸭蛋鲜红,一个鸭蛋雪白。
雪梅的脸涨得通红,她不安地扭过了身子,拿起一块长长的布,在椅子上拍打着并不存在的灰尘。椅子前面就是镜子,镜子里面就是雪梅,雪梅后面就是我们。雪梅每拍打一下,水红色的上衣就配合似的,抖个不停。我身上某个地方忽然炸开了,身上的血都往一个地方奔涌。难受得要命。到底为什么难受,说不清。
到底谁先来?雪梅脸上的红色潮水似的,慢慢地复归于平静。她站在镜子里,笑得有些不自然,挨个地看了看我们。
我。洪波的声音像是一缕香烟,我疑心也是从鼻孔里冒出来的。我们三个诧异地看着洪波的脑袋,洪波的头上,是还不到手指厚的板寸。
雪梅一只雪白的手就按住了洪波的板寸,另一只手上是一把电动剃刀,在洪波的头上嗡嗡嗡地欢叫。叫完这边,雪梅就侧过了身,镜子里的雪梅,曲线分明。钟六轻轻地捣了捣大刚,不用说是示意大刚看镜子。我把眼睛吃力地移过去,镜子里的洪波,脸憋得通红。一只手搭在皮椅的扶手上,微微地抖,上眼皮和下眼皮还在打架,想睡觉的样子,可能是昨晚干什么去了,累得不轻。
烟。给我一支烟!洪波忽然睁开了眼睛,声音有些干,可能是渴了,反正不太对劲。我们这才一起回过神来,哦,烟。钟六跟着嘟囔了一声。大刚说,我没烟。我也说,没烟,我们四个人出来,从来都是洪波带烟。“蝴蝶泉”,两块五一包,我们四个人,刚好一个人五根。
去买啊!洪波用力地拍了下扶手,神情非常严肃,样子有些怕人。
隔壁就是商店,不到一分钟。小老板一看见我们三个,立马就迎出来了,又探头看了看理发店,转身就从抽屉里拿出包“蝴蝶泉”,小跑着递上了一根。理发啊,洪波兄弟?
洪波的鼻子哼了一声。雪梅的手就停住了,从镜子里打量着洪波,又打量着我们。理好,理好!小老板的笑容都快掉下来了,给洪波点上香烟之后,“蝴蝶泉”又塞到口袋里去了,尔后便鬼撵着似的,退出了理发店的大门。
小老板刚走,洪波就爆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一大团烟雾从声音里钻出来,洪波刚刚平静下来的脸,被烟雾呛得通红。
雪梅一面拍着洪波的后背,一面轻声地嘀咕了一声:抽不来就别抽了,长身体要紧。
洪波从镜子里望了望雪梅,说,我抽不来?你问问他们!刚才是吃到头发了,不小心。
雪梅忽然笑了起来。一排雪白的牙齿像扇贝似的,真是好看,让人灰心。
洪波的板寸这下子不知道该叫什么寸了,头皮都能看得清,头发根子都能数得清。洪波一面摸着自己的什么寸,一面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蝴蝶泉”,挨个地给我们一人甩了一根。
帐记着,出门的时候洪波说,回头我姐夫一月一月清。
雪梅还是笑笑的,靠在门口说,算了,谢谢光临。
嘿嘿,谢谢光临。洪波大口地吞吐着香烟,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声。
操场一个人都没有。火辣辣的毒太阳下面,水泥球场上热气在一个劲地升腾。更远一点的一排楼房就是教室了,隐约还能看见几个晃动的人影。
洪波四仰八叉地躺在梧桐树下面,整个扫帚沟也就这地方凉快点,有那么一丝垂头丧气的阴风。我们愣愣地看着洪波,等着他下面的内容。
洪波果然一骨碌就爬了起来,笃定地说,她一定不是扫帚沟的人!
大刚和钟六连连点头称是,老大,你不是看上这娘们了?
洪波看了看钟六,狠狠地给了他一个耳刮子,你懂个屁啊。钟六呵呵地笑着,连声说,不懂,是不懂。你说说,我不就懂了吗?大刚,噢?
没我什么事。这小弟也不是人做的,连议论个女人,都没小弟的份。
洪波愉快地笑了起来,说,这女人啊,侧面看有点骚,正面看有点妖,那里面的奶罩子,看见没有?是红色的!在一个扫帚沟我就没见过红色的奶罩子,还要我说吗?草包!
大刚和钟六这才像刚睡了一觉,一个摸头,一个傻笑。摸头的那个说,老大就是老大,眼光比我们高。傻笑的那个显然不肯就这么算了,又补了一句,老大,那你说,这女人有没有和人家困过觉?
这个……洪波显然也没有意识到老二会问这样的问题,一时间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老大就是老大,洪波很快就镇定了下来,清了清嗓子说,这个女的,好像没困过……哎呀,不说了,说了你们也不懂。
不懂的三个于是愈加不懂了。钟六疑惑地看了看大刚,大刚疑惑地看了看我。我更不懂,只好惭愧地笑了笑。
七扯八扯地就把毒太阳扯到西边去了,七扯八扯地就扯放学了。我们三个就飞快地跑到教室里去拿书包。洪波还在操场上待着,做老大的,哪能自己拿书包呢?
书包欢快地拍打着我们的屁股,像背后长出了一双小手。洪波见我们过来,忽然倡议道,走,我们下馆子,喝酒。
我们三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以为洪波是心血来潮。酒,我们自然是喝过的,痞子嘛,哪能不喝酒?但这次,一点由头都没有。走啊,洪波又说,而且这回是不由分说地走在了前头。洪波一直走在前头,电影里的老大都走在前头。
于是下馆子。喝酒。
馆子叫“状元饭店”,离学校门口不到一丈路。这个牌子刚开始差点被洪波给砸了。还状元饭店呢,那几年,藕山中学连一个中专生都没有考走。好在店老板是个女的,又能说会道,女老板就说了,今年没人考走,指不定明年就有人考走。明年没人考走,指不定后年就有人考走。挂这个牌子,也给大家一点盼头。洪波觉得女老板说得有道理,遇个什么要下馆子的事,就跑到“状元饭店”去喝酒,渐渐地,就和女老板处成了“朋友”。洪波在扫帚沟有许多老板级别的“女朋友”,老大一般都喜欢和女的处“朋友”。
还是说喝酒。喝啤酒。起先我们一人要了一瓶,我们也只能喝一瓶。但那天洪波的兴致非常的高,从来没有过的高,喝完了四瓶,又叫了四瓶,喝、喝啊!要死鸟朝上,喝死拉倒!洪波的舌头有些大了,一个劲地翻酒嗝。老大要喝,我们就只能舍命相陪了,四瓶酒,屁大时功夫,又灌下去了。
出门的时候,我们四个人的步子都走不稳了,钟六没走几步,风一吹,晚上吃的那点青椒、瓠子什么的,全都喷出来了。那点可怜的青椒和瓠子,喷泉似的,一个劲地往外冒。冒到后来,就冒黄水了,味道不大好。
我们轮流扶着钟六,很有经验地拍着他的后背,鼓励他吐。钟六这一吐,我觉得自己也快要吐了,整个街道地震似的,歪歪倒倒。歪歪倒倒中,就见到一个熟悉的背影骂骂咧咧地从我们身边走过去了。
好像是洪波的姐夫,派出所的胡所长。我正准备叫洪波,洪波也“哇啦”一声,青椒和瓠子,比赛似的,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跑。
雪梅理发店的生意出奇的好。不到两个礼拜的功夫,其他几家理发店几乎就没什么生意可做了。几百号学生几十号老师,一夜之间头上都像长了草,一放学就往理发店跑,一下课就往理发店跑。不跑不行啊,不跑就得排队了。课间也就十分钟,有好几次,几个还没入道的小混混,差点就打起来了。后来小混混们没打起来,老师们的后院倒先乱起来了。一度非常平静的教师宿舍,不时地响起某个师娘高声的尖叫,不时地爆出某个师娘高声的争吵。最好笑的还是胡章友。胡章友一周剃了三次头,剃到实在不能再剃了,才罢了手。一次上课的时候,胡章友的蛤蟆脸成了熊猫脸,额头上还有几道手指抓的印子,据说是他新近买了一只猫。扫帚沟街上显得空前的热闹,像迎接县里的卫生大检查,每个人都注意起了自己的仪表。拿今天的话来说,就是“窗口形象,人人有责”了。而藕山中学抽烟的小混混也明显地多了起来,街道上乌烟瘴气的,教室里乌烟瘴气的。校园里的教工小店在卖作业本、信封和冰棍的同时,很快就引进了香烟,不料没两天,就卖脱了销。开教工小店的是教导主任的老婆,为此教导主任后来不得不一周就进一次货。为学生们服务,其辛苦程度,自然就不用说了。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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