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土财主
在被称为黄海明珠的青岛与黄岛之间,有一个海湾的峡口,峡口的北面,海面又豁然开朗,群山环抱之中,是一片约400平方公里碧波荡漾的海湾。这里就是驰名中外的胶州湾。
海湾的西北角有一座峰峦叠翠的九龙山,柴路镇——一座风光秀丽的小镇依山傍水紧靠在海边。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纯然古朴的民风演绎着一段段鲜灵活现的故事。
在我年少的时候,成年人凑一块吹牛皮说趣闻,经常有人说郑三卡的故事。当我能听懂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向他们追根寻源才知道:郑三卡是我们当地的一家土财主,因日子过的相当抠门而在当地著名,甚至连自己及家人的吃穿都缩减的非常不近人情。尽管其一生含辛茹苦缩衣节食且从不与人结怨,但最后还是落得个被枪毙的悲惨下场。
郑三卡后人,在经过了几十年的社会主义时期之后,又一代新人在改革开放浪潮中搏击冲浪,以与他爷爷完全不同的方式,再次成为当地最大的财主。
或许是命中没有太强求;或许是中了贫富兴衰的魔咒;或许是巧取豪夺做过了头。正当他们的私欲膨胀到贪得无厌的时候,恶运之神再次向他们招手了……
郑三卡姓郑,弟兄们排行老三,外号“卡”(抠门的意思),其学名至今已很少有人知道。
据传说,郑三卡的爷爷是讨着饭从云南落户到山东的胶州湾畔,直到郑三卡的少年时期,家里还是食无隔夜、衣不遮体。他从青年时期开始奋发努力,经过四十年的拼搏,到他当爷爷的时候,家里子孙满堂骡马成群并拥有近千亩良田,在当地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大财主了。但其出名的真正原因绝非是因为富有。
传说中的郑三卡,是一个与地主老财完全不相同的形象:一个干瘪黝黑的小老头,腰弓背驼面黄肌瘦,头上扣着一顶被汗水反复浸透形成厚厚油腻的毡帽头,身穿一件破棉袄,棉袄外面的腰间系着一根稻草绳,比一个旧时代的老叫花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别人穿棉袄是为了冬天御寒,而郑三卡的棉袄是五冬六夏穿在身上。据他自己说:“春、秋的天气忽冷忽热,穿棉袄冻不着,热了无非解一下扣子;夏天穿棉袄,被汗水浸透之后跟打了铁一样,太阳晒不透,外热内凉格外舒坦;冬天穿这样的棉袄寒风打不透,押风!”据说,无管家人和亲属们如何劝导,这年少时的穷习惯一生也没有改正。
话说有一年春末夏初,正当农忙时节。家里的儿子媳妇们与雇来的长短工一样,起早摸黑拼命的干,把人累的要死要活,伙食却仍然是玉米饼子加咸菜。四个儿媳妇干活时凑到了一块七言八语、嘀嘀咕咕,都抱怨这日子过的太清苦。
刚好,郑三卡的长子从这里经过,被他的女人叫住,快言快语的二弟媳妇开话说:“大哥,听说你明天跟爹一块赶集置家什。鲜刀鱼上市俩多月了,能不能买点让家人尝尝鲜?”
老大为难的皱了一下眉连连摇头:“咱爹能让?我哪敢!”
儿媳们又是一阵叽叽喳喳,意思是说:“咱这么大的家业,为名十里八乡的大财主,吃的穿的连清贫的邻居都不如,嫁到这样的人家真后悔,除了吃苦受累还能图点啥!”
女人们的牢骚让大伯哥听后非常难堪。他自己虽是郑家后代,但媳妇们的牢骚话他非常理解,怎奈何老爹爱钱如命实在让他没有办法。最后还是由他媳妇带头,妯娌们每人掏出一块私房钱,合在一起扔在了郑老大面前。
这样一来,等于女人们给老大出了一道难题:有了钱买鱼容易,关键老爹哪头怎交待?从小到大跟爹跟了三十多年,自己父亲的怪毛病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家里的钱只准进不准出,一分一文老头自己如数驴毛一样,小账记的清清楚楚,非特别需要连老头自己都不得动用,其他人根本就没有花钱的权利!就算是媳妇从娘家带来的私房钱,也绝对不准随便花。吃的粮食地里出,穿的布衣自己制,钱只能挣不准花,这是他立下的家规。
见老大犯难,女人们又不肯死心。又是一阵叽叽喳喳,最后还是足智多谋的三少奶奶想出了计策:“大哥,男子汉大丈夫,活人能让尿憋死?买了鱼你就不会说是拣的!”
“对,就说是拣的!”女人们异口同声。
话说到了这里,做大哥的没别的办法,只好答应明天试试。
第二天,柴路镇每年一度的四月山是人山人海车水马龙,赶集的人比平常的集市多了好几倍。郑老大紧随老爹身后,在人流中慢慢的挤着。买了簸箕买扫帚,买了扫帚买木锨,就在他老爹挑选搂场耙子与人讨价还价的当口,郑老大转身从后面的海货摊上迅速称了几斤鲜刀鱼,扔地上沾了一些泥土,又转身跟随他老爹身后。
走过几个滩位之后,郑三卡突然发现儿子的手上多了一串鲜亮的刀鱼,先是惊的打了一个激愣,老脸刷的一下就沉了下来:“谁叫你买鱼了,钱是哪来的?”
“不是买的,我哪有钱?”长子诚惶诚恐。
“哪、哪怎么弄的?”
郑老大向前凑了下身子小声说:“拣的!”
“拣的!哪里拣的?””郑三卡的脸色由温怒转向惊异。
“就在哪边。”长子随手向走过的地方指了一下。
郑三卡随眼一看,人际略稀的河滩边,干沙滩上确有一小块湿地,再看着长子手里拎着的哪些鲜亮的刀鱼上的确沾了不少泥。“是谁花钱买这么多鱼丢在这里呢?丢了鱼该回来找吧……”他还在往下想着,老实巴交的长子又说话了:“要不咱再扔那儿?”
“别、别!”
郑三卡歪着脑袋审视了一下赶集的人群,见人家买的买、卖的卖,没有一个人象是在寻找东西。他在原地蹲下,摁上了一锅烟,吧唧吧唧的吸了起来,时不时的摇晃两下脑袋或嘟哝几句什么。他连吸了三锅烟,和起来近小半个时辰,还是不见有人来找鱼。再看看赶集的人群一拨一拨的从他们身旁走过,因是农忙季节,快买快卖来去匆匆,各自都惦记着家里地里的农活。
“爹,要不还是扔哪里吧,家里的事还多着呢。”长子唯唯诺诺象是在恳求他爹。
“看你说的,找不着人能这么扔了,哪不是扔钱吗?痛死人不!”他又想了一回,终于无奈的发了话:“拿回家吧,有淘弄的再说。”他所说的“淘弄”在当地方言中就是“找”的意思。
长子极不情愿的去一边的小树林解下马车,装上新买的农具拉着他爹上了路。一路上,郑三卞时不时的瞅两眼埋头赶车的长子,再瞅两眼车厢一角的鲜刀鱼,他冷若冰霜的脸上看不出是喜还是忧;他的长子费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完成了家里人交给的使命,按理说应该高兴,但生来第一次欺骗了父亲,心中的自责远远大于安慰,浑浑噩噩中走过了五里路程回到了家中。
当日中午,家里人贴了满满的一大锅饼子。玉米饼子鳞刀鱼是胶州湾畔乃至山东半岛的千年名吃,对平民百姓来说不亚于山珍海味。因不是太贵,一般人家一年当中也能吃上哪么一回两回,但对老郑家来说,这顿饭可是久违了。
开饭后不大一回,几十个大饼子风扫残云一般吃了个精光。唯有郑三卡无精打采的吃了半块饼子一个鱼头,摇晃着脑袋把他的长子叫到一边:“以后再碰见谁掉了鱼千万别再拣了,再好的东西吃到肚子里也白瞎!你看看,你看看这一顿饭吃了我两顿的干粮,痛不痛人!”从此以后好长一段时间,活再苦再累也没有人敢提改善伙食的事了。
夏收,夏种,夏锄,转眼间到了秋收时节。胶州湾的八带蛸,渤海湾的对虾又上市了。
有一天,郑家的媳妇们又凑在了一块在村头的小河边洗衣服,眼睁睁的看着邻里的婆娘们赶集归来,一个个手提各种海鲜炫耀一般从她们眼前走过,媳妇们平静了好久的馋瘾一个个又安慰不住了。
不知道是哪一个先打头,把平日憋在心时的牢骚话一股脑儿的说出了口:“亏咱家是方圆几十里的大户,就是顿顿吃好饭也不过牛体拔毛而已,象咱家这样不吃不喝的生熬,攒了钱干什么?”
这一个刚说完,哪一个又接上:“谁说不是呢,俺在家为闺女的时候,总想嫁到城里去,后来爹娘答应了这门亲事,告诉俺,‘婆家有万贯家财,嫁过来吃香的喝辣的,享荣华富贵……’”
没等这一个说完,下一个就开了腔:“还‘荣华富贵’呢,不累死就谢天谢地了!财主家的媳妇哪有整天干活的?谁象咱一年四季春夏秋冬的忙;还‘吃香喝辣’呢?顿顿地瓜、饼子、窝窝头,大人苦点还好说,别忘了还有孩儿们……
儿媳们只顾议论,不知道什么时候,婆婆郑刘氏也来到了这里,因婆婆心地善良,儿媳发现之后相互尴尬一笑就不再说了。
郑刘氏虽知道儿媳们是在发牢骚,但说的也都是实情。当年她嫁到郑家的时候,爹娘也图得个门当户对。没想到这郑老三能如此抠门,不但不准花他家的钱,连娘家赔嫁的钱财也花不成。特别是用来买吃的,他觉得是一种很大的浪费,花了钱只从肚子里走一趟这钱就没了。她跟老头子过了近一辈子,对其“抠门”的脾气深恶痛绝,虽屡经劝导甚至与其抗争,什么办法都用完,丝毫没有改变他的坏毛病。听了媳妇们的议论,为了维系住这个大家庭,她心里慢慢的想出了一点计策……
第二天一大早,其长子受其母之命以下地带工为名,偷偷摸摸的去了集市上,买了几斤对虾和大蛸急急忙忙又回到家中。家里的媳妇们赶紧和面蒸馍馍,为了不耽误给场院里送饭,还没有等到正晌午时,就悄悄的招呼着全家急急忙忙的开饭了。
往常吃饭的时候,一大家人聚一块家常理短、趣闻杂谈边吃边说好不热闹;有时候把吃饭当做开家庭会边吃边议,饭也吃饱了事也议好了;有时候也发生家庭纠纷,边吃饭边争论,但最后一般都由郑三卡一锤定音!
然而,这顿饭与往常大不相同。没有趣谈、没有说道、没有争论,甚至没有人“吭”上一声,只听见唏哩唏哩吃饭和碗筷碰撞所发出的哪些声音。一家人各自狼吞虎咽,并且带有一种很紧张很神秘的气氛。
说是一家人,其实有点不妥。准确的说缺席了两个人:一个是本家的主人郑三卡。二是其夫人郑刘氏。
那天,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几天来收割的大豆在场院里堆积如山,如不及时的凉晒脱粒,一旦天气变坏必定遭受重大损失。一大早,郑三卡把所有的伙计都调到场院里,并亲临现场监督指挥。凉的凉、晒的晒,临近中午时分,就套上骡马碌碡开始打场了。
按往常习惯,农忙时节为了抢收抢种,都把午饭送田间地头,扔下农具就吃饭,吃罢饭操起家伙就干活。“忙不忙,先打场。”庄稼收到场里,打场晒粮比忙什么都重要,是农活当中重中之重!那天早晨郑刘氏已与老头子商定,午饭由家人送到场院,让老头与雇工一块吃饭,以督促伙计们抓紧时间抢粮食。
场院的活忙是千真万确,只不过郑刘氏耍了点小花招,想借机犒劳一下家里人。但当她们开饭的时候她又觉得不放心。
郑家的场院离村前有半里路,在郑家的大门口一眼就能望见。为了家里人能吃好这顿“偷”饭,郑刘氏不断的到大门口察看。饭至半酣,郑老太太担心的事果然出现了:这郑三卡急急忙忙、晃晃悠悠的从场院的小路上回来了。
郑刘氏一看就荒了神,转身就向屋里跑,没进房门又返回门口。当她再次确认没看花眼之后,郑三卡已经走近离他家的大门不远了。
这郑刘氏不亏是大家人家的夫人。平日里相夫教子、带媳妇看孙子,里里外外淹没在家庭的琐事当中,也显不出什么能力和智慧。但这天她的聪明才智在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家庭事件中排上了用场:
她一时的慌乱只持续了一小会,转眼间就稳定了下来。她不荒不忙的走到院子里几个盛粮食的麻袋旁边,从里面抄起一捧大豆刷地一下就撒向大门外,转身又不慌不忙的回到屋里。
郑三卡本来讲好不在家吃饭,只因为场院里的活太多,加上他亲自督阵,整整一上午伙计们累得一直汗流浃背,连抽袋烟喘口粗气的工夫都没给,大家还没到吃饭的时间就饥渴交加支持不住了。
郑三卡虽“抠”但为人并不傻。见伙计们累成这样,生怕累坏了耽误了下边的农活,骡马还得及时饮水喂养呢!“早吃饭早干活,让家里人多熬些粥让伙计们喝,既能解渴、又能充饥,能省不少干粮。”想到此,郑三卡起身赶紧回家摧饭去了。
半里路程也就二三百米,转眼间郑三卡就来到了大门外边。他忽然发现有不少豆子撒在地上。“这……这是谁在糟蹋我的粮食?这……这不是伤天害理吗!”气的他垛了几下脚,然后摘下了哪顶破毡帽用来做盛器,蹲下身去一粒一粒的拣起豆子来……
这一捧大豆没有一千也有几百粒,等郑三卡一粒一粒的拣完之后,屋里原本有点荒乱的饭局早已是风平浪静了。
就在该年秋后,解放军以秋风扫落叶一般攻势迅速解放了山东半岛。斗地主,分田地一切权利归人民所有!
在这场史无前例声势浩大的土地改革运动中,懂大局识时务的地主老财们,迫于强大的政治压力,纷纷把、粮食、房屋、财产统统献了出来,以求得人身平安。只有极少数惜财如命者明争暗斗宁死不从,个别的甚至以武力相抵抗!
郑三卡属于后者中的前者,因“抗拒土改”的罪名被新生政权和农会做了反面典型。被拉出去枪毙的时候人早被吓瘫了,由两个民兵生硬拖到到村头。临死身上仍然穿着哪件铁打一样的破棉袄,头上还是哪顶脏兮兮的破毡帽,唯一那条系在腰上的稻草绳被拖掉在半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