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何况，郭树有还有个酒后愿意胡言乱语的小舅子。时间一久，郭树有在“卖山风波”中耍的小九九就传到了镇党委的耳中。这让镇党委有了吞苍蝇的感觉。于是，在研究李凤林辞职后的书记人选时，也自然就把郭树有排除在外。由于东兴村年富力强的党员打工的打工、出国的出国，在村的竟是些老弱病残，镇党委决定从镇干部中下派。
　　 副书记征求了一下他认可的几位镇干部的意见，结果让他很失望——四十岁往上的基本断了升迁之望，不愿下派；几个站所长满足于已有位置，不想“遭这罪”；组织委员、宣传委员死活不下派，原因很简单，都是排名在前的后备干部，再有提拔机会也得先轮他们，何必多此一举，弄不好再“画蛇添足”。
　　 党委书记不愿强人所难，在党委会议上让众人在其他镇干部中选人。意见分成了两派：镇长等四名党委成员推荐高怀德，副书记等四名党委成员赞同刘玉——刘玉和高怀德都是两年前参加工作的大学生，正处在要求进步的时期。两派争执不下，一齐注视党委书记。党委书记的心里，刘玉要比高怀德强，可不好拂了同为正职的镇长的面子，下决心道：“那就定高怀德吧。副书记管人事，你找他谈谈，今天下午就带他去东兴，开个党员大会，传达党委意见，走马上任。”
　　 下午两点，副书记在东兴村部主持召开全村党员、干部大会。传达完镇党委决定后，副书记打着人事调整中千篇一律的官腔道：“任命高怀德同志出任东兴村党支部书记一职是镇党委深思熟虑后的决定，也是东兴村目前形势下的唯一正确选择。镇党委希望东兴的全体党员、干部服从党委决定，密切配合，上下一心，抓好东兴村的各项工作，保持社会稳定。”
　　 副书记说完看了高怀德一眼，高怀德意会，清了下嗓子，配合官腔道：“镇党委决定我任东兴村党支部书记，我确实感到身上的压力很重！我对农村工作不是很熟，在今后的工作中希望得到大家更多的支持与帮助。有大家的紧密配合，有镇党委的正确领导，我有信心干好这项工作，把全村的各项事业推向一个新的高度。”
　　 副书记点头赞许：“说的很好。郭村长，你也说两句？”
　　 郭树有一门心思想接这个村书记职务，但限于个人服从组织的党纪，对镇党委的决定无法反驳；且为以后打算又不能和镇党委弄的太僵；况且只要是下派就不会干的太久，高怀德年轻好糊弄，总比本村其他人出任这一职务要好的多。郭树有表态道：“没什么好说的。坚决服从镇党委的决定，全力以赴支持高书记的工作，请镇党委放心！”
　　 副书记满意的看了眼郭树有，又扫了眼众人道：“那就散会。反正以后你们一锅搅马勺，相处的日子长着呢，慢慢唠吧。”
　　 送走副书记，郭树有对高怀德笑道：“高书记，您初来乍到，食宿由我来安排。您看这样行不：住就在村部，吃饭就在我们几个村干部家轮流。”
　　 高怀德笑道：“哪能给你们几位添麻烦，我就自己立伙，自己做着吃。”
　　 郭树有笑道：“高书记，您这就见外了，兄弟们凑到了一块，什么麻烦不麻烦？咱村事情多，有多少大事等您拿主意，怎么能有时间照顾自己？如果去我们几个家里您觉的不方便，那咱们成立个小食堂，我让妇女主任来给您做饭，她是村干部，闲着也是闲着。您到这来是为了老百姓做事，不能让您受了委屈。这事就这么定了。”
　　 高怀德心中隐隐感到不妥，想想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好初来就拂了村长的主张，便含笑不语。郭树有对妇女主任道：“张主任，从明天开始，高书记的饮食起居就由你负责了。你要代表咱村百姓好好伺候高书记，这是你的一项重要工作。”
　　 妇女主任闻言点头。郭树有又对众村干部道：“今晚都到我家喝酒，我给高书记接风洗尘。这是咱村新班子第一次坐到一起，都他娘的给我点面子，谁也不许缺席！”
　　
　　 二
　　
　　 民兵连长肖春山前几天“套”了个狍子送给郭树有，郭树有今晚就请众人吃狍子肉。高怀德是头一次见到这东西，好奇的细看。郭树有笑问：“怎么样，没吃过狍子肉吧？”高怀德笑道：“吃？见，我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东西怎么抓到的？山上多么？”
　　 郭树有道：“这几年山上那是真多。不光狍子，野猪、野鹿现在都多了，收枪收的确实有效。怎么抓？这得肖春山告诉你——这小子是干这个的行家。”
　　 肖春山十分得意道：“这不叫‘抓’，叫‘套’，俗话说‘套狍子’嘛。套狍子得落雪以后才行，雪积的越厚，狍子越好套。狍子走过以后，雪地上留下足迹，狍子有个特性，就是走回头路时必沿着足迹返回，你只要在它走过的路上下套子，一套一个准。老百姓说‘傻狍子’，就是这么来的——不知道变通！”
　　 肖春山熟练的给狍子剥皮，掏出内脏，剁成大块大块的肉段，放入水花翻滚的大锅内。不一会儿，狍子肉的香气在屋里屋外弥漫开来。
　　 狍蹄筋，烀狍肉，狍肉炖酸菜，狍肉汆丸子，都用大盆端上布满一桌。众人不待郭树有相让，撸胳膊、挽袖子齐齐围上。高怀德连吃几块狍肉，赞叹道：“确实不错，鲜香爽口。”郭树有笑呵呵夹过一块颤微微的狍蹄筋道：“你再尝尝这个，这东西一吃，世间再无美味。”高怀德尝后又是连番赞叹。
　　 酒是纯粮自酿的小烧，喝着清冽香甜，但后劲大。三杯过后，高怀德头上腾腾冒出热气，脸也潮红起来。酒酣耳热之际，门“咣”的一声被踢开，众人惊怔间，一个刀疤脸带着几个人闯了进来。郭树有十分生气道：“懂点规矩不？一天到晚咋咋呼呼的，没看见我家里有客？”说毕又对高怀德歉然一笑道：“这是我小舅子窦金刚，从来没个正形。”
　　 窦金刚不知在哪喝了不少酒，毫不理会郭树有的训斥，瞪着血红的眼睛对高怀德叫道：“你就是新来的高书记？你他妈是个什么书记！刚来头一天就大吃二喝、花天酒地，共产党让你来工作，不是让你来扯犊子！”高怀德一惊，望向郭树有。郭树有大怒，从炕上跳了下来，“啪”踢了窦金刚一脚，骂道：“在哪灌的猫尿，敢跑我这耍酒疯？你他妈睁大眼睛看明白，我这是个人请客，没动公款！我他妈有钱，愿请谁请谁，该你他妈什么事了？”
　　 窦金刚挨了顿臭骂，不怒反笑，陪着小心道：“姐夫，你别生气呀，我这又不是对着你来的。在咱东兴，我只听你的，只要你一句话，咱水里火里决不含糊。除你之外，什么书记、镇长，统统狗屁。今天算兄弟不懂事，改天一定请姐夫喝酒赔罪。”
　　 郭树有一脸阴沉，喝道：“还不快滚！”窦金刚忙带着那几个人灰溜溜退了出去。
　　 郭树有回到炕上，消了怒气，对高怀德笑道：“高书记，您别介意。这小子四六不懂，整天就和村里的几个地痞、二流屁搅在一起。不过，这帮小子还都听我的，我还能‘哈唬’住他们。你放心，有我在，他们不敢找你麻烦，我可以保证你在东兴的安全。来，咱们接着喝，别让他坏了咱们的酒兴。”
　　 高怀德意兴索然。勉强笑道：“酒，我确实喝好了，咱们还是上饭吧。”
　　
　　 三
　　
　　 午后两点，正是农村吃“两顿饭”的时间，雪从铅灰色的云层中纷纷扬扬的飘下。孙副镇长和刘玉坐一辆银白色“松花江”正驶向东兴村。按照镇党委要在全镇建设优质、高效烤烟基地的总体要求，两人这几天正忙着到各村落实烤烟面积，鼓动农户发展烤烟生产。
　　 距东兴村一里之遥，一辆“四不象”（一种自改农用车，越野性能极强）迎面驶来。两车相错，孙副镇长和刘玉看的明白：大半车原木，足有两立方米。孙副镇长道：“偷木头都偷疯啦？大白天就敢这么干！调头，撵上去，堵住它。”司机忙调过车头追上去，将车横在路上，拦下“四不象”。
　　 “四不象”司机从车上跳下，骂骂咧咧道：“妈的，不要命啦——道这么滑，就敢把车横在路中间！”
　　 孙副镇长迎上去喝道：“从哪拉的木头？手续呢？”
　　 “四不象”司机歪着头看孙副镇长道：“咋唬啥呀？你是谁？”
　　 刘玉忙道：“这是孙副镇长。”
　　 “四不象”司机微一怔，转瞬冷笑道：“我只听说有个管林业的西门副镇长，没听说什么孙副镇长。副镇长这么多吗？真比咱镇的毛驴子还多。想检查我的木头是吧？那好，亮亮执法证吧。”
　　 孙副镇长气极反笑。道：“你是明知我不管林业没有执法证。好吧，我给你找个有执法证的。”说着话，拨通了林业站长的手机：“我是孙金海。东兴村今年没有采伐指标吧？没有，这就对了。我和刘玉在东兴堵了大半车原木，应该是盗伐的，你带人过来处理一下。”
　　 孙副镇长收起手机，鄙夷的看了眼“四不象”司机道：“听清了吧？林业站有执法证，他们马上过来。走吧，把车开到东兴村部去，等候处理。”
　　 “四不象”司机呆了一下，换了副嘴脸。陪笑道：“您真是孙副镇长？您可别生气，只怪我刚才不认识您，您大人不计小人过。这木材是窦金刚的，我只是挣个脚力钱。窦金刚您应该认识，您总该给他个面子——抬抬手，放我过去不就完了嘛。金刚改日一定会去拜谢您的，他是面上人。”
　　 孙副镇长笑道：“窦金刚？确实是好名字。”倏的止住笑容，“少废话！别说‘斗金刚’，就是‘斗天王’，今天我也不会让你走。调头，跟我去村部。”
　　 车进东兴村部，孙副镇长和刘玉下车，高怀德笑呵呵迎了出来。趁三人寒暄，“四不象”司机道声“方便”要去厕所。孙副镇长冷笑道：“打电话不用去厕所，你就在这打，让窦金刚来，省得林业站一会还得找他。”“四不象”司机被孙副镇长一语说中，讪讪笑着立在当地。孙副镇长不再理他，几人一同走进村部。
　　 村书记室很整洁，孙副镇长坐进沙发，拍拍扶手笑道：“布置的不错呀。比我镇里的办公室可强的多。”高怀德忙笑道：“都是郭村长费这周章，我一再劝阻也没用，到底还是买了。”孙副镇长玩笑道：“我可不是干纪检的，没有查询的意思。你虽然是村书记，那可是正职，我虽然叫‘孙镇长’，可是副的。没听说嘛。副职副职，啥都不是。”
　　 三人哈哈大笑。刘玉笑问：“说实话，这一个来月遇着闹心事没？”高怀德不无炫耀道：“别提有多自在了，可比镇里强的多。隔壁就是我的食堂，郭村长安排妇女主任给我做饭。说真的，一会在这吃顿饭再走吧，看我这儿的饭菜比镇里的食堂如何。”
　　 孙副镇长摇摇手，脸上已没了笑意。道：“怀德，这阵子全镇滥砍盗伐成风，你们东兴林木资源好，要加强监管呐。”
　　 高怀德见孙副镇长押着一“四不象”原木进村，就预感到孙副镇长要说他几句，心中早盘算好了应答。道：“孙镇，我们一直在加强林木的监管力度。但是，百密一蔬，偶尔还是被人钻了空子。你放心，我们一定做进一步细致工作，把林子看好，坚决杜绝滥砍盗伐现象的发生。”
　　 孙副镇长是农民出身，没念几年书，高怀德的话让他听着别扭，正欲再说几句，院中有人喊叫道：“那个是孙副镇长？给我滚出来！凭什么扣押我的木头？”
　　 孙副镇长变了脸色，起身就向外走，刘玉和高怀德忙跟了出去。窦金刚醉眼迷离，脸被酒精刺激的血红，站在院中。孙副镇长森然道：“你喊什么？我就是孙金海，就是我扣押的你的木头，怎么的？”
　　 窦金刚狼一样的眼神瞪着孙副镇长：“你他妈算个啥？有什么权利扣我的木头？”
　　 刘玉接过话道：“你的木头？从哪儿来的？把手续拿出来看看。”
　　 窦金刚恶狠狠道：“手续？拿大奶头吓唬小孩呢？少他妈跟我玩这套。老子就是犯了法，也轮不到你来教训。”
　　 高怀德忙道：“金刚，说什么呢，有话不能好好说？”
　　 窦金刚指着高怀德道：“你滚那边呆着去，今天这儿没你的事。他们不是找我的晦气吗？好，老子今天奉陪！”
　　 高怀德进前两步，凑到窦金刚耳边小声道：“这是镇领导，你小点声。消消气回去吧。怎么处理，不是还有我和郭村长嘛，给我点面子，快回去吧。”
　　 窦金刚粗暴的把高怀德拨拉到一边。大声道：“你有什么面子？滚回屋里呆着去，再在这磨叽，可别怪我连你也不客气。”
　　 高怀德面红耳赤退到一边。林业站车疾驶到，站长和一个站员从车里钻出。站长和孙副镇打了个招呼，对窦金刚斥道：“我就猜到是你他妈给我找的活儿。说吧，这次木头又从哪里来的？”
　　 窦金刚早嘻嘻笑着从兜里摸出烟递给站长，站长面沉似水一摆手拒绝。窦金刚笑道：“看看，这点小事又把你给‘折腾’来了，兄弟心里实在不过意。上次我不是和你说过嘛——兄弟在小梨树沟买了块林子。也不知得罪了那个大爷，隔三差五的就给放倒几棵，今天早上，我去林子转转，又他妈给放倒了三棵。我是村里护林员，林业法规咱也懂，这种情况，案件得上报，但木头得归本主所有。我只好安排人给拉下山，免的丢了。现在你来了，正好，我就向你报案啦。”
　　 站长训斥道：“谁允许你往下拉的木头？不得先报案，勘察完现场嘛。你请示谁啦？”
　　 窦金刚笑道：“我不是说了嘛，放在山上怕丢了。再说，报不报案你们也破不了。这么的，下次再有这事，我一定先报案再动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