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黄叶沙沙响
　　 我的庶母是从青岗坪的杨家来的，打小就听父亲说起青岗坪的二舅爷、二舅娘。
　　 即使那时我家一贫如洗，每年的大年初一，青岗坪、杉树坝两路母党的亲戚就会到我家拜年。父亲是大年三十出生的，于是，亲戚们习惯性的把初一作为父亲的生日。
　　 那时，青岗坪的二舅爷家很是富裕，在黄家坝都是赫赫有名的人家。大表哥在区里供电所做所长，有很高的社会地位和丰厚的经济收入。
　　 当我的父亲还在笔架山下乱石丛里拍打红籽回家过年时，青岗坪那边的年夜饭火炮震天价响。父亲的眼泪和着红籽齐齐散落到竹篾背篼里。
　　 那时的皂角树坪和青岗坪就是别样的两重天地……
　　 我在父亲的带领下，给二舅爷家拜年。好像每次都是大表哥家煮饭接待我们，二表哥家则是大门紧锁，到别的亲戚家去拜年去了。
　　 二舅爷圆圆的脸上长着一双圆圆的眼睛。那眼睛很是发亮、迷人。二舅娘也长着一张圆圆的脸，不同于二舅爷的是长了一张很宽阔的嘴巴。二舅爷、二舅娘说话都有一副不容置疑的气势，给我年幼的心里一种处优而尊的感觉。
　　 年轻时的二舅爷很喜欢狩猎（我们叫追獐）。每年的正月间，二舅爷都要邀约一些壮男，吆喝着追獐狗遍山打猎野物。给二舅爷家拜年都是在正月十几了才去的，二舅爷的狩猎已经结束。
　　 虽然，我从来没有看到或是迟到过野猪山羊之类的野味。但是，灶房灶头边板壁上捆扎的很好的棕绳织成的网还是给我很多瞎想——用树枝掩盖的网，汪汪卖力追逐的狗，冒着白沫吐着粗气的野物……
　　 二舅爷在女人圈里也很有诱惑力。我那绰号“炖不皅”的二姐哥信誓旦旦地说，二舅爷厉害——一美丽的妇人和二舅爷在青?林里以厚厚的落叶做褥偷欢，被人撞见。二舅爷不但不觉得理亏，还兴师动众上门理论。二舅娘也“同仇敌忾”，摆出一副非常相信自家男人的态度，言语更加咄咄逼人。
　　 说我偷你右客（老婆），你亲自看见的吗？你说我和素香经常在青?林搞灯儿（性交）。素香，你说，有多少次？
　　 素香满面通红。没有没有！
　　 二舅娘也在一旁喋喋不休的帮腔。说我才坤和你老婆有那回子事？有没有，未必瞒得过我的眼睛圈啊？那素香和我比一比嘛！任谁个男人吗，也是要拣择我啊！
　　 ——逼得那美妇人另嫁到阿依河对面去了。
　　 大表哥那时钱多人广，儿子华二就成了纨绔子弟，成天在街上呼朋唤友，成百的钞票抛洒，染上了毒瘾。那次在贵州濯水被捕，二表哥委托我携华二媳妇去务川看望。
　　 那败家的华二隔着二道门窗打着手语。示意在彭水找关系疏通，以免牢狱之灾。那时的华二已是病如膏肓，可能牢房都不欢迎了，回来后，就流落街头。听说在彭水街头，别人说是下身都有了蛆虫蠕动。华二死了的那年，二舅爷家旁边的那颗很大的丝栗树掉下一只很粗大桠枝。
　　 去年的冬天，91岁的二舅娘过世坐夜。我和家人一同去凭吊、坐夜。
　　 操办后事的是二表哥，竹林掩映下的三合院已经没有了往日期会的繁华，就那么朴朴实实地操办着。
　　 二舅爷已经很老了，显得很是枯槁。已经完全没有年轻时在青?林里独霸美人的豪气，一直默默无闻地在亲友间坐坐，间或说说话。
　　 我很感慨书的重要，读书人的重要。
　　 如果大表哥书读的多一点，就会看得远一些，对子女管教严格一些。华二在世，二舅娘的丧事就会更加体面一点。
　　 衰落、胜景的变化演绎就在那么短短的二十几年就完成了。
　　 青岗坪，名不虚传。满山的青?树叶洒落在地，黄黄灿灿，把大小山头铺盖的严严实实。
　　 黄叶沙沙——
　　 又掩住了多少风流韵趣！
　　 盖住了几世风华……
　　
　　 （二）兴贵大公
　　 穷座湾、富座凼，背时人座在股股上。大抵说的是家贫的人把住房选址在山湾湾里，富家人则选择地势开阔平坦的“凼”建房。时运不好的人往往不假思索地将住房建在山梁梁上。
　　 兴贵大公就是把他低矮的木房建在大堡梁子倾斜而下的股股上的。在长满蕨草，低矮的杂柴树木，十几笼阳山竹子错落有致地望着白惨惨的大门岩。
　　 那幢四列三间七柱的房子就在蕨草和竹林之间……
　　 在我的记忆力里，兴贵大公一直是鳏居。人生得意的时候，就是在驻队干部戴绍珍的扶持下，做起了皂角生产队的队长。
　　 支零破碎的听别的人说，兴贵大公原本有女子家（老婆）的。那女的姓马，货真价实的“马”。一张马脸比男人还男人。
　　 结婚的当天，兴贵大公就没有和母马同床。后来，许许多多的人教唆兴贵大公吹了煤油灯进屋。爬上母马肚皮前，叫母马用一张青布盖脸。即便如此，兴贵大公的腿脚还是打软，爬不上木床，梭不上母马的肚皮。
　　 真的是接进屋里就想踢出屋外！兴贵大公恨恨地说。
　　 那母马倒是死心巴肠地要跟定兴贵大公——兴贵大公老来都很伸棒！这是我一直在心里这样品议大公的
　　 兴贵大公没有法子，就摆弄着手段，逼迫母马出门。
　　 听说，最起作用的是把在火坑里烧熟的红苕在母马身上灼烫。这才把母马驱赶出了门。
　　 后来，兴贵大公再也没有娶女人，就一直在“股股”上的竹林丛中过起形只影单的光杆日子。
　　 读小学的时候，校长叫我们去做“忆苦思甜”的阶级调查。
　　 我很小，但对校长的“指令”是笃信不疑的。拿着拇指长的钢笔去了兴贵大公家，用一条长长的木凳当桌子，拧开包谷造型的笔帽，煞有介事的调查起兴贵大公旧社会的“苦情”。
　　 在心目中，兴贵大公该是我们队里最不幸的人了——这一切都是万恶的旧社会造成的。
　　 问了半天，令我大失所望——除了吃过野菜以外，兴贵大公都说是“没有过”的事儿。譬如，你遭地主用皮鞭打过没有？兴贵大公说，没有，湾里的黄石山还请过我喝酒的。
　　 我彻彻底底明白，造成兴贵大公如此“惨景”的不是旧社会，而是那母马。
　　 在心底种下一个信念——老子长大后，一定找一个过得眼、爬上床、梭上肚皮的媳妇。
　　 光阴荏苒，等我在人生路上爬上坡势的时候。兴贵大公已经赴了黄泉，奔了黄土。股股上的木房子不见了，留下几丛材质很好的阳山竹林。
　　 阳山竹林丛中留有两块茶盘墓碑。那是兴贵大公用他积攒的钱为自己的父母立的简易墓碑。
　　 几年前，还是我父亲健在的时候，我偶尔路过看过。没有记住墓主姓名、生卒年月，懵懵懂懂记得兴贵大公的父母在碑上的寿阳是一百一十几岁和一百二十几岁。回家问起父亲，父亲浅浅一笑。说，那是石匠戏弄你大公的。你大公不识字儿……
　　 是啊! 我也很疑惑，那时缺衣少食，咋会活到百岁以上啊？要真的活到百多岁，还不在当地甚至在全国都该有记载的。
　　 这个疑惑纠结我好几年。
　　 时隔大半年，我在老家吃过午饭，顶着烈日，假以去高家捡菌，顺便路过看兴贵大公的那墓志。
　　 我用弯月砍刀，剔除了掩盖墓碑的野草，蹲着仔细端详。
　　 一开始，就把我“麻”倒了——碑文上刻着“故显妣黄哥讳庹友定之墓”。心想，明明是显妣，咋又是“黄哥”呐？
　　 把头歪过去偏过来猜测。定睛一看，才恍然大悟——原来，那龟儿石匠把“母”字里的两点弄成了钩钩，很像是行书的“口”字，又把折钩拖得很长很长。难怪我把“母”看成为“哥”了。
　　 再看右侧的生卒年月，兴贵大公的母亲生于光绪十年某月某日，卒于公元一九六二年某月某日，享年一百一十二岁。记下了。
　　 走几步，看兴贵大公父亲的墓碑。碑上刻录着生于同治十二年，卒于民国十二年，享年一百二十三岁。又记下了。
　　 我对纪年不甚熟悉。回家打开电脑，在百度里收索。还是一件费力的事——光绪十年是公元1877年，算来，兴贵大公的母亲享年85岁；兴贵大公的父亲生于同治十二年是公元1873年，民国十二年是1927年，算来，兴贵大公的父亲享年54岁。
　　 可伶的兴贵大公，一生遭母马消去了性福，又遭可恶的石匠麻了“咣咣”——都把自己的父母生拉活扯地多活了那么多年！
　　
　　 （三）六棱碑
　　 某晚，梦见自己站在老场后面破旧的土墙红苕烤房边，看见两辆挖机在车站后面的湾里挖掘任家的土墙房子。
　　 那一段时间正在和任家的女儿女婿打官司。心想，法律遭任家的“后台”歪曲了，天公还是没有歪曲公理——都派挖机捣他们的“老巢”了，不免有些暗自得意！
　　 后来，就没有放在心上。
　　 隔不久，在蹇大哥的得月酒楼吃饭，张大姐无意间说起石柱有一个四十来岁的算命先生算得很准。说是任家慕名求卦——其母久卧病榻的缘由是屋基下埋有下庙门前的“六棱碑”。任家挖出来立在了下庙原址上，其母果真起床了。
　　 于是，我便很想看看那神奇的“六棱碑”。
　　 抽一个时间，拿着相机去了，拍了些照片。原以为在“美图秀秀”软件的帮助下就可以简便地抄录下碑文。后来验证了那纯属幻想。
　　 老场的刘叔接待了我。我和他谈起那六棱碑的事儿——
　　 刘叔说，他知道的有两块六棱碑。一块就在下庙的门口，就是现在我看到的这块，还有一块在河坝的木桥边。
　　 那木桥在我的记忆里有一丝记忆的痕迹。可惜，就是没有六棱碑的丝毫印象。原来的两块六棱碑都有遮雨的“帽子”。后来随着“破四旧”和“文化大革命”丢了。
　　 我很疑惑，咋会有上庙、下庙之别呢？
　　 刘叔说下庙叫“万寿宫”，供有一百多尊菩萨，隔一道圆顶门就是上庙。上庙叫“万庆宫”，供的是神主牌位。
　　 后来，被田湾的庹文银率武装干部一把火烧了。
　　 单单那一百多尊菩萨就足足烧了三天三夜。
　　 现在那六棱碑的碑身上有一个洞洞。那是农技站的干部代绍珍别出心裁地想穿孔做夯石。实在是石头太坚硬。作罢，留下了“先进”与“天真”的印迹。
　　 老场上的老男老女们看见我拍照，纷纷插嘴说，大家凑钱恢复那庙。
　　 我说，得了哦，些许的点钱都行吗？
　　 刘叔说，镇里上报了旅游开发项目。上面的意思是批下四百万，其余五百万由地方出资（就是要场上的老百姓凑钱）。
　　 水了噻（不成功）！刘叔很惋惜地说。
　　 第二天，我拿着纸笔去抄录碑文。还算保存的好。只有少数十几个字无法辨认。由于对清朝的官吏制度不甚了解，只懂得大体意思：此碑是彭水县正堂钱公、县事艾公关于彭水民风、词讼的规范的周知。关于处理民间讼案的收费及对差役的约束。建修此碑的是我的高祖康楠及胞兄康柱、康楷，联系永钦祖六十大寿县太爷亲送鎏金匾额。由此，推断出我的永钦祖在当时任八品官员的显赫。“艾公德政”碑文花用两面，“钱公德政”及承建简介共花用三面，捐资名榜花用一面。顶上六面分别镌刻“钱公德政”、“爱公德政”、“金石”、“永垂”、“除弊”、“兴利”。
　　 整个碑体比例和谐，碑文布局异常得当。立碑时间是光绪捌年即公元1887年，距今125年。
　　 过了大半个月在老家院子里问及长发幺爷和百寿二爷。他们说，那上庙、下庙是我们黄姓族人修建的。当时，能够修建相当于现在上千万元的两座庙宇，不是易事。没有足够的财力和组织能力是万万办不到的。
　　 可以猜想，组织修建上庙下庙的某人，该在最有资格组织能力的永钦高祖之前了。也即是说，上下庙是逐年集月不断完善建成的。
　　 长发幺爷、百寿二爷记得那两块六棱碑就是摆在上下庙的门口。也就是说摆在一个很重要的公众场合，目的就是起到“周知”的作用。
　　 他们还记得修建两庙的木材来自于老家背后的大毛坡，多是杉木。
　　 后头想问长发幺爷和百寿二爷记忆中更多的上下庙的事情。二爷说，就图下庙里面凉快进去耍，大人不容易进去，有“兵”把守。
　　 记忆最深的就是庙里有个朱瘸子，每逢赶场，别人交易，都有他做中人，过过升（量器）。洒在箩箕丝缝里的粮食就足够他一年的口食。
　　 其他事儿，任你百般启发，二爷就说不清道不明白了……
　　
　　 （四）锅草湾二嬢
　　 前年的冬天，锅草湾的二嬢上山（出葬）了。
　　 二嬢活到老89岁的份上。后头几年，很是惹小下的“烦”——不分时间、地点、对象地说儿子的坏话。
　　 打小时候，我就从父亲的嘴里知道了二嬢的来由——我的大母是从青钢坪杨家来的，二嬢是大母同父异母的姐姐。
　　 第一次到二嬢家是去拜年。从磨刀溪沟沟下去到半斤井，直走，路过赵万一家门口，走过一片嘻嘻滑滑的青岗树林，转一个拐，就看看到一块形如铁锅的水田。
　　 香姐说，这就是锅草湾。
　　 那时的二嬢正当中年，精力旺盛。穿一件月蓝色的斜襟衣服，头上包裹洁白的白汗巾，汗巾折叠的很是整齐。二嬢和二舅爷的脸型很相似——方脸，圆眼、浓眉，说话的声音很清纯。二哥叫平周，我叫明周，至今，二嬢叫的“平周、明周”声犹在耳……从此，锅草湾和二嬢就混为一体。在我的记忆里，锅草湾就是二嬢，二嬢就是锅草湾。
　　 在二嬢家进出的时间不多，就每年拜年去一次。
　　 那年，我读五年级了，大概是自家的脚杆有些硬了，独自和二嬢独子的安哥一同去的。
　　 安哥把我带上他住的楼上，说我喜欢看书，随意拿出几本沾满了灰土的课本。安哥这才主动给我说，他的老汉（父亲）去舟子沱赶闹，跌下河淹死了。安哥有一个姐姐，叫蓝平。那时，我老看《智取威虎山》，迷迷糊糊中就把蓝平姐和栾平联系起来。安哥逗我，拿出一张照片，是一个姑娘的。说，给你介绍，做你右客（老婆），问我要不要。我支支吾吾不知道咋回答。安哥又说，还是不给你谈（介绍），这姑娘下过疤鸡蛋（流过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