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火辣辣的太阳，倾尽它的热情挥洒下一阵阵热浪，扭曲的路面上空，小草被压得耷拉着脑袋，病怏怏地趴在灼热的空气中。一群群活泼的小孩子也提不起激情玩耍，躲在水渠旁的小铺子舔着雪条（冰棍）。
　　 “小莲，你死去哪了？”
　　 秀娟顶着一个鸡窝头，扛着一把锄头在前门走了进来。小小的眼睛中间隔着一个又大又扁的长满黑头的鼻子，任凭两颗硕大的门牙如何挡在厚厚的口唇外面，也挡不住喷涌而出的唾沫。叫声冲破喉咙，犹如夏天惊雷般，带着一阵阵声波滚向远处。小莲听到了这声音，坐在楼梯上的身子不禁颤抖了一下，顾不上累得发抖的双腿正在拼命地反抗，刷的一下站了起来，双手紧张地搓着裤子，然后弱弱的小声回答：“七伯母，我，我在这里。”
　　 “你哑巴呀，叫了那么多声都不应我。”
　　 秀娟看见站在楼梯角的小莲，满脸怒气地骂了一声，一个箭步走到小莲面前，长满老茧的大手，像是铁钳一般用力拧着小莲的小耳朵，一把把她那娇弱身子从楼梯上拖了下来。原本晒得通红的脸，此时一激动变得更红，那两只硕大的泛黄的门牙也就更显得突出。
　　 “老娘在外面晒得要死，你这个王八羔子却躲在这里偷闲，你皮痒了是吧？”
　　 秀娟蚂蚁一般小的双眼却放射出比正午太阳还要火辣的热气，通红的脸特显狰狞。两窝泪水情不自禁地在小莲眼眶里来回打着转儿。小莲紧咬嘴唇低声在抽泣着，看着秀娟，害怕得向后缩了缩，慌乱地回答道：“我，我，我……”
　　 “你什么你，还敢狡辩，看来你真的是皮痒了。”
　　 说完举起手，就要一巴掌打过去。
　　 “够了吧，她才十一岁，有你这样对小孩子的吗？”
　　 吴雄放下锄头赶紧跑过来，一把拉住了秀娟即将落到小莲脸上的大手，高而瘦的身子挡在小莲前面。青瓜似的长脸，眼睛深深地凹下去，而颧骨却高高地凸起来，活像一只只是包了皮的骷髅。疲惫的双眼，显出浓浓的惆怅。凹凸不平的牙齿，又黄又黑满是烟熏的痕迹。
　　 “小莲只是一个小孩子，她每天做那么多工就算了，你干嘛非要打她呢。你这一巴掌打下去可不把她给打坏了啊。”
　　 秀娟甩开吴雄粗糙得像钢刷一样的大手，满脸的怒气更盛三分。
　　 “好你个吴雄，吃里扒外的家伙，居然帮着这小王八羔子来骂我？好啊，好啊。”
　　 秀娟连续说了两声，然后像发疯了一样，甩了吴雄一巴掌，大声骂道：“这个小王八欺负我也就罢了，你也联合外人来欺负你老婆，你帮啊，你再帮她我就走。”
　　 秀娟用手指着吴雄的额头，然后又点点小莲，口沫横飞地骂道。吴雄看着秀娟，只说出了一个“你”字便不再出声，站在原地看着她牵东牵西有关系没关系地骂个不停。似乎秀娟认为骂人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大骂了将近一个小时方才心满意足地走回房间。直到秀娟的身影在转弯处消失得无影无踪，吴雄才回过神来，猛地摇了摇脑袋，苦笑一声转头向小莲道：“小莲，你没事吧，不要理你七伯母的话，出去和他们玩吧。”
　　 小莲看着像竹竿一样又高又瘦的吴雄，三条愁纹常年竖在眉心，黑黑的脸庞却充满慈祥。在她眼里来回打转的泪水终于像是缺了堤的河水，奔涌出来，瓜子脸上已是泪痕斑斑，大大的眼睛怎么也看不清外面的世界。但她狠狠地咬住了嘴唇，拼命止住了哭声，任瘦小的身子在不断地颤抖，许久才挤出一句断断续续的话来。
　　 “七伯父，我没有偷懒，今天我五点半就担潲喂猪了，我也去河挑水了，只是还没有刨木薯皮。”
　　 小莲双手不断地搓着衣角，鼻子一张一合不断地抽着，鼻涕像是两条汩汩的小溪，也跟着泪水流了出来。她并没有用手擦掉，泪水洋洋的大眼睛惶恐地盯着吴雄。她深怕连一直爱着他的七伯父也不相信她。娇弱的身躯，犹如水中漂泊的水草，不停地颤动着。单薄破旧的衣服，在这寒冷的冬天，不知道是哭得颤抖还是冷得颤抖。看着只是盯着她看却没有回应的吴雄，小莲似乎又想起什么似的，连忙解释道：“七伯父，我真没有偷懒，我不是故意不去刨木薯皮的，只是今天好热，我感觉有点累了，就坐下来休息一下。真的，我没有偷懒。现在我马上去刨木薯皮。”
　　 听着小莲带着哭腔的稚嫩的声音，看着她精致却被泪痕破坏的小脸，吴雄心里感到一阵心酸，连忙伸手拉住小莲的小手，拿出毛巾轻轻地擦干她脸上的泪水，湿润的眼睛把住小莲的脸左看右看，最后停在红的发热的耳郭，用嘴轻轻地吹着气。许久，才和蔼地说道：“小莲，七伯父相信你，你做得很好，真的做得很好。只是苦了你了，这么小的孩子，你的耳朵还疼吗？”
　　
　　 二
　　
　　 似乎永远有做不完的事情，洗碗，摘菜，烧火，煮猪潲……小莲挑着一个差不多和她一样高的水桶走在凹凸不平的小路上，满满的一桶水，回到家后只剩下一半不够，然后搬来重重的高凳，用平底的水勺舀满水放到凳子上，爬上凳子，最后才把一勺水倒到比她高得多的水缸。这几乎是每天例行的工作。
　　 此时小莲埋头坐在一堆山一般高的木薯堆前，冻得紫红的小手拿着削得像小刀似的竹片，红扑扑的小脸却有点泛白。长长的木薯，她小心翼翼地从一头刨到另外一头，仿佛是在擦几千年前的老古董，生怕弄坏一点。
　　 同样的动作，她重复地做着，同样的辛苦，她同样忍着，小小年纪还没有褪去童真的她从没有想到过什么偷工减料。工作虽然很多，但她却没有埋怨过什么，咬着牙，尽力把所有事情都做好。妈妈说过会回来接我走的。小小的手掌没有年幼的白嫩，反而像是中年人一样，整只手布满了成熟的菠萝的皮一样的凹凸不平的老茧。七伯父他们东揽西揽别人不耕的田地，两个人耕着十几亩水田种着几亩旱地，比我要忙得多，这种小事我要努力做完。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小小年纪的小莲思想却比同龄人早熟。
　　 泛黄的太阳吊在半空上，半白的浮云像个调皮的孩子，一会儿变成小马，一会儿又变成小兔。一只小鸟东倒西歪地飞着，忽然撞到木薯堆上，掉在小莲的面前。毛茸茸的羽毛，黄嘟嘟的小嘴，不断扇动的小翅膀怎么挣扎也飞不起来。这是一只还没有长大的小鸟。小莲停下手中的动作，歪着头皱着眉，一脸疑问地盯着它。这只小鸟似乎不怕生，也学小莲歪着头盯着她。看着小鸟的可爱状，小莲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双手捧起小鸟，天真的眼睛靠得它更近。
　　 “小鸟，你为什么跑出来啊？是不是你哥哥欺负你了。”
　　 小鸟毫不理会小莲，在小莲的手上舒服地躺着，黄黄的小嘴不断地啄着小莲双手合着的缝线，痒痒的感觉使小玲笑得更开心。
　　 “小鸟啊，你肚子饿了吗，不要啄了，好痒啊，呵呵……你家在哪呢，我送你回家好不好啊？出来太久你妈妈会担心的哦。”
　　 小鸟并没有出声，只是在小莲说到妈妈的时候小嘴停止了啄，抬头看着天空，因为它不明白为什么太阳还挂在天空却有雨滴下来。小莲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小鸟的后背，但小莲长那满粟子般的小手却搁得它不舒服，扇动翅膀挣扎着掉了下来。小莲低头看着掉在地上的小鸟，更加疑问地问道：
　　 “小鸟啊，你是不是很急着回家呢？不过你家住在好高的地方哦，我把你抛上去吧，好吗？”说着小莲便用力地把它抛向天空，似乎真想要把它抛到家里面似的。但是小鸟只在空中划了一个半圆，又掉回地上了。
　　 “你怎么不飞起来呢，你们家住在好高的树上，不飞起来你怎么回家呢，赶紧回去吧。”
　　 小莲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在后面轻轻地推它，但是小鸟却不领情，推一下就动一下，然后就懒洋洋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小莲正觉得奇怪，把它了捉起来，一条又大又长的黑影却笼罩了她。
　　 “好啊，你这个没娘养的，老娘在田里做得要死了，你居然不刨木薯在这里逗小鸟，你玩，我让你玩。把这只死鸟给我。”
　　 秀娟一边说着，一边就要抢小莲手中的小鸟，但却不得。小莲紧紧地把小鸟护在胸前，任凭秀娟怎么用力抢，她都死死地用手挡着。秀娟看见小莲居然敢反抗她，满脸怒容地吼道：“你这个死丫头放不放手？”
　　 小莲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居然也不怕她平时见了就害怕得颤抖的七伯母，用比她更高的声音竭斯底里地反抗。“不，我不放手，我不给你。”
　　 小莲突来的勇气，使习惯了让别人顺从于她的秀娟愣了一下，倏尔身上散发出的怒气，把周围的小草都压向一边，头上的鸡窝似乎也变得大了许多。看着眼睛直直盯着她看的小莲，咬着牙齿挤出一句话：“给不给？”
　　 小莲双手护着小鸟，摇了摇头。“不，小鸟要回家了，小鸟的妈妈正在等它，小鸟要回家了，我不给你，你会打它的。”满眼的泪水，已经使她的语气软弱了许多。但还没有等小莲说完，秀娟的大手已经狠狠地抽在她的脸上，“啪”的一声，三只血红的手指印已经在小莲的瓜子脸上凸显了出来，巨大的冲力，小莲一头栽在地上，而小鸟也掉到一旁。秀娟狠狠地抓起小鸟，像是有千年仇恨似的，咬牙切齿地吼道，“我让你不给，我让你不给。”边说边用力把小鸟甩到树干上，小鸟倒在地上，连连抽搐，最终归于安静。小莲看着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的小鸟，大大的眼睛一片朦胧，似乎翠绿的树叶也在流着泪，周围的一切都是如此的都模糊不清，只剩下一个青白红混杂的世界。小莲蜷缩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哭什么哭，赶紧起来刨木薯，今晚不把这堆刨完，你就等着喝西北风去。”秀娟上下拍了拍手掌，重新套上袖套，在木薯推前坐了下来，随便刨三两下，就把一条木薯刨完，看着小莲刨好的木薯堆，不断地在嘟囔着。“这个没娘养的小王八，刨得那么干净，存心不想我卖得多一些钱，看我不打死你。”
　　
　　 三
　　
　　 黑，笼罩着整个山村，冬天的夜晚，连田野也失去了活力。经历了夏秋被各种动物和植物的折腾，它疲惫地躺在夜幕下，留下让人心酸的累。楼上的仙人球的花重新蜷缩变成花蕾，把脆弱的花蕊放回内心深处，只给黑夜看见它那打着蜡的坚硬的外壳。
　　 小莲蜷缩在靠近窗的角落里，冰冷的月光映在她瘦瘦的脸上，那三条淡淡的指痕显得特别扎眼。她手里紧紧地抓着一张相片，生怕夜风会把它偷走似的。借着明亮的月色，可以看见照片上面是一个女人。
　　 “妈妈，你在哪里啊，你怎么还不回来啊，小莲好想你啊。”
　　 “我在这里很不开心，今天七伯母抢我的小鸟，我没有给她，她就狠狠的打了我一巴掌，好痛好痛。”
　　 “我天天都好认真好认真地做工，我天天都把水缸挑满水，我天天都把一堆木薯刨得干干净净的，但是她还天天骂我，打我。”
　　 “明明我有妈妈，但是她天天都骂我是没娘养的。”
　　 “妈妈你不是说要带我走的吗，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真的好想你。”
　　 柔弱的月光照遍整个山村，窗子上七条钢条的影子随着明亮的光线附在小莲的身上，七条暗影仿佛交织成一个看不见的牢笼，把小莲锁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小莲借着冰冷的月色看着手中紧紧抓着的相片，泪水随着小莲的喃喃细语慢慢流淌下来。冰冷的冬夜，她只能把自己抱的更紧一点。
　　 “妈妈，今日吃夜（吃晚饭）的时候，七伯母去了一下猪栏回来，她就骂我，说你这个有妈生没妈养的小王八，肯定又偷懒去玩不喂猪，要不然一个月前买回来的猪现在都还没有养大，说完就要打我，辛亏七伯父拦住了，但是我要吃饭的时候，七伯母却把我的碗扔进了潲桶。还是七伯父帮我再舀一碗。”
　　 说完，她轻轻地抽泣了一下，用粗糙的小手抹了照片上面的泪水，然后又用衣服小心翼翼地擦了擦。
　　 “妈妈，七伯父是好人，每次七伯母打我骂我的时候，他都会帮我，但是每次当他帮我的时候，七伯母就会说：你这个熊蛋，好啊，她不是外人，我是外人行了吧，我是外人我走。于是他又不出声了，站在旁边看着七伯母骂我，站在旁边叹气，我知道他爱我，但是他为什么不帮我啊。”
　　 “还有住在江边茅屋的老王也是好人，他经常偷偷地帮我把水挑到家门口，然后我再挑进去。这个你不能告诉七伯母，不然她又会打我骂我说我偷懒。”
　　 “妈妈，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天天都喂饱的猪一个月了还没有大，是不是我煮的东西不好吃啊?”
　　 “妈妈，妈妈，你到底在那里啊，你是不是不要小莲。”
　　 想着想着，她哭得更厉害，她用手拼命地捂住嘴。我不能惊动正在熟睡的七伯父，他们太累了，明天还要干累活。豆大的泪水像机关枪似的突突突地不断地从她的眼睛里冒出来。小小的眼睛，装的却是整个大海的泪水。
　　 吱呀，房门被轻轻地推开，吴雄轻轻地走了进来，他原本以为这个白天累的够呛的小女孩早已入睡，没想到大半夜了她还坐在角落里偷偷地哭。
　　 “小莲，在想什么？”
　　 小莲抬头一看，七伯父那慈祥的脸庞映在她的眼睛里，她赶紧抹去脸上的泪水。
　　 “我，我……吵醒你们了。”
　　 “呵呵，小莲不用紧张，你没有吵醒伯父，伯父怕你晚上踢被子着凉，所以过来看看你。”
　　 吴雄轻轻地揉揉她的头发，露出慈祥的笑容，眉心的三条愁纹也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吹了吹地面，坐在小莲旁边，伸直了脚，把小莲放在他的大腿上面舒服的躺着。拿起小莲手中的相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