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想妈妈了？”
　　 小莲轻轻地点了点头，没有出声。
　　 “恩，伯父十一岁那年还在妈妈旁边，而你，那么小父母却都不在身边。唉！”说完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七伯父，妈妈会回来吗？我已经两年见过妈妈了，我真的好想妈妈。”
　　 七伯父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心，似乎在对着小莲说，又似乎是在喃喃自语。
　　 “会的，肯定会回来的，你那赌鬼爸爸也会回来，到时候你们一家人在一起，快快乐乐的。”
　　 “小莲啊，你也肯定会认为我很熊蛋吧，每次伯母骂你我都不敢帮你，唉。”吴雄叹了口气又继续道。
　　 “没办法啊，你伯父是个穷光蛋，要钱没钱，要貌没貌，最关键的是连房子也没有，现在住的这间还是你那赌鬼老爸的呢。所以都没有女人肯家给你伯父，眼看过了三十了，花了几辈子祖宗的福分才娶了你伯母，看着你被骂，伯父也很心痛啊，伯父不想你做那么多，想你像起他小孩子一样快快乐乐的去玩，伯父也很想帮你，但家有没有人做工，如果和你伯母闹僵了，你伯母走了，你伯父就要绝种了啊。唉，你知道吗。唉！”说完七伯父又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靠着如此有安全感的七伯父，累了一天的小莲，早在她问完妈妈会不会回来的时候就睡着了，至于后面吴雄说些什么，她也是不知道了。吴雄看着睡熟的她的脸上还带着灿烂的笑容。小莲一定在梦中看见她妈妈了吧，如果她能这样常笑多好啊。吴雄不禁又叹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把小莲抱上床，盖好被子，又周围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直到把小莲盖得严严实实了，才轻轻地掩上门。
　　
　　 四
　　
　　 “我说你三更半夜的跑到那丫头八子那里嘀咕啥呢？进进出出的弄醒我。”
　　 “我说你老是针对她干嘛啊，她哪里犯着你了。丫头就丫头，什么丫头八子。”吴雄脱去鞋，轻轻地扯过被子盖上。
　　 “你的意思是说这是我的错咯？”秀娟转过身子，用手把头撑起来，又小又细的小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吴雄，闪着幽幽的冷光。
　　 “没错，没错，睡觉吧。”
　　 “你什么语气啊，用得着这么不耐烦吗，不想听我说我走就是了呗，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不耐烦我还不耐烦呢。”
　　 “我都说你没错了，难道要我说你有错才安心是吧，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啊。”
　　 “不睡觉咋啦？不睡觉咋啦？你还不是大半夜爬起来弄醒我，我错了才是你心想的答案吧，看你说得那么爽快。”秀娟一脚踹开被子，两手一撑就坐了起来。
　　 “吴雄，你最好给我说清楚，要不今晚就不睡了。”
　　 原本吴雄看到小莲的眼泪就感觉很对不起她，现在大半夜的又被秀娟这样一说，也有点火气上来。他也坐了起来，对秀娟大声说道：“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无理取闹啊，都说了你没错你还想咋地？”
　　 “嗬，还真有火气了是吧？吴雄，看来你翅膀硬了哈，为了一个小王八你居然说是我错了，好啊，我无理取闹是吧，无理取闹你干嘛还要我，明天我就走。”
　　 “好了，不要闹了，睡觉吧，明天还要上城买东西。”
　　 “上城买东西咋啦？上城买东西就大了是不？你给我说清楚，要不就不睡觉。”
　　 “我说你有点良心好么，你现在住的是谁的？”七伯父用手指着墙壁说道。“是小莲他爸的。”
　　 “咋啦，这能说明什么，说明了你吴雄孬，你吴雄是熊蛋，连房子都建不起。亏我还嫁你，你这良心被狼叼走的，居然说我没良心。”顿了顿，缓过了一口气，继续道:“你不说那赌鬼吴林我还没那么生气，他已经五年没有回来了，现在是不是被放高利贷的人砍死了还不知道呢。还有，我们穷得连裤子都只能穿一条了，拼死拼活种那么多田，但我们五年来有那一天欠过小莲一餐饭？还有还有，为了养她，现在她赌鬼老爸的债主隔天就上门催债，还说要烧屋，现在我连妈都不敢叫她过来，孩子也不敢要，而我叫她做一点事你就骂我没良心，这是什么天理。你说啊，说啊。”秀娟瞪着龙眼核般大小的眼睛，手指着七伯父大声吼道。
　　 “你没错，你没错，两年前是谁为了抢房子，把小莲她妈赶走的？你不那样她也不会……”吴雄似乎找不到词汇，顿了顿又继续道：“她也不会回不来了。五年来就是这两年小莲跟我们，但你自己说说，这两年来你替小莲做过什么？现在她穿的衣服都还是她妈买的，你有买过什么？不买什么也就算了，你干嘛还要天天骂她打她，你要她长大后怎么办？不是我想说你，但你不要做得那么过分，吴林总有一天是要回来的，你要我怎么向我弟弟交代？”
　　 “好，我没做什么，你要交代是吧，那你交好了，明天我就走。”说完，马上下床翻箱倒柜的捡起东西来。吴雄坐在床上，卷好一支烟点着，在烟雾翻滚中看着她慢慢的把东西捡好，似乎在回忆着什么，惆怅地叹了几口气。
　　
　　 五
　　
　　 天比往常要黑，浓浓的乌云重重地压在田野上空，乌云来回翻滚，似乎在酝酿着什么。由于要上城买东西，吴雄一大早就在床上爬了起来，穿好衣服后，像往常一样到那只放在旧柜子底下的水鞋拿钱。但是伸手进去掏了许久，又把水鞋倒过来抖了几下，可是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吴雄以为是秀娟换了地方藏，于是又到旧衣车底下那只放杂物的纸箱里找，还是没有，他把整个房间都翻遍了，都不见钱的踪影，那可是他们今年辛苦了一年赚来的钱啊，如果没了钱，他不敢再想下去，双手不由得猛颤抖了起来。咕噜咕噜爬到床边赶紧推醒了还在做美梦的秀娟。
　　 “大清早的咋啦，还让人睡觉吗？”秀娟用手揉着朦朦胧胧的睡眼，不耐烦嘟囔道。
　　 “秀娟，你有没有拿了那些钱。”
　　 “什么钱啊，不是一直放在那只烂水鞋那里吗？”
　　 “没有啊，整个房间我都找完了，没有找到啊。”
　　 秀娟听完，不相信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把房子又从新翻了一遍，结果依旧是不见。这时她也有点哆嗦了起来。不停地搓着双手。
　　 “天天都放在那里，怎么不见了呢，会不会有人拿了？”
　　 “怎么可能，昨晚睡觉之前我还数好，好让今天能赶上早车快点上城。”吴雄摇摇头用力地搓了搓脸，期待能冷静下来。“会不会你昨晚捡东西的时候把它们放去其他地方啊。”
　　 “不可能啊，我没有动那钱，我怎么会动那钱呢。”秀娟也摇摇头，急得哭了起来。“那可是我们所有的钱啊。”
　　 突然间，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打开房门就急匆匆的跑出去，一脚踹开厨房门。正在烧火做早饭的小莲听见嘭的一声，吓得连忙跑到灶头的角落，不安地紧靠着墙壁。
　　 “奶奶的你这个没娘养的小王八，快点说，把钱藏到那里了。”
　　 小莲一脸惶恐地看着满脸怒容的秀娟。她从没有见过七伯母生那么大的气，离她那么远，小莲似乎也能感觉到她的怒气快要把她整个人都燃烧了起来，比灶头里面的火还要热。
　　 “我，我，我没有藏钱。”
　　 “不说是吧，看我不打死你。”
　　 七伯母一把抄起灶头旁边的一条木棍，就往小莲身上打去。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火辣辣的疼痛已经突袭她的脑神经，豆芽般娇弱的小莲不由得放声大哭起来。
　　 “啊，七伯母，我没有藏钱啊，啊……”
　　 “不说是吧，你这没娘养的王八蛋，没娘教你，就让老娘来教你，看你偷钱，让你偷钱。”
　　 “啊，没啊，啊，我没有偷钱啊，啊。”
　　 啊啊的惨叫声传到远远的马路，正在等早车上城的人都吃惊地一致地看向同一个方向。
　　 “哪家的孩子啊，哭的那么凄惨。”
　　 “这父母也打得太狠了吧。”
　　 “好像是吴雄家的小莲的声音”
　　 ……
　　 嗡嗡的议论声立即传出来，更有的人马上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过去。吴雄听到了声音也吓了一跳，连忙跑到厨房。秀娟左手拉着小莲的小手，右手拿着木棍，狠狠地往小莲的身上抽去。幸亏冬天有着厚厚的衣服，但小莲身上已经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吴雄赶到赶紧过去拉开小莲，猝不及防手上挨了秀娟一棍，他的手马上出现了一条紫痕。
　　 “快住手，你想打死她啊。”他一边大声说着，一边把小莲护在身后。“你怎么不问清楚就随便打人，她还是个小孩子，有你这样打的吗。”他可清楚的知道秀娟手中的棍子有多大的力道。
　　 “这间房子就我们三人，大门都锁得好好的，除了她还有谁。”秀娟手里还拿着棍子，身子向前挪了两步。“她不说我就打到她说，这么小就会偷钱，长大还了得，她没妈教，我就替她妈教。”
　　 吴雄虽然不会信是小莲偷了钱，但那钱毕竟是他们一家子的支柱啊，所以听了秀娟的话内心也有点动摇，情不自禁地转过头看着身后的小莲。此时小莲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看到转过头来的吴雄，委屈之中更多的是惶恐。
　　 “七，七，七伯父，我……没有偷钱，我……没有偷钱，呜呜……”她断断续续地哭着。
　　 “我要妈妈，我要我妈妈！”
　　 撕心裂肺的喊声，撞破了她沙哑的喉咙，带着让人心痛的音符冲了出来，犹如是地狱废墟里面孤魂野鬼的哭诉。这时等车的人也赶到了，他们站在门口挤头看着，和天上的黑云一起，重重地压在这小小厨房的瓦片上空。
　　 “找你妈？哼，下辈子吧，今天你不把钱藏在哪里说出来，就算你那死鬼老妈回来了也没用。”
　　 “秀娟，乱说什么！”七伯父大声吼道。
　　 死鬼，在这个小山村里面，凡是死了的人前面都会加上这两个字，比如你那死鬼奶奶，就是小莲经常听到的一句话。但她却不知道“死鬼”就是人死后活人给死人冠上的一个词缀，她也不知道死了是怎么一回事。她只知道，凡有名字前面有死鬼两个字的人，她都永远不能再见到了。“嘀”，她忽然听到心中某个角落传来一声细微的声音，那是某种东西在拉了好久好久被拉得好紧好紧之后，因承受不了而突然断掉的声音。
　　 “不，我妈妈不是死鬼，七伯父我妈妈不是死鬼，我妈妈不是死鬼。我要我妈妈，我要我妈妈。”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小莲死死的抓住吴雄的裤脚，满是泪水的红肿的眼睛，充满期待的看着吴雄，吴雄现在犹如是她在洪水中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期待他告诉她不是。但吴雄却定定的站在那里，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因为吴雄看着小莲突然变得黯淡无光的眼睛，原本就很痛的内心，突然间又涌出了一丝惶恐，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不安地拉着小莲的小手。
　　 “小莲，我……”
　　 小莲看着不再说话的七伯父，突然像是发疯了似的，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啊”的大叫一声，挣开了吴雄铁钳般的大手，冲破了堵在厨房门口的人群。
　　 “小莲，你去哪里？”吴雄看见小莲挣脱着跑出去的背影，突然感到就要失去什么似的，慌忙追出去，但就仅仅被小莲撞得七倒八歪的堵在门口的人群阻了一下，小莲已经消失在了田间小道上。
　　
　　 六
　　
　　 吴雄发动了整个村子里的人帮忙寻找了一整天，小村只有弹丸那么大，但尽管他们挖地三尺，却如何也找不到小莲，小莲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也似乎从未在这里出现过。
　　 傍晚时分，酝酿了几天的大雨，在雷公电母的带领下，夹带着千军万马奔腾之势，汹涌而来。大家不得不中止了寻找工作。唯有吴雄穿着雨衣，带着手电筒，在电闪雷鸣的伴随中，还在苦苦地寻找着。
　　 吴雄走到祠堂，脱下雨帽，露出红肿的眼睛。原本黑黑的头发，现在变得有点白了。他扑的一声跪在地上。对着高台上众多的灵牌，大声哭到。“爸，妈，我对不起弟弟，我没有照顾好小莲，是我没有照顾好小莲啊，你们在天有灵，帮我找到小莲吧。”
　　 小莲冲出人群后，迷迷糊糊地也不懂去哪里。她觉得周围的一切是那么的陌生，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令人感到恐惧不安。她来到废弃已久的老屋，像小时候玩躲猫猫的时候一样躲进了那口不知道是什么年代做的空棺材里面。以前躲猫猫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找不到她，只有她妈妈知道她躲在这里。她用力地把棺盖盖好，腐朽的棺盖艰难地透进一丝光线。幽黑的世界，小莲把她妈妈的相片抱在怀里。妈妈一定会找到我的。但她真的太累了，又哭了那么久，竟然睡着了。直到冰冷的雨水把她全身淋透了，她悠悠才醒过来，周围漆黑的轰鸣世界又吓得她慌忙跑到离老屋不远的祠堂。
　　 雨越下越大，电越闪越亮，雷越打越响。这场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雨，这场几年来下得最大的冬雨，似乎有想不完的伤心事，似乎有流不完的伤心泪，哗啦啦地越下越起劲，一点都没有停止的意思。原本茂盛的树枝被打的只剩残败的枝桠，昂首挺立的小草现在也被打得趴在地上，一点精神都没有。雨滴屋檐声，雨滴树声，雨滴大地声，噼噼啪啪地乱作一团。
　　 随着夜的流逝，温度也越降越低，浑身湿透的小莲，像一只受伤的小猫一样，冷得蜷缩在角落里。一天没进食的她，饥寒交迫，冻得发紫的小脸，紫黑色的嘴唇上下哆嗦着，她紧咬着嘴唇，双手拼命地把她妈妈的相片拥在怀里。以期能获得更多的温暖。
　　 突然，一道闪电犹如是一把利刃，啪的一声巨响，狠狠地把天空撕做两半，露出漫天的惨白。祠堂里面慢慢地升腾着火苗，小莲原本湿透了的衣服慢慢被烘干，冻得发僵的手脚也慢慢恢复了知觉，这种火不知是什么火，居然不怕雨，把密密麻麻的雨滴烘干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