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画眉会来接我的！”米卡说这话的时候，那册渗透着酸臭汗水味道的新概念还夹在他的腋下：“She will come to meet me，will！注1”他说这话时，鼻孔不知不觉朝向天空，就象有谁迫使他高高抬起头颅一样。他依旧每天孜孜不倦地背诵着英语，高考生般紧张准备着托福考试；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考过多少次托福了，他只记得每一次都是失败，其中最好的一次距离合格仅仅相差两分；正是那要命的两分，王母的钗般将他和画眉划分在太平洋两端。每天夜晚他都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即便偶尔浑身疲惫地睡着，也会进入一个个可怕的、重复的梦境：娇小的画眉被那些操着英语或者西班牙语的男人们拥在怀里，衣服被一件件地撕扯掉，她哭着叫喊着米卡的名字，嘴唇渗出一道殷红的血。米卡往往会在这样一个梦境中惊醒，然后呆呆地盯向天花板，脑子里回味着梦境，以为自己还在梦境里没走出来。等他稍微清醒，又绵绵回忆起画眉没走之前，两个人一起坐在麦麦姆固定餐位上喝着冷饮，吃着汉堡的情形；那个时候画眉承诺会嫁给他，哪怕这世上有再多的人反对他们的婚姻。
　　 “我会给你生两个宝宝，一个女孩，一个男孩子；”画眉说这话时麦麦姆偌大的餐厅里突然安静下来，似乎为了刻意来突显出他俩诚挚无私的爱情：“在中国这是不可能的，计生的会千方百计阻止我们的爱心；但在美国不会有人阻止我们，我们只在想要，生十个八个都无所谓！”画眉信心十足地攥紧拳头，将他送给她的那款蝴蝶形状的金戒指攥在手心。
　　 当时她并没把那枚他辛苦买来的戒指戴在手指上；他希望她把戒指戴在左手中指上，希望她与自己分离的日子每天都戴着它。Youcanalsousearingtoremindyourselfofyourgoal注2。米卡叨咕了句，紧接着脑子里又蹦出另一串单词：Marriage、matrimony，Loveandeternal注3；在这些单词后面隐藏着画眉那张面靥，令他苦恼不已。画眉离去的日子，也是米卡苦熬的开始；渐渐地，假如不去看她留给他的相片，他甚至很难想象出她的模样。画眉坐在床上，抱着玩具熊在开心地瞧向相片外面的世界，就象她当初总是向往大洋彼岸那个国家的眼神一样，兴奋、忐忑而充满了新奇。偶尔，米卡设想当初走的不是画眉，而是自己，那她在国内又是什么样的感受，也许每天同样煎熬着，也许受不了煎熬而嫁了人。一个女孩子没理由不去嫁人，何况画眉又不是宅女，而是一位娇小可爱的女孩子。
　　 米卡站在窗口向外张望了眼；那个穿着蓝白竖条纹的海棠坐在海棠树下，端着个盛满茉莉花茶的大罐头瓶子，正迷惘地盯向院门口；院墙外一波波的噪音滚滚袭来，骚扰着他思绪。他定定神，又绵绵回想起到机场送画眉的那一幕。当时画眉已过安检，她频频回眸，然而那个巨大的广告牌却阻挡了他和她的视线，他只能看到她那个暗红色的拉杆箱拖曳在地，紧接着被另一个箱子挡住；他手机响起短信信息的提示，画眉给他发来一条缠绵的文字，他又忐忑不安地给她回复一条；此后，短短十几分钟米卡和画眉相互发了十几条令人阅后潸然泪下的短信；这些短信米卡原本一直保留着，只是有一天他的手机不小心摔到地上，再去修，却怎么都修不好了，里面的短信自然没了；为了能抢救出他的精神支柱，他不惜和手机维修店的人吵了架，但还是无法挽回，他只能闷闷不乐地换了部手机；本来他想连手机都不要了，可再想想，如果没了手机，画眉来电话找不到他怎么办？虽然画眉已经很久没给过他电话了。
　　 米卡依稀记得，画眉前一阵儿还给自己来过电话，嘱咐他一定要复习好英语，以便通过托福，只是他记不清那是第一次托福考试前，还是第三次托福考试后。时间渐渐在他脑子里混沌，记忆成为一团无法分辨前后次序有浆糊，乱糟糟地涌出来，使他在时光的河里来回穿梭。
　　 “我可从没见过画眉……”都都还住在十三家小院里，无意间说了句。
　　 “你当然没见过，”米卡不无自豪地昂起头：“她在美国呢，现在已经加入美国国籍了！”
　　 米卡的话令都都想到自己的叔叔，以及那位逃亡的斯大林；不过米卡并不在乎都都想到了什么，他只在乎画眉，只在乎N年后和画眉相聚的刹那；那时，他会一把抱住娇小的画眉，把她掷到半空中，然后再接住，就象当初和她确定恋爱关系时，他将那个蓝球掷到半空，再试图接住的情形一样，虽然那个蓝球从半空中落下砸到他的鼻梁上，使得一汩鲜血涌出鼻腔。在他的设想里，画眉已经为他生养下三个孩子了，两男一女，俨然不会汉语的三个可爱baby，他们深受美式自由教育，自立得就象任何一位美国总统。
　　 “LookattheChinesecouple,theyaremuchhappier！注4”
　　 米卡似乎听到N年后，自己定居在旧金山，在一条宽阔的马路上迎面遇到一对来自意大利的老夫妇，他们如是评价他和画眉，以及跟在他们身后的三个孩子。那个时候，没有谁能够剥夺他的幸福，他足可以捍卫自己的一切，包括他和画眉所追求的梦。
　　 不过，那仅仅是一个幻境，一个海市蜃楼；清晨睁开眼睛，他望见凌乱的室内就恶心不已。他想不到自己能居住在这样一个环境里，空气的每一粒分子都渗透出某种霉烂的气息，墙角还掉了块墙皮，那是经年无人修理的缘故。米卡怔怔地盯向那块裸露出青砖的墙角，喉结上下翻滚，脑子里浮出秋荷的影子；她是这套住宅的房东，一个略嫌刻薄的老姑娘，据说和已经搬出小院的小辉哥有着说不清的故事。偶尔，陷于窘迫的米卡会翩翩幻想秋荷会青睐于自己，从而忘却画眉的存在。他想象不到画眉和那个拉美裔混血的婚姻究竟是什么状况，一个为了欺骗移民局的骗局，还是性与身份的交换，抑或仅仅是个精心设计的圈套，tarp注5。
　　 “你该交房租了……”一天，秋荷敲开米卡的房门，直截了当地说道。
　　 那几天，恰恰是米卡囊空如洗的日子；他胀红着脸，吭吭哧哧地央求她缓些日子；她宽容地笑了笑，只说了句‘要抓紧哟’，就走了出去。那一刻，米卡胸膛里沸腾起来，他一把抓起那本新概念，一边嘟嘟囔囔背着英语，一边又开始想象着自己顺利通过托福的刹那兴奋，想象着画眉在大洋彼岸听到这消息时开心的笑靥。
　　 “我会给你寄钱去的，一千美元……”
　　 米卡似乎听到画眉这样告诉自己；然而，他现在只有一千元人民币的债务。画眉从没给他汇过钱，倒是头一个月，他给她汇去了八千块钱，那可是他辛苦劳动挣下的。他咽了口唾沫，眼帘现出奇妙的幻觉，似乎又看到秋荷站在自己面前，上衣衣扣刻意地解开两粒，两侧胸部鼓鼓的，中间隐隐现出乳沟。相双于画眉，她是个粗壮的女人，尤其是那双大腿，还有宽阔的臀部。但她毕竟是女人，有着性感的唇，和接近于走光的胸部。她会把自己当作孩子搂在怀里在；当然，她也会絮絮叨叨，追问自己和画眉的往事。女人都是如此，嫉妒一切女人和自己男人之间的绯闻。米卡想象着比他年长几岁的秋荷再次走进这房间里的情形，衣着暴露的她会降贵纡尊地来到他身旁，小猫一样蜷缩过来任凭他的抚爱；而他，并没背叛画眉，只消考过托福，他就会收拾好行李悄无声息地离开，买一张国际机票，一夜间到达大洋彼岸和画眉汇合……
　　 米卡正想着，猛然房门响了下，不知谁在胆怯地敲门；米卡吃了一惊，似乎心里的秘密被无意间掀到阳光底下，令他尴尬不已。
　　 “谁？”
　　 “我，半截烟；”停了停，门外的声音又继续下去：“我给你送请柬来了……”
　　 请柬？米卡顿时后悔了，他不该这样快地应声。他摸了下瘪瘪的裤兜，擦了下额头的汗，趿拉着拖鞋走到门口，不情愿地打开门；敞开门的刹那一串高分贝的喇叭声也随之挤了进来，聒噪着扰乱他的情绪。趁着房门开启的几秒钟，米卡漠然地瞥了眼院墙外那杆高高竖起的大喇叭。
　　 “下、下月一号我结、结婚，”半截烟递过一张漂亮的紫红色请柬，害羞道：“到时希望你光临……”
　　 因为害羞，半截烟说起话结结巴巴的；米卡的手向后缩了缩，眼睛直勾勾地盯向请柬，就象这张请柬是块通红的烙铁。半截烟却没意识到，他顺手将请柬放到米卡的床头上，又变戏法般掏出盒红双喜：
　　 “来根，喜烟！”
　　 说着，半截烟凑上前，噌地按燃火机；一股浅蓝色火苗窜起，使米卡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后退了步；但在这间狭小的屋子里他已经没地方可退，所以只能接受半截烟的殷勤。
　　 “结婚了……”米卡重复道。
　　 “是呀，我和酒格格，也就是徐小雨；我们都拍拖好久了！”半截烟轻声说道；对于酒格格的身孕，他却耻于说出口。
　　 “结婚好呀……”米卡的眸子浑浊起来，他偏下头，望向窗外，似乎听到阵阵炮竹声轰鸣地闯入耳际，似乎看到人群簇拥而至，那辆车头贴着大红喜字的黑色奔驰停在院门口，一个人大声嚷嚷着要扒掉碍事的影壁让奔驰直接开到小院里；与此同时一辆黄颜色推土机不失时机地开过来，突突地发出巨大的噪音，随时准备撞击向墙壁斑驳的院墙；但十三家小院最大的房东墨夜突然出现，她厉声厉色地阻止这粗野的行为，目光里流露出某种不可言说的嫉妒瞟向他。
　　 披着婚纱，坐在奔驰里的是他的画眉。她的身躯还是那样娇小，手里捧着一束鲜花，玫瑰，百合，和围绕在周围的含羞草；她穿上婚纱更加迷人了，楚楚可怜的模样，溪流般的胳膊，以及羞红的面靥；哦，只是他看不清她的模样，这大概是他太激动的缘故吧。他擦了下眼圈，不知为什么感觉到伴娘是男孩子般的徐小雨，伴郎却和画眉一样面目模糊，分辨不清。
　　 “你不是不吸烟吗？”
　　 迷迷离离，一个声音胆怯地问道。
　　 米卡挥挥手，没有回答他。他猛地吸了口，一汩烟顺着咽喉争先恐后地涌进去，促使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微微弯下腰，擦了下眼泪，感到喉咙疼痛起来。于是，他信手将仅仅吸了一口的烟使劲掐灭，就象它是自己的仇敌一样。
　　 “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米卡摇摇手，说：“这烟，劲儿太大了……”
　　 “这烟劲还大呀；你是不是不会吸呀？”半截烟头部向前拱了拱，笑了。
　　 他的这张笑脸令米卡厌烦起来；米卡瞪大眼睛，惊讶地瞧向他：“你怎么来了，有事吗？”
　　 “我给你送请柬来了！”说着，半截烟扭头指了指床头上的那张请柬。
　　 “哦……”米卡点点头，似乎恍然大悟：“你也知道我今天结婚呀，是不是听到鞭炮响了？”
　　 “什么？”半截烟吃了一惊，他的视线从米卡的脸上挪向床头那张请柬，又飘向请柬旁边那截仅仅吸了一口就被掐灭的红双喜烟；高温度的烟头将床单烧出了个大洞，使得原本霉味重重的房间里又多出了一股焦糊味儿；不过还好，烟的确被掐灭了，再不可能引起火灾了。
　　 “谢谢你来参加我的婚礼，Thankyouforcomingtomywedding！”说着，米卡握住半截烟的手上下摇了摇。
　　 半截烟立刻昏眩了，他半张开嘴巴，死死盯向米卡，甚至对自己手掌和米卡手掌间存在着一盒刚启封的红双喜也浑然不觉了；米卡脸色潮红着，微微发青的唇颤抖下；米卡和半截烟的手掌分离的刹那，他又举起那盒红双喜，兴奋地抽出一支递给半截烟：
　　 “来，吸一支，谢谢你，谢谢你没忘了我！”
　　 这下，半截烟更糊涂了，他浑浑噩噩接着烟，低头，任由米卡为他点燃，然后喷吐口烟雾，不明白到底是谁给谁送请柬。在这浑浑噩噩中，他不知不觉又想到那俩警察，季平和王海泼。他感觉自己似乎正面对着那俩警察，而不是邋里邋遢的米卡。
　　 “米卡，你怎么了？”半截烟迷迷糊糊问道，他看到米卡也点燃一支烟衔在嘴里。
　　 “没怎么……”米卡半眯起眼睛，喷吐口烟雾，又剧烈咳了起来：“哦，哦，结婚，高兴呗！”
　　 “是呀，是挺高兴的！”半截烟绵绵地想到酒格格的那套住宅，为将来的幸福生活而欢欣雀跃；甚至他幻想着和酒格格一起到繁华地段开家光线朦胧的小酒吧，她站在吧台里调酒，而他则忙碌地收银，每一天都会有源源不断的钞票进帐，也会有各式各样的顾客光临，生意场上的精英，风尘女郎，还有学生，或者某些愤世嫉俗的愤青们；酒吧很快会风靡全城，换句话说，每天都会有数不清的顾客前来消费；那个时候，他会将小小的酒吧扩充，使之成为全城最大最豪华的酒吧，并配给一些配套设施，洗浴中心、健身中心和旅店，他和酒格格就无需每天都守在店里，乘坐着豪华跑车到世界各地旅游，和各式各样的人士不断接触，什么亚裔、欧裔或者拉丁裔，当然还会有非洲裔和澳洲沙漠里的吃人土著，甚至是那些登上太空的宇宙人。
　　 “高兴，高兴！”米卡又喷吐口烟雾；这次，他没咳嗽。
　　 “谢谢你这样说……”半截烟瞟了眼扔在床头上的喜贴，也跟着兴奋起来；这还是头一个对他的婚礼显示出赞同的呢：“你一定要来参加我的婚礼呀，我和酒格格都特别希望你能去！”说着，他有些心虚起来，因为他并不知道酒格格怎么想的；他抽动下鼻孔，嗅到一股单身男人特有而难闻的味道，霉味和某种说不清的味道混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