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往事随风(小说)
我进去的时候,教室里如掷过炸弹,乱得不能再乱。学生闹哄哄的走动,一地的纸片,尘土飞扬,几条桌椅跤倒着,四脚朝天,时不时传来学生的尖叫声和吵闹声。
黑板上写满了字,大约是上学期学生手迹,却未擦净,仅抹去中间一溜,写着几个字:欢迎新学生。字写得不咋样,蟹爬一样。左上角画了个孔老二,模样已糊涂,瘦得像条蛇干!身后大约是他的牛车,牛蹄似乎是驴的器官,身形干瘪,奄奄似条行将饿毙的老羊。黑板上方,挂着幅伟人像,纸逸出画框,风便折痕,闪得画面有些明暗。朱框上蒙了层厚灰,已然失了原有的灿烂。
我找到座位,却没凳子,便去纸屑堆里翻出一条。凳身上有刀刻的字迹:偷我凳子是乌龟王八蛋!便有些踌躇,想想也非偷,就松口气,提溜回来。凳面被前任屁股蹭得如涂蜡,黑中发亮。一条腿松出,揺得“答答”作响,检查一下,是榫眼松了。四顾无物可砸,便用手,安知一掌下去,立时痛得靑蛙样蹦起来。仔细一看,上面立个小铁钉,在那呲牙咧嘴奸笑。叫声引来了黑,抓我手瞅瞅,见血如一个小小泉眼,咕咚咕咚冒出来,便从地上捡一纸片,撕小了,跑去墙角,手指绕了些蜘蛛网丝,实到片纸上,吐一口唾沬,啪地粘到伤口上。猪也跑过来,问情况。我一脚踢了凳子,说了原由。二个人鸭子样“嘎嘎”笑起来。黑说:“真是个书呆子”!说着,抓起另一条凳子,打横砸下去,只一下,钉子和凸出的榫销就归了老家。
我不好意思笑笑,提凳回到座位,课桌脏得没了颜色,上面写满了字,桌中偏右刻了一条凹槽,书了三个字:三八线。字下一门大炮,喷出愤怒火焰,直轰右侧。右侧倒是干净,与左侧形成反差,阴阳脸一般。便坐干净那头,书包中掏出张纸片,认真擦起来。
黑跑过来,拔长头颈看我擦,笑着说:“眼镜,这是我的位置”。我看看,右上角果真贴了条白色橡皮胶,写了“刘黑”,看看左边,是我名字。
我说:“你坐那边,换个位置。”黑斜我一眼说:“你是嫌脏吧?好,我坐脏的,咱贫下中农不怕脏。看你脸像陶瓷盆,地主一样。”
我有些不高兴,白他一眼。黑又鸭子样嘎嘎起来。从肩上卸下书包,丢进课桌。手缩进袖子,便去擦桌面。我哎了一声,忙递纸过去。黑挡了,举起袖子说:“不用,这个好用!脏了,回去洗洗。”
黑是我邻居,瘦小干瘪,身无一丝赘肉,肉质却上乘,多肉处如屁股,也按不进一指面。皮如墨染,牙齿却白,如石膏然,一双大眼睛,睫毛很长,扫帚似的,看人似动画片中的孙悟空,一眨一眨括号。黑的父母长得挺中国,皮肤虽不白晰,但也不至黑得令人诧异。邻居颇怀疑他是黑人后代,可想来想去无此可能。那黑人只在电影画报上见过,几时见过活物!真的见过,黑妈也不可能春风一度啊!况且,她妈脚有残疾,最远处到过县城,有人曾与她比较去过地方,报曰杭州。黑妈很吃惊说,“啊!你去过外国?”可见妇人见识不多,此事疑点颇多,破案也不易,只好存疑。
猪也是朋友,光屁股长大。与黑不同,他可是个干部子弟,猪爸是公社食堂的主任。小时弄不懂同样是主任,也分大小,以为与县革委会主任同类,所以很尊敬。猪爸是个胖子,理个光头,一脸的油脂。鼻尖却呈红,仙鹤冠一样。眼睛如冬瓜上割一刀,要不是眉毛标注,有些难找。嘴却阔,簸箕一般。老朱虽是干部,却礼贤下士,见到谁都满脸菊花,结婚拜堂似的,配以一身富贵,如庙中大殿上的弥勒佛。猪是他第三个孩子,继承了他全部的优良基因,一看产品就正宗。
老朱常带着三个儿子,摇摇晃晃前去浣江洗澡。旁人常说:“看,老企鹅带三小企鹅。”
因朱与猪谐音,朱变成了猪。猪很可爱,虽一身肥肉令人妒嫉,但为人性子软绵,橡皮筋似的,张驰度很大。再加唇红齿白,肤如凝脂,老娘们见了,往往会拧他脸蛋儿。尤其是那个走路扭腰能甩飞屁股的食堂女厨,一边拧,一边还哇哇乱叫。那神情,活活是捉了只珍稀熊猫。打菜时,一样的价钱,猪的份量明显比我们的多,我和黑很吃醋。可照照镜子,比比猪,心中只是惭愧!只好暗骂一声,因蒋委员长常用而蜚声天下的名句:“娘稀匹!”
三人同时考上这所中学。说是考上,所言不确。那时升学,不看成绩看成份,只要是贫下中农子弟,皆可入学。
中学在一个山包上,原是个养猪场,回字形建筑,后废弃,改造成学校。周围风景不错,松树成林,山清水秀,看得到远处的浦阳江水,一闪一闪流动。只是地域偏僻,孤悬城外。
但我父母还是很高兴,毕竟上了中学,好歹也算是个读书人了。
二
铃声响过,操场上打闹的学生,如开灯后那一地爬爬虫,瞬间消失,纷纷跑回教室。
进来二人,一高一矮。高的我认识,是校长,一头白发,鼻子很高,眼睛黑,鹰样冷利,习惯性压压手说,“坐下。”
因刚入学,还没人喊起立,大家坐着不动,只是骚动,左看右看,不知怎么办?校长有些尴尬,指着一个女生:“你,喊起立。”
那个女生红了脸,站起来,轻轻叫:“起立。”
一阵板凳响,噼里啪啦,教室里冒出片没长好的小树林,七扭八弯。有人起得太猛,翻了桌子,砸到前排,漾起压抑的责骂声。
校长叹口气,说:“坐下吧。”又指着矮个子:“这是周老师,你们班主任。有不懂的,问他。告诉你们,上学是来学习劳动的,学习在前面,劳动也是要的。”又指着周老师形若鹅卵的脑袋说:“这里边是什么?是智慧!是聪明!那个不认真听,认真学,我来收拾,收拾不动的,告诉家长。明白吗?”
大家纷纷说:“明白了。”
黑用肘部捅捅我,小声说:“这周老师,长得像个木偶。”
我扑哧一笑。校长鹰眼飞过来。吓得我忙伏下脸去,瞪了黑一眼。
周老师身形矮小,白面枯瘦,衣服皆宽大,套身上如挂衣架,瘪瘪的没有内容,远远看去,如一具标本,令人难过。过目不忘是他的脑袋瓜,头发已然花白,高地上脱落殆尽,寸草不生,仅存耳际一轮,长势喜人,便蓄发过尺,爬墙虎似越过高地,捉襟见肘覆盖。倘若风大,长发肯定飞扬跋扈,露出饱满圆润,油光发亮的脑门来。
“同学们,我叫周造伟,造是造孽的造,伟是伟大领袖的伟。今儿呢,先来排坐。”
班级排坐,皆是一男一女同桌,此是惯例,原因很简单,以静制动。这个我喜欢。可惜男多女少,不够分配,论排到最后,只剩下了雄性。没分到丫头的同学表面虽欢呼雀跃,私下肯定一肚子不爽,便话里话外,讥讽与丫头同桌的。我的同桌是猪。黑在前桌,这小子交狗屎运,同桌丫头叫小芳。小芳很漂亮,一双眼睛会说话。多年后听到一首歌唱: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心中只是奇怪,李春波这小子怎么知道小芳的啊?
周老师教的是语文。老头儿肚子瘪瘪的,但有东西,内容丰富。人说他从前也是领导,曾经风光旖旎过,后因书罹罪,现在景象,有点充军发配味道。他说话很柔,尾音拖得长长的,几个字一句话,他来演绎,常常觉得是在唱京剧。因为性柔,压不住叛逆期的学生,他在讲台上说得口干舌燥,底下却乱成一锅滚粥。我经常看到无可奈何的周老师,一头汗水,嘴唇抖颤,讷讷不成言。一遍遍说:“你们不想学,我也烂肚肠!”
而吵得凶是黑。我私下劝过几次,效果显然不佳。
黑对古文很反感,用他话说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是那些个狗屁先生拿来折磨学生的。尤其是背诵,背来背去咬了舌头,他自己不明白,亦无人能懂。一次课《捕蛇者说》,小子竟扒在桌上开睡。你睡就悄悄的,可他不,鼾声大作!我踢他几脚,竟然不醒。周老师忍无可忍,走过来,朝黑的课桌揍一教鞭,弹簧样蹦起来的黑惊恐四顾,见是老师,忙坐下去,作势打开书本。
老师:“课文看懂了?”
黑:“懂了。”
老师:“真是天才!”
黑笑:“几百年出一个的天才!
老师:“那好,天才你上来,考个简单的,写《咏鹅》。”
黑只好蔫头耷脑走上讲台,挥粉笔,写下千古奇文:
勇我
我、我、我,缺相向天哥,
白毛无绿水,红枣泼青果。
周老师认真看了。向黑竖起大拇指:“果然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天才!老人家请回,老人家请慢走。”
放学路上,黑很是奇怪对我说:“周秃子今天强盗发善心,没骂我,还叫我老人家!什么意思?是不是讽刺我?”
我说:“你写得是什么?小学的课文,你都不会?”
黑一脚踢飞路上一枚小石子:“会不会又有什么用?脚趾头会写字,二年后还不是回家修地球。”
我回家将这千古奇文告诉妈听,妈又告诉黑妈,黑妈上报家中头领。黑父亲大怒,捉回黑,绑到树上,拿了乌梢,狂抽一通。
这一顿,够喝一壶。打得黑鬼呼爹叫娘,鬼哭狼嚎,虽皮糙肉厚,也架不住乌梢厉害。待他妈解救时,已浑身血印,斑马一样。
自此,黑老实不少,上课也不太吵闹,专心咬他的指甲,十只指甲,个个咬得刺猬似的,但铃声一响,却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
如此这般,黑的成绩能好到那去?恶性循环,就对方块字深恶痛疾起来,语文测试,常常就是垫脚石,每每如此,渐成惯例。唯有一次,我猜题后告知黑,不料竟然猜中,破天荒考了高分。周老师大喜,在试卷上狂野草书:千年铁树今开花!黑弄不清这句话真实意思,悄悄问我。
我说:“老师表扬你是棵千年铁树,今儿开花了。”
黑搔搔头皮:“千年开一回花?这秃子老师乱说。”
三
猪这些天很是得意,他剪辑凑拢的批林批孔文章,上了学校广播,也被小芳用白红二色,抄在报栏中,供人范文学习。按照惯例,凡涉领袖语录,必显红色,以示至高无上。我看那文章,如剖开了的红瓤白籽西瓜,飘红一片,仅缀几丝白色。不过,并不妨碍猪趾高气扬。猪作文写得寻常,画画倒是擅长。学校曾组织一次作画比赛,画的是孔夫子及其几千年后的代理林彪,学生们自然竭尽所能丑化之,不过,画来画去,模样还是人类。猪却独僻蹊径,画了个骷髅头,模样依稀有点元帅影子,太阳穴上贴一孔夫子灵堂牌位。我是第一个参观者,总觉得林元帅长相虽然影响市容,但也不至于是星外来客。便说了看法,猪不听,自有主张。谁料作品完成后,一炮而响,博得好评如潮!不仅校长表扬,还送到局里展览,后来就成了印刷品,见诸报端。教室门口也贴有一帧。只是每日上下课,抬头见鬼,不免吓人倒怪。好在没几日,画纸破损,坏了一边,风中嚓嚓作响,影响上课,便被清除了。
只此一役,猪火速成为学校名人,凡校中画作,皆出他手,无人可及。
猪的记忆力超群,平常也不见他认真,但考试前突击一下,就拿高分。课堂上老师提问,平常不会点他,只有二三人回答不对或不全时,他才会出马答题,且屡答屡对,老师视为宝物。
就是一样推板点:贪吃!大约胖子都一个德性。猪知道四月枇杷五月梅,六月桃李笑哈哈。走在路上,他会冷不丁跳走去,采来数个果子或者几条草根,洗净后,让给我们吃,我们往往怀疑,怕被毒死。猪却不怕,很优雅吃起来。他吃东西很认真的,如若行祭祀大礼,手洗得无一丝污垢,食物放得齐齐整整。然后一点点的吃,吃得干干净净,无一丝遗留。他吃过的骨头,狗都不啃!有一次,我们在溪坑里抓到几只石蟹,我知道石蟹非毛蟹,虽然外表长得一样,但无肉,尽是硬壳,找寻半天,只在螯脚里有一丝肉,也就一粒花生米大小,味道虽说不错,可毕竟太少,吮到嘴里,就淹没牙缝间,反倒引出馋虫来。我欲丢弃,猪不许,拿回家煮吃。
后来我问他,石蟹好吃么?猪说不错,一只石蟹就了一碗白饭。我不信,那一只蟹肉集合成团,还没一只田螺肉多,如何能就一碗白饭下去。猪说:“你傻啊!肉不多,就煮汤啊!蟹汤多鲜?一碗美味蟹汤,还吃不下一碗饭?”
看看,这小子,有才啊!
而更有才的,是组织了一次偷杏战役。
出校门右行千米,有一幢木结构小楼,粉墙黛瓦,飞檐走兽,很是漂亮。楼前面是诺大一个园子,呈‘冂’字形砌了围墙。墙用石块砌就,高数米,上面密匝匝爬满藤本木莲和爬墙虎,春暖花开,便是一墙灿烂。园子东侧是个莲塘,堤沿是翠绿修竹。楼与竹林约距三十米,中有一棵大树,势拔参天,葳蕤如华盖,将一园旷地,浓荫殆尽。
树为杏,三月叶花,七月成熟,果色金黄,芳香四溢。
主人叫太婆,瘦小缠足。他有一个儿子,远在新疆,很少回家。陪老人住的,是她孙女小芳。是的,同学小芳。
杏儿成熟季节,太婆整天坐树下,直至月迹中天。我们馋得眼中出火,口水四溢,可面对主人严防死守,却一筹莫展,毫无机会下手。猪左思右想,终于想到一计:尾随小芳。见她提了竹篮子出去,不久,即上前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