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往事随风(小说)
“是啊,真美!”我看着丫头的脸说。
小芳利索的捡拾砍断的树枝,码在草结上,扎成一捆。长辫子拖曳在地,一条小树枝,挂在上面,朦胧似花。
我问:“听说,你父母在新疆。”
“是啊!”丫头的语音透出兴奋:“新疆是个好地方!那维族的女孩子,可漂亮了!跳的舞可好看!”丫头丢下树枝,优美地做了几个舞蹈,边舞边唱,声音甜而空灵:“达坂城的姑娘,辫子长啊,两个眼睛真漂亮……”
我笑起来:“这不是唱你么?”
丫头捡起一条细枝,打了我一下:“可不许瞎说!”
“这么好地方,干吗不接你奶奶过去住?”
小芳停住手,声音突然低下去:“我家不好,爸乱说话……说是右派……”
我心中似乎被什么硌了一下,隐隐生痛,也低了声,“那你和奶奶靠什么生活?”
小芳又高兴起来,指指园子,附在我耳边悄悄说:“靠竹笋和杏。我家出的象牙笋好多人买,又大又白又甜!杏也很好吃。奶奶把这些东西全卖了换钱。”
我突然难过起来,鼻腔中涌上股酸水:“我们不该偷你家杏!”
丫头凑到我眼前,努力睁大眼:“唷唷!男人家也会流泪么?算了,过去的事。”
月亮渐渐升高,园子中弥漫上一层白白的乳色,杏叶间筛下无数光斑,在地上跳跃,如许多奇异动物开舞会。围墙外的池塘里,飘来莲叶清香,间或鱼动,泼刺一声后,万籁俱寂。
小芳拉我坐在捆好树枝上,托着腮看月亮:“你说,月亮里真住着神仙?”
我说:“以后长大,爬上去看看。”
小芳眼晴闪出晶晶光芒来:“我也要去,你带我去。”
我说:“你不回新疆?”
小芳低下头去,将辫子梢夹在指间,一下一下扫着自个鼻子:“我回去,你不会去找我!”
我笑起来:“长大去找你,会不会装不认识,见我问,老爷爷,找谁啊?”
丫头咯咯咯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不能自已,歪靠在我身上:“你这么老去找我啊?!”我嗅到丫头发间淡淡的淸香,悠悠氲氤,玉兰花似的,很好闻。
我也笑起来。
今夜的月亮,在我看来,格外的光明圆大。
六
转眼快到淸明节。学校规矩,淸明前得去祭扫英烈坟墓。
今年也不例外,祭扫的英烈叫张秋人。英烈墓座落在一坐小山上,苍松翠柏环绕,杜鹃花开,嫣红如血,漫山遍野。
自然,回去得写篇作文的,题目千年不变,叫‘扫墓’。
因为年年写,熟透了路子,我佷快写好。侧目见黑苦着脸,在咬原子笔,笔的表面己坑洼,箥箩皮似的,作文本上狗爬一样写着扫墓二字,字不隔远,挤在一起,难兄难弟似的抱一块忧愁。
我说:“还不快写,写好去打篮球。”
黑翘起嘴唇:“你写作文如老母鸡下蛋,咯咯大,叫叫就生一个!我怎么连个臭鸡蛋也生不出,真是见了大头鬼。”
猪回过头来笑着说:“人家眼镜是肚中有蛋,才能一个个生出来,你肚中是牛粪,就只能生粪蛋。”
我踢了一脚猪骂:“你才是鸡呢。”
猪笑起来,书包中掏出一本子,丢给黑:“里边有篇几年前的扫墓作文,你把英雄名字改过来抄一遍,任务完成。”
我看看说:“还有地名、时间,都要改的。”
猪拉起我:“他又不是笨猪,这些还不知道!”回头对黑说:“你快点,我们去操场等你。”
没多久,黑就旋风样从教室蹦出来,边跑边脱下衣服叫:“打球,打球!”
我问:“写好了?”黑很漂亮做个三步上篮:“交给秃子老师了。”
秃子老师看到黑的作文时间是1976年4月10日下午四点。其日,艳阳大放,清风徐徐,一个难得好天。
老师很认真批阅,看着看着就皱起眉头,时间、地点、人物时对时错,英雄开篇是张秋人,牺牲时却叫王伟国,而且临刑振臂高呼“毛主席万岁!”更是杜撰。张秋人牺牲于1928年,其时,老毛尚在赣粤边界打土豪,尚未确立领导地位,何来‘万岁’一说。更粗心是万岁写成了‘万发’。而‘万发’读音本地话与犯法同。
这黑小子,张冠李戴,乱抄一气。周老师哭笑不得,正斟酌着写评语。校长进来:“嘿嘿,周老师批作业哩?”
周老师忙站起来,笑着回答:“看作文啊。唉!现在学生的水平,差得来,看不下去。”
校长笑眯眯说:“主要是思想,其次才是学习。学习最好,跑敌人那里去,有什么用?”
周老师鸡啄米样连连点头,因动作猛,似爬墙虎般的那几绺头发松下来,耷拉到肩上,若晚清遗老的瘦辫:“你看看,这种作文,真的可笑!”
校长接过来,边看边笑,看到“毛主席万岁”时蓦然色变,拧起眉头:“这人好反动,怎么公开写毛主席万‘发’?”
周老师忙说:“这是笔误。”
“糊涂!”校长声音尖利起来:“这个学生,二种可能,一是心中没有红太阳,二是借作文,恶毒攻击!这种东西,流传出去,恐怕你我都脱不了干系!”
周老师脊背一阵寒意,但还是努力分辩:“我看真的是写错,批评一下,改正过来就是了。”
校长冷冷一笑:“叫他过来。”
黑很快跑过来,叫了声周老师,看看校长,低下头去。
“这作文你写的?”校长抖了抖作文本问。黑探头过去瞅瞅,点点头。
“知道你犯罪了么?”黑拔长头颈,诧异问:“那个犯罪?”
校长劈脸把作文本丢过去,大喝道:“自己看去!”
黑看了半天,一脸不解。周老师过去,点点那个字,一指头戳得黑的脑袋歪向一边。黑看看那字,手指虚空写写,小声说:“我写错的。”
“是写错还是别有用心?说实话!”校长说话咄咄逼人,鹰眼射出冷冷光来:“满大街这个字,狗都认识!你这个解释,骗得过去?”
黑侧了侧脖胫:“我是写错的!”
校长‘砰’地一拍办公桌,站着的红墨水瓶吓一跳,窜出一滩血红,在桌上蛇样乱爬:“写检查,深刻反省!不写好,不许回家。”
周老师脸无表情,搬着他的作业本,从左边搬到右边,又从右边搬到左边,一声不吭。红墨水血样洇过来,把黑的作文本染红一角。
第二天,我上学时,操场上围了许多人。我挤进去看,中间是一副担架,上面躺着黑。黑个子小小的,如条瘦狗,左腿上扎着白布,染着血和泥土,有些肮脏。
听人说,黑是在楼上写检查,值班的老师一时忘记,锁门饮酒去了。黑腹饥难耐,想顺着楼后松枝爬下楼,谁知一脚踩空,掉了下来……
猪也受到牵连,后来查明黑文抄自他的作文,而猪写的也是‘万发’。黑没抄错……
小芳回去新疆,临走给我留了一封信,信纸叠成心型,打开却是幅画:一轮满月。底下有一行字,工整写着:记得带我去看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