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丁海涛的大学录取通知终于下来了，手捧着烫金大字的证书，怎么也看不够。
　　 他一路小跑着，一边把通知书举到头顶，飞快地跑进大门就高喊：“我被录取了，我被录取了。”
　　 母亲邓芝草握着带面的手跑出厨房，听到儿子的喊声和狂奔乱跑的样子，一下子坐在门槛上，两颗泪珠从脸颊上流落而下，瓷呆呆地看着儿子和手中的东西，好一会才擦掉泪水笑了起来。她叫儿子认真地给她读了一遍上面的文字，听完后一把将儿子抱住。
　　 “你的手上有面。”儿子喊着说。
　　 继父从另外一个屋子里出来，难得的笑意溢上脸面，显得快乐无比。他想看看海涛的录取通知书，海涛转身拉着妈妈走进厨房，和妹妹三个去做饭了。
　　 继父孔幸福站在院子里，看着他们三个人高高兴兴地走进厨房，心里涌起一阵阵喜悦。在院子里站了一会，才一瘸一拐地走进房里。
　　 在房子里想了好大一会儿才取出一只木匣来，打盖儿取出两百元钱装进贴心的兜里，走出去想请全家人到外面吃饭，祝贺一下。然而，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什么也没说，也没去叫他们又回来了，默默地收拾起屋子来。
　　 他心里说：“不能花冤枉钱，一分一粒都要积攒下，凑海涛的学费。”他深知挣钱难，考大学更难，只要娃考上，就是卖血也得供他上学。
　　 郊外的黄昏特别宁静，蔚蓝的天空上看不见一点云，只有四起的炊烟一点一点地在上升。孔幸福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想着心事，不知怎么才能凑足海涛的学费，到底得多少，芝草和海涛也没给他说。
　　 他不能给自己的女儿要钱了，她恨自己这个无能的父亲，处处把芝草带来的两个孩子放到首位，一气之下和同学去南方打工。想到这里，心里如针扎似的痛，默默地对自己死去的妻子说：“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女儿，都是为了海涛。他考上重点高中，迫使我和全家跑到城里，既不是工，也不是农，更不是居民，弄得自己变成残废。”这时，门外传来笑声，海涛和母亲及妹妹笑着从大门里走进来，看见他坐在院子里，笑声戈然而止。他们三个人直直地走回自己的房子里，母亲便烧起火来。一会儿，烟雾便笼罩了一切，连天也弄得暗了下来。
　　 这院地方是租来的，让路过的人羡慕不已，看上去孔幸福其貌不扬，又瘸又拐，却收拾了一院好地方。其实，他是为人家看门，只给了他们三间外带一个小厨房，其它的门全锁着。海涛考上市重点高中后，幸福就和芝草商量了一夜。芝草认为咱们不能脱离土地，农民离开土地就像被挂在空中，不知道自己干什么，祖祖辈辈全都是在地里刨，像鸡一样，如果没了土地，你我都四十出头的人了，在城里能干什么，怎么生活。
　　 幸福说：“娃年龄小，一个人在城里我不放心，再说，城里也乱，不像家里，本乡本土，抬头低头全是熟人。”芝草听到这话心里还是不踏实，想起海涛年龄小，又没出过门才点头答应了。
　　 孔幸福从院子里回到屋子里，一边走一边想，不知是来对了还是来错了。看到他的这条腿就觉得来错了，摸着依然疼痛的腰就大错特错。看到海涛顺利的考上大学，他们几个高兴的样子，觉得一点错也没有。这时，邓芝草来烧炕，看到她那寒酸的衣服和刀棱子脸，以及过瘦的身材，觉得自己这个丈夫愧对两位妻子，一个也没过上好日子。
　　 邓芝草烧完炕便问：“娃考上学你连个屁也不放。人家的孩子考中后亲朋祝贺，全家人欢天喜地，你却老拉着脸，难道你妈把你生下来中了斜风。”
　　 孔幸福听到这话，气一下子涌了上来，很想给她几句，想起儿子考上大学，总是高兴事，便压住火说：“你那嘴老那么脏，在城里这么几年，老毛病一点也没改。你以为我给你们拉脸，我娘就生了这么张脸，谁也改变不了。再说孩子考上了大学，是好事，喜事，不想和你吵。”
　　 “我怎么能寻你这么个货，个头没我高，长着个驴蛋脸，永不见笑意，一个活死人，羞了先人了。”骂完气呼呼地走出门去。
　　 孔幸福一个人睡在炕上，心里十分难受，也不拉灯，想起自己这半生来的种种往事，眼睛里都湿润了，不知自己怎么走过的。
　　
　　 2
　　 他是孔家沟人，排行老四，也是父母最疼爱的儿子，生下来正逢正月初一，满年满岁，大吉大利。父亲和村上的李半仙很好，出月那天，李半仙特意为他卜了一卦说：“此儿吉人天相，将来福大命大，就叫幸福吧！”
　　 父母听到这话，高兴地送了七尺红绸外带瓶酒，认为李半仙的卦很灵，就凭娃大腿根部的那颗大志，证明说的一点没错。常言道，明侯暗痣。幸福生下来很乖，白白胖胖，只是不长个头，和同岁的娃娃走在一起，总显矮。
　　 这个地方在以前一直吃窖水，山大沟深，硷地一层一层的从坡底上来，使人累死累活。
　　 孔幸福十二岁那年，看到父亲、母亲和哥嫂都在背割倒的麦子，心里痒痒的，就把拾麦头的框放在地头，也学着大人的样子，拿来绳子捆了两捆新割的麦子，背起就走。
　　 山路如同蝇肠一般缠绕而上，刚走了几步就气喘嘘嘘，他却急步而上。麦梱比自己大，使上来的人只看见麦梱在动，却看不见人。
　　 他不但爱笑，也爱说话，孩子们也喜欢他，父母哥嫂像宝贝一样爱着他。哥哥拿着绳子走下来时，他已经上到一半路了，眼看着离架子不远了，哥哥要替他背上去，他却不肯。得意地对哥哥说：“我长大了,和你们一起背。”
　　 这是一个星期六，吃过午饭的小同学们全下山来，不是给猪捋杏叶就拾地里的麦穗，有的从这个杏树下来，又上到那棵杏树上，寻找好吃的甜核，一个个高兴地高喊着：“我找到甜核，杏也好吃。”几个便从树上跳下来去品尝。
　　 他们和孔幸福是同学，看到他背麦子，摸了摸头认为他是傻蛋，家里劳动力那么多，需要他干吗？幸福并不这么认为。他想，我多干一点他们也就干的快点，地里的烤烟已长到半人高了，等着人去掐叉，喷药，汉虫密麻麻地爬满叶儿和枝枝叉叉。
　　 他顺利地背完第一回，不但快，下坡都小跑着，快乐的像只鸟，觉得所有人都在夸他，投来赞许的目光。他又捆好麦子，背了起来。这回比上回深重多了，同样大小的麦捆，也是两捆而合，怎么就这么重呢？他走了一段路就觉得全身是汗，鼻尖上的水也在向下掉，也湿了眼睛。他把身子一拧，想使麦捆落到捡边上休息一下，谁知麦捆落地不稳倒下，便向坡滚了下去。
　　 他死抓住绳子不放，同时抱住麦捆，结果人和麦捆一起滚了下去。这时，各硷都有割麦子的人，塬俏边上也有坐下来休息的，看见他和麦捆向下滚便喊了起来，怕他滚下沟里。
　　 大哥听到喊声，跑步如飞，以极快的速度跑过来，在沟边才将他和麦捆挡住，一把抱起他向硷里走去。
　　 正在割麦子的母亲和姐姐也跑了过来，本来想说他几句 ，看到喘喘而惊慌的幸福就没说什么，觉得幸福的脸黄透了，如同给神烧的表。
　　 母亲给他喝了水，觉得好多了才送他回家，让他睡下休息。他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人都以为他病了，叫来医生，检查了好一会说：“他一点毛病也没有。”
　　 但是，他的胆小了，也不说话，失去了喜颜，人都认为他被吓坏了，七窍里的那个门关了，惹他说话，笑，他却置若罔闻，默默地躲开。脸也紫青紫青，渐渐地，全身的皮肤也变成青色。
　　
　　 3
　　 山村的月亮不大，天也不宽，高远的星星怎么也看不真切，只有门前的大槐树日已高大，树冠笼罩了半面场。幸福坐在树下看着突乌的远山和近处的沟梁，听着父亲扬麦子的木铲声，觉得动听、悦耳、心里出现甜蜜的意境来。他觉得生活就在月光下的场上，在不大的院子里，在全家人的欢笑声中。但是，好景不长，大哥二哥相继搬了出去，姐姐也嫁到塬上。
　　 父亲说：“树大分岔这是正常的事，都守在我身边也显示不出你们的才能，你们各走各的吧！幸福还小我再陪他几年。”
　　 大哥张嘴想说什么，终于没有开口，妻子在他的身背使劲拧了一下。他张了张口顺便打了个哈欠掩饰过去。
　　 二哥什么也没说，眼中布满泪水，二嫂还使劲地踩住他的脚，给他使眼色。
　　 幸福坐在比较远的凳子上，看到了这一切，想不来是哥嫂的关系好，还是大哥的背后痒痒。后来，幸福才完全清楚了他们的用意，使劲在地上吐了一口。
　　 这时，他已十七岁了，初中毕业后再也不想上学，对于读书写字一点兴趣也没有，每逢星期天就跟父亲干活。走出校门后好多农活都轻车路熟，使父亲减少很多的劳动强度。
　　 他的个头不高，干活很拼命，遇到割麦或者种麦子从不回来，一直干到深夜。遇到活儿，自己定规则，赶时间，像个拼命三郎。
　　 父亲前多年一直是大队干部，近几年才没干。年龄大了，手脚也不灵活了，讲话的调子本来就低，自从分家后，调就更低了，觉得自己在人前风光了半辈子，能管住全大队那么多人，到了儿子这里竟束手无策，一点办法也没有。
　　 母亲常常开导他说：“咱们老了，和娃娃的想法不一样，应开笼放鸟，让他们过自己的生活。”但是，父亲心里的疙瘩怎么也能不开，使心脏的收缩能力受到影响，觉得心里疼。偶尔，能看见父亲捂住胸口就在地上。问他，他却笑着说：“胸腔有点疼，不要紧。”
　　 直到他疼得在炕上翻跟头，他们才把他送往医院。医生们急着抢救了几个小时，才推门出来，失望地摇了摇头。幸福一下子拉住医生跪倒地上，泣不成声地恳求他们，他们却说：“我已经尽力了，心脏有问题好几年，为什么不早点来。”说完气狠狠的走了。
　　 大哥二哥哭着跑进急救室，和幸福一起爬在父亲的身边喊着。紧接着，姐姐也哭着跑了进来，没命的叫着父亲。
　　 幸福从来没有见过死去人的脸，也没有近距离地站在尸体旁，看这么多人痛哭，加上悲伤，他已颤抖得几乎失去了知觉。当姐姐拿开父亲脸上的纸，他真切地看到父亲扭曲而变形的脸，一下子昏了过去，直挺挺的趟在地上。
　　 医生护士飞跑着过来抢救他。当他苏醒后，自己已经睡在家里抗上，外边的唢呐声催人泪下，里边夹杂着哭声和过事的吵闹声，他一下子爬起来跑出院子。
　　 二叔把他拉进灵堂，给他穿上白袍孝卦，让他跪在灵前。母亲提着一双白鞋让他穿上，把他穿的鞋收起来，给他端来一碗水，夹了一馍让他吃。
　　 他勉强的将馍用水冲着吃下，看着板凳腿上栓的鸡，心里在想：“你是我父亲吗？如果你在那边好就打个鸣，如果不好啥也不用表示。”问完呆呆地看着鸡。
　　 鸡也看着他，对视了一会，鸡便拍起膀子，扬头打了一个鸣，他心里觉得好受多了。
　　 一会儿，他又想起父亲的生前，和自己一起生活的画面，一股辛酸涌上来，泪水唰唰地流下来。
　　 父亲就这样匆忙地离开我们，回归于黄土，永远守着自己的家园。
　　 幸福记得父亲的身板一直都是那样，大小事来临都挺得很直，默默地考虑一会才做决定，从不说多余的话。自从父亲去世后，他失去依靠，看到母亲整天为他操劳，做饭洗衣服心里十分过意不去，总想一个人内外兼顾，可惜自己只长了两只手，两条腿，怎么也玩不转。
　　
　　
　　 4
　　 二十岁的他看到别人都转变了观念种起烤烟，他也学种，想加入到同等行列中去。于是，他买来地膜，秧苗，然后栽到地里，施肥，打农药，每个环节都要到别人地头学习经验，还找堂兄为他指点，观看长势，什么时候打叉。
　　 这些技术似乎很好掌握，几下子就学会了，看到烤烟一天天地长大，又宽又大的叶儿一层一层地展开，仿佛是人民币。他惊喜地发现，他的烟比谁家的长势都好，不但叶儿厚实，杆也非常的高。这时，堂哥过去看着烟说：“你肥施太多了，不要有这样的长势，过早地成熟使烟叶不断的厚实，就烤不黄，上不了色。烤烟要上等必须薄而黄，这些问题在烤时再给你说。”
　　 开始，他以为堂哥胡说哩，嫉妒他烟的长势，谁知烟进炉里，怎么也烤不到他烟的成色，为这，他还请来乡上的技术员，守候在自己的身边，定温度，观察他所系烟的方法，以及在烤烟楼里悬挂的过程。
　　 第二楼出来，才勉强地有些黄色，觉得自己才进了门。但是，前一楼烤的那些东西如同废料一样放在那里。越看越不顺眼，几天几夜没睡觉，废了煤，又是底层最好的烟叶，心里一阵阵地疼。
　　 摘烟叶这活太苦太脏，衣服都染成绿色，顺烟行一个个地摘下来包在怀里，直到抱不动才放到地头的框里。这筐像簸箕一样，使烟柔柔地放在里面，不能过于挤压，还要有顺序地放在其中，使两只筐满了，用扁担挑回去，然后用绳子系起来，用杆儿挂进楼里烤。
　　 风吹下雨都不能停，怕烟过了生理期，就烤不出上等品。这个过程非常的复杂，人也瘦了一圈，似乎连个头也比原先矮了，直到忙后上缴了烟，得来的钱几乎和种农作物没什么区别。为这，他生了好一段时间的闷气，看到人家弄回大把的钞票，自己却白忙了一个春夏，能不生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