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梦奸(短篇小说)
一
一九七零年的冬天,下了一场大雪。那雪大的就连八十岁的李木三都说从没见过。棉絮般的雪花填充着地与天的空间,唰唰唰地下了一集。待第六天上停了雪,家家户户开不开大门,街筒子里的积雪漫过了周寡妇家的屋檐。
那是一个“干到腊月二十九,吃了包子再下手”的年代。老天爷开眼,那场大雪终于给疲惫极了的社员放了个长假。那五天,村人们在屋里煮一锅地瓜,一家老小围在暖暖的火炉旁,剥着皮香甜地吃着热乎乎的大地瓜。没有了队长王四麻子的催命钟声,也就不知道了早晨后晌。放着响屁打着饱嗝,说些没盐淡酱的陈年旧事。年轻力壮汉子们,叫热乎乎的地瓜忽然催起了荷尔蒙,勃勃的兴致按捺不住,就在不知白天黑夜朦胧的雪晕里,把老婆放到在破棉絮里要死要活的电闪雷鸣急风暴雨一番,然后再吃地瓜。孩子们却为着一个不响的臭屁,在玩“叮叮当当,开门烧香,有人放屁,烂其裤裆”的抓放屁者的游戏。麻雀们没处找食,飞到叫雪掩埋了一半的窗上,唧唧喳喳地朝着散发着地瓜香味的屋里乱叫一气。谁非要出门不行,就提张铁锨,在雪中边打条洞洞边走道。
三天后满街的积雪才被太阳实落到二尺来深。王四麻子的钟声当当当地震得屋檐上的冻冻凌子直往下掉,全队社员就拖着铁锨踏着积雪集合到老槐树下,先跟着王四麻子念几条最高指示,然后,一帮人跟在王四麻子后面清扫雪。立时喀吃喀吃的除雪声音响成一片。人们几天不见如隔几年,唧唧呱呱的交流着这几天的感受。
四类分子马六歪嘴改不了好显摆的毛病,就说了一首打油诗:天地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还问身旁的陈小头,这是什么?
陈小头不屑猜,说,去哄三岁小孩吧。
嘿嘿,这是下了大雪。
马六歪嘴见陈小头没兴致,就自我解嘲。
一会儿,马六歪嘴又鼓不住了,凑到陈小头面前搭讪道:你说当人好还是当狗好?
陈小头说,你愿意当狗吗?我愿意当狗。马六歪嘴指着不远处雪地里正在吊秧子的一对狗说,当个狗多好啊,看媳妇没有管的,爱咋就咋。俺这辈子算是倒了血霉了,三十多了狗逼猫逼没摸着。
陈小头狡黠地笑笑说,那你操狗吧。
马六歪嘴说,操,你才操狗来。然后,又神神秘秘地凑近陈小头的耳畔说,下雪那几天我还真办了好事,柳青儿叫我捣鼓啦。
陈小头本来没在意他的胡诌八扯,可是一听捣鼓了柳青儿,就一楞,问:你不是胡咧咧吧?
马六歪嘴卖乖:城里妮子那个嫩呀,啧啧,别提多姿了。
陈小头是贫农,可是长了一个与五大三粗的身子极不相称的又小又扁的脑袋,三十多了找不上媳妇,就归了光棍班。陈小头听了马六歪嘴办了柳青儿,一宿没合眼。
二
马六歪嘴还在破棉絮里做着美梦,就被队长王四麻子抓住头发提留了出来。别闹,刚待办好事给搅了。马六歪嘴闭着眼咕哝。
王四麻子朝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我叫你办好事。
马六歪嘴醒了,见是队长就问,啥事队长?
啥事你知道!王四麻子拖着只穿一条破裤衩的马六歪嘴就走。
瘦猴样的马六歪嘴叫洋马般高大的王四麻子一只手卡着脖子押到队部。王四麻子坐在靠山墙的一张椅子上,让马六歪嘴站到屋子当中,摆开了一副审讯犯人的架势。一会儿陈小头进来了,坐到门后一摞破砖上。
马六歪嘴冻得浑身发紫,上下牙得得得一个劲的响:队、队、队长啊,俺、俺咋了?
王四麻子丢过一个破麻袋,他拣起来裹在了身上。王四麻子慢条斯理地问:老实交代,近几天又干了啥坏事?
这几天下雪,在家吃地瓜睡觉。马六歪嘴披上麻袋有了精神。
王四麻子又问:还干了什么?坦白从宽!
马六歪嘴想了想说:嘿嘿,还放屁来。
王四麻子挥起蒲扇样的大手“啪”地砸在破桌子上,桌面上多了个洞,房顶上飞下一阵尘土。马六歪嘴吓得一抖。
王四麻子吼叫:看来你是不想交代啦?你这个吃天鹅肉的癞蛤蟆,坏份子!臭流氓!说,你是怎么强奸知青柳青儿的?
马六歪嘴瞅了一眼坐在门后头的陈小头,明白了犯了啥罪,就说:俺那是做了一个梦。
一直在门后头不声不响的陈小头一下跳了出来,“啪”,给了马六歪嘴一个大耳光,骂道:反革命分子!强奸知识青年该挨枪子。你亲口和我说的,还说挺嫩来,好姿来,呸,你个癞蛤蟆还真的吃了天鹅肉来!老实交代作案经过。
马六歪嘴说,下雪前一天,俺从知青点墙外走来着,听到一阵哗哗的尿尿声,就从茅厕的墙眼里看到一个白腚锤,俺就猜可能是柳青儿的。下雪那几天没事儿,就老是想着那个白腚锤,反反复复做梦,和柳青儿那个来着,还、还跑马来,浸湿了裤头。说着,他掀开破麻袋,劈开腿,叫王四麻子看。
陈小头见了气急败坏,啊呸,啊呸地骂。
王四麻子舒了一口气,问:真做梦还是真办事来?
马六歪嘴说,队长啊,俺倒是想办真事来,一是人家不依,二是借俺个胆子也不敢啊,只好做个美梦罢了。
陈小头说,队长,四类分子不老实,做梦强奸知识青年也不行,要开批判大会,让他低头认罪,阶级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不用你说,王四麻子说。
王四麻子从抽屉里翻出一张脏糊糊皱巴巴的有光纸,递给马六歪嘴:把刚才说的写下来。
马六歪嘴问:做个梦还犯了罪?还要写交代?
陈小头抢着说:你做梦强奸知识青年,就说明你的灵魂深处最肮脏,有犯罪的动机。
王四麻子摆摆手,说:不用说一些,叫你写你就写。
马六歪嘴爬在叫王四麻子砸了一个洞的破桌子上,用半截铅笔头就写。
马六歪嘴有文化,他爷爷那辈子还有三十大亩地,供他念了六年书。他爹抽大烟,土改前二年,就把三十亩地抽光了。土改时地是没了,但是还有几口老辈子传下的破瓦屋,瓦缝中长出了几棵一扠粗的榆树,每年春天落一地白乎乎的榆钱子。当时,土改工作队拿不定主意为他家划个啥成分,有人报告说马家是几百年的地主了,肯定藏着金银财宝。工作队长就叫马六歪嘴的爹交出浮财。他爹说,政府啊,要是有钱我还卖地抽大烟啊?队长不信。那年,马六歪嘴只十五岁,在一旁听了,就告诉队长:钱在哪里,我知道。晚上我送去。晚上,果然马六歪嘴背着一个大布袋到了工作队办公室。队长正为斗争不出黄货白货发愁,见了这么多钱,笑逐言开,喜不自胜。却见那孩子把袋子里的东西往地下一倒,“唰”,白花花的一堆干榆钱。那队长顿混了一会,脸就变成了猪肝。当天夜里,马六歪嘴的爹就戴上了地主分子帽子。一九五八年,他爹死了,他就顶替戴帽子。
马六歪嘴写完了。在最后一页注上一行字:以上交代是在一九七零年十二月四号夜做的一个梦。
三
公社公安助理员老寇腰里别着钥匙枪,扛着大国防进了村,虽是三九天,却满头大汗,眼镜上雾蒙蒙的一层霜。见了王四麻子就骂:逼养的熊路,逼养的熊天,可累死我了。王四麻子点头哈腰:寇助理这作风,雷厉风行,雷厉风行。说着,就接过老寇的大国防自行车,找了把铲子铲车轮上的泥雪冻冻。
老寇问:这个马什么嘴,吃了豹子胆啦,敢强奸女知青?
王四麻子说:可不?要不咋说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来着?
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你看,这是他的亲笔交代。
老寇就展开看,果然时间地点动作细节一应俱全。
这逼养的不想活啦。老寇是胶东人,骂人总是一句话。老寇说,先开会,后逮人。
“当当当当”的钟声,把全村社员集合到老槐树下。王四麻子一手卡腰一手挥舞着,满嘴唾沫星子乱飞地喊叫:“毛主席说了,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最近,咱队里有一个阶级敌人,就强奸了毛主席派来的知识青年。是可忍孰不可忍!现在,请公社寇助理宣读逮捕令。”
老寇拿出一张纸,咳嗽了一声,念道:“马六,36岁,小学文化,地主成份,戴地主分子帽子。该犯一贯反动,不服改造,流氓成性,经常散布反动黄色言论。曾经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说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社员不如狗有自由。经查,于12月4日,强奸下乡女知青柳某,蓄意破坏毛主席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政策,罪大恶极,现予以逮捕。”
就见陈小头押着马六歪嘴来到了众人前,社员们议论纷纷,然后就集体愤怒,只见熟地瓜、雪蛋蛋一起飞到马六歪嘴的头上脸上。
老寇掏出亮光光的手铐子,“卡吃”,就戴在马六歪嘴细小的手腕上。
马六歪嘴这时才明白是动了真的,哭叫道:“老天爷爷啊,俺冤枉啊,俺就是做了一个梦啊,做梦还犯罪啊?”
王四麻子上去甩给他一个大耳光子,骂道:“兔崽子,还狡辩,找死啊?”
老寇推着“大国防”,陈小头押着马六歪嘴在后头。“卡哧卡哧”踩着冰冰茬子向公社走去。
四
周寡妇家是知青点。东屋里住着仨女孩子,西屋里住着四个男孩子,五十多岁的周寡妇一人住北屋。五个知青都是县城里工厂里的工人子弟。周寡妇的男人早年在周村街上给人家当掌柜,做得是生丝买卖,经常跑苏杭二州。有一年在扬子江里翻了船,淹死了。那年周寡妇才二十出头。她一人有十大亩土地,十几间房屋,雇着一个长工。她贪恋周家的财富,硬是不改嫁,寡妇门里是非多,桃色传闻三六九。按常规她应划地主,可是土改时没划成地主,村里就有了几种传闻。有的说工作队长上了周寡妇的床;有的说农救会长王三胖子睡了周寡妇三宿。李木三说,反正周寡妇的中农成份是用逼挣的。来知青那年,队长王四麻子就安排城里的孩子住进周寡妇的家。李木三暗地里散布说,哼,还不是为出入方便搭个桥?从此以后,人们果然就见队长经常出入知青点。先是风传队长搞上了周寡妇。后来,李木三又神秘地告诉过马六歪嘴,王四麻子原来是想知青柳青儿的好事儿!马六歪嘴问:得手了没?李木三气哼哼地骂:四麻子算他妈的什么玩艺儿?真不要脸,那天我亲眼看见他在周寡妇家门口要摸人家闺女奶子,叫人家扇了一个大嘴巴子,哼,癞蛤蟆!
下雪的前一天,马六歪嘴在知青点门口碰见王四麻子,想起李木三的话,就狡黠地一笑:队长,想啥好事儿啊?并摸了摸自己的腮帮子。王四麻子的脸就阴了。
柳青儿是马六歪嘴被逮捕的第二天从城里回来的。在村西马道地碰到陈小头,陈小头无话找话:小柳啊,你知道咱村出啥事啦?柳青儿挎个黄书包,没正眼瞅一下陈小头,一脸不屑,急匆匆地走路。陈小头在后面恬不知耻地跟着,继续说,地主分子马六歪嘴强奸女知青叫老寇铐走了。你不想知道他强奸了谁吗?柳青儿杏眼一瞪骂道:滚远点。陈小头挨过柳青儿的耳光,知道这姑娘的厉害,讪讪地走了。
可是第二天一早,知青们找到队长王四麻子报告说,柳青儿应该昨天回来,却没有回来。王四麻子故作惊慌,叫男知青小李骑着他的大金鹿赶紧到公社向柳青儿家打个电话,问一问昨天走了没有。王四麻子又问另三位知青小吴、小赵、小许,马六歪嘴强奸女知青的事柳青儿知道了吗?说完,又觉得这话问的蹊跷,又连忙补充说,我的意思是她知道强奸了谁吗?反而越描越黑了,吱吱呜呜地不能自圆其说。小许小赵和柳青儿仨人同住一屋,如同三姊妹,听了王四麻子的话,就反问:队长,这到底是咋回事?你说马六歪嘴强奸女知青柳某,柳青儿下雪前一天就回家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现在又问她知道不知道强奸的是谁,你什么意思?王四麻子的一脸白麻子顿时变成了红的,干咳了一声没有说话。人们发现王四麻子突然戴上一副耳帽子。
到公社打电话的小李在冰雪路上摔了无数个跟头,下午一点总算回来了。说是柳青儿昨天一早就坐上公共汽车,应该下午四点就到。王四麻子又去敲钟,集合了十几个男女社员,分头到野地里去找。雪后天晴,漫山遍野白茫茫冰雪世界,雪地里只有野兔和狗们的脚印。下午的阳光斜射在皑皑的雪地上,金光四射,人们睁不开眼睛。凛冽的北风不时吼叫着吹起一阵雪尘灌进人们脖颈。晚上,几路人马都回来了,却是没有一点柳青儿的信息。李木三却说,纸里包不住火,雪里埋不住尸。
第二天,柳青儿的爹娘哥姐都来到了村里。公安助理老寇骑着破国防别着钥匙枪也来了。老寇问王四麻子:马六歪嘴到底是咋回事?作了个梦还犯罪了?老寇抖着马六歪嘴的交代材料说,人家明明写着是做了一个梦嘛,差点让我办了冤假错案。王四麻子的头上冒出了热汗,摘了帽子无意识地扇。周寡妇神神秘秘的来了,凑到老寇的耳旁嚓咕。老寇随后跟着周寡妇出了办公室,却见陈小头在外面,陈小头见了老寇,嗫嚅道:夜来过午我见柳青儿来,在马道地。老寇“哼”了一下说,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