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毛鬼神(传奇小说)
按:世有散文、小说,二者相交然后有赋,近散者曰散赋,近韵者曰正赋;今世散文、小说大行于世,力不顾浅陋,曾为散文、诗歌、小说诸体。忽一日大发奇想:写散文有小说之虚,写小说有散文之淡,读来又有诗歌跳跃飞腾之势,方家必曰四不像乎?力暂谓“散说”可矣!哈哈,快快拍砖来,力定欢迎,十分欢迎!
楔子
正是小麦扬花时节,乾州城北陕甘大道马家坡路段人来车往,十分繁忙。一队骆驼驮着砖茶慢悠悠地向西走去,一行马车拉着沉重的小麦向东而来;间或有一二辆美国制造的大卡车装载着煤油、香皂等日用品“哼哼唧唧”地向坡顶爬去;路边稀稀疏疏的大柳树上不时掠过小燕子忙碌的身影,成双成对的,看起来煞是喜人;树下草地上,自然少不了灵巧的野兔,蹦来跳去的,享受着和煦的初夏阳光;遭了年馑逃难的人们,三三两两走下坡来,他们蓬头垢面,有气无力,有些人甚至说是挪动则更为确切。
一阵风似的,高大健壮、神清气爽的李黑子骑着那匹黄骠马轻而易举超过驼队,在一匹枣红马拉着的轿车前翻身下马,掀起车帘子:
“好美的小娘子啊!跟我李黑子到铁佛司享福去吧,嘿嘿!”
“笑你个狗头,三水唐家的姑娘你也敢惹。”花白头发的老车夫说着,一鞭抽来。李黑子踮脚躲过,飞身上马,哈哈笑着,留下一句:“告诉唐掌柜,给我留着。”便一溜烟飞驰而去。
一
铁佛司北崖下一溜二十八孔大窑洞,王结子、李黑子的一百多人就驻扎在这里。此刻,六十多岁的王结子左手端着一把小巧的紫砂竹节手壶坐在窑前杏树下的石桌旁,右手轻轻地拍在缅甸藤编摇椅扶手上,随着右脚的摆动,哼着秦腔二六。对面马扎上是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神态潇洒、面相英俊。此刻,他眼巴巴地瞪着王结子的壶嘴,看着水汽缓缓蒸腾,终于忍不住了:
“王大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快拿主意吧。”
“闫克老弟,别急别急,二十年来吃大户,绑票挣银子我没少干。可是去打长寿县衙,我还是要三思三思啊!”王结子欠起身抿了一口茶,宽大肥厚的鼻子冲着闫克白净的脸庞。旋即又躺到摇椅上,把手壶的嘴子咂得滋滋响。
“报告!”三十多岁、正逢盛年的李黑子底气十足,他一个立正,霎时震落了杏树上两颗绿杏,颇有点正规军的味道,“王大哥,兄弟已经打听清楚,甘肃人齐云,就是那个长寿县长,拖家带口要回县上,今早从乾州动身,现在已经回到长寿县衙。”
“带了多少人马?”
“两个太太,三个孩子,其中一个孩儿还没断奶。另有马队护送,共二十四人。兄弟已经侦查清楚,大小枪支二十五把,机枪一挺,手榴弹两箱,还有几大箱子银元。”
“王大哥,今夜动手,端了长寿县衙,战利品全归你。我们西南工委三十五人全体动员,积极配合,你说怎样?”闫克摩拳擦掌。李黑子疑惑地问道:
“你们工委图啥呢?”
“图啥?图的是推翻刮民党在长寿县的反动统治。”
“一言为定,战利品归我,俘虏归你,”王结子猛地站起身,丝毫没有了往日举人老爷斯文的样子,“黑子,杀猪宰羊,让弟兄们咥八大碗,今黑了打他一家伙。”
二
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长寿县今年又是一个年馑,全县五万人,就有两万人揭不开锅。齐云县长这次到省城西安动用各种关系,甚至变卖了甘肃老家的田产,共争取到一万三千块银元,为避免夜长梦多,县政府钱粮科已经提前号下了东市场各大粮号,通知了各个乡镇。等到银元一到,立即分发粮食。城关镇也做了功课,将救济粮食提前造册分配到户。于是整个下午,东市场热闹非常。东塬的五个乡镇因为要翻沟,灾民们由乡镇长带队,赶着清一色的关中瘦驴来驮救济粮;西塬三个乡镇都赶着硬轱辘牛车,车前坐的那些穿着黑色大褂的无疑都是保甲长们;城关镇和街道附近的两个乡镇各户户主拿口袋的、提斗的、拿簸箕、筛子的不一而足。各乡镇还组织了人数不等的护送队伍,扛着猎枪、梭镖,甚至榔头、铁锨、木叉等农具。
县政府几个科长、科员来回穿梭,指挥群众排好几列队伍。这么大的数字,这么多的粮食,在这兵荒马乱时候,齐云县长的心啊,早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对各个乡镇的乡镇长们千叮咛、万嘱咐,又派县参议会的议员们分驻各乡镇,监督他们公平分配粮食,看着领粮的牛车拉着监督的议员和护送队伍出了东市场,大家说说笑笑、喜笑颜开的样子,齐云这走走、那看看,把各大粮号逐一巡视了几个来回。赶太阳下山,粮食全部发放完毕。他这才舒了一口长气,抹了一把满头汗水,拄着他形影不离的文明棍回了县衙,吃完饭,早早地睡了。
三
当夜,月黑风高。可怜长寿县衙刚从北山搬出不久,暂时在米家胡同东边的南庙办公。大雄宝殿权充县衙大堂,东西配殿分隔成教育、民政、钱粮、军事各科。齐云县长和她的两房太太、卫队分住在庙后原来的僧房里。
刚过亥时,王结子提前潜入城内的便衣队伍已经将县衙团团围住,主力则由李黑子带队,很快打散了城南保二团,城北警察队闻讯“呼啦啦”作鸟兽散。于是王结子、李黑子合兵一处同打县衙。眼看着二十四名人高马大的警卫纷纷倒下,齐云吩咐家人藏匿在佛像之后,自己则抱了一箱手榴弹爬上大殿屋顶,一颗颗手榴弹怪叫着在王结子队伍的头上炸响。王结子赶紧命令李黑子:敢死队上,用炸药包炸平大殿。敢死队闻声跃起。不一会儿,一声巨响,火光映红了长寿县城,县衙的枪声渐渐平息。吃了大亏的王李二人带兵冲进县衙。于是幸存的两个太太,三个孩子,两个厨子,一个丫鬟,四个职员,一个传达,三个马夫,还有六个受了轻伤的卫兵,共计二十二人悉数押到王结子面前。
王结子右手一扬,早有马弁递上了紫砂竹节手壶,他轻轻地咂了一口,左手下意识地掸了掸团花大褂的前襟,屁股轻轻地往后一压,另一名马弁马上递上一把明式黄花梨圈椅。王结子长舒口气,吩咐李黑子带人去找银元。自己则面露微笑,慈眉善目似地打量着每个俘虏。现场鸦雀无声,王结子将手壶递给马弁,从左耳上面取出夹着的一把小小的和田羊脂玉梳子,一边梳理着不多的几根弯弯胡须,一边淡淡地说道:
“赏六个卫兵每人水脆油(长寿名菜)一碟,长寿特曲一瓶。”
闻听此话,早有马弁端上酒菜,六个卫兵不知所措,呆呆地站着,王结子微笑着,好像隔壁和蔼慈祥的大叔,他和颜悦色地安慰六个卫兵:
“兄弟们别怕,你们这样殊死抵抗,我王结子是十分佩服的。现在奉上好酒好菜,兄弟们放开吃喝,即使有天大的事情,咱们吃饱再说。”
看着吃得差不多了,王结子挺直上身,幽幽地说:
“兄弟们吃好喝好了吗?”
“吃好了,也喝好了。谢谢王善人啊。”六个卫兵异口同声,抱拳感谢。
“哪里哪里,”王结子又一招手,“给兄弟们再上硬菜。”
马弁们又依次上来,给六个卫兵面前各放了一把匕首。王结子将竹节壶交给马弁,站起身双手抱拳深做作一揖:
“兄弟们,上路吧!”
卫兵们互相看着,其中一个年约十六七的小兵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王菩萨饶命啊,饶命啊!”
一个老兵抢前一步:
“王菩萨,我是班长,你杀了我,放了他们五个吧!”
王结子道:
“我吐过的唾沫,碗大的坑,兄弟们,别难为我。”
王结子说着话,又接过手壶吸溜一声抿口茶水,茶在唇齿间回旋着,目光却越过众人头顶,停留在远处几颗半明不明的星星上。
老兵义无反顾,拿起匕首,瞪着其他六人,等他们一一拿好匕首,老兵大喊一声:
“兄弟们,上路了。”
六个卫兵呼喊着,六把明晃晃的匕首一齐向王结子刺去。可是,可是早有准备的马弁们啪啪六枪,六具尸体直挺挺的趴在了王结子面前。见此情景,太太、孩子、厨子、丫鬟、职员、传达、马夫们黑压压跪倒在地:
“饶命啊,王菩萨。”
尤其是三个孩子吓得哇哇大哭。马弁们麻利地拖走尸体。王结子仍然微笑着坐回圈椅,又从耳后取下梳子,刚梳一下,就掉了一根弯弯胡子,马弁们凑近火把,王结子蹲下身子,在地上找起了胡子。众人战战兢兢,眼巴巴瞅着王结子。好半天功夫没有找到,突然,齐县长那个五六岁的二儿子挣脱二娘的怀抱,跑到王结子面前,一下找到了弯弯胡子,他高兴地举着胡子,递给王结子:
“王菩萨爷爷,我给你找到了胡子,你就别杀我们了吧!”
“哦,好孩子,真乖,”王结子接过头发,“你先到你娘那去,别乱跑。”
孩子顺从地跑回去,又跪在了瑟瑟发抖的二娘身边。王结子凑近火把,将那根弯弯胡子仔细端详:怪了,本身黑黑的弯弯胡子,今天怎么变成了一半黑一半红,黑红之间还有一毫米左右的明黄色。是吉是凶啊,王结子一直微笑的白脸终于耷拉下来。沉思良久,王结子抬起头来,又面露微笑:
“天降祥瑞,给你们留个全尸吧。三个孩子留下,其他人每人赏十张棉纸吧。”
马弁们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闷死了太太、厨子、丫鬟、职员、传达和马夫。三个孩子吓得哇哇大哭。
接下来王结子如何对待三个孩子,那场面十分血腥,不便叙述,暂且略去。
大约十分钟后,王结子吃完一盘葱爆心尖(是人心尖啊),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李黑子刚好回来,一声报告,立正的双脚将地上的血水溅了一尺多高。听说银元全部付给了东市场的粮商,王结子暴跳如雷,立即命令李黑子去东市场抢了粮行。李黑子急忙提醒东市场各个粮商都按时交着保护费呢。王结子教训道:
“猪脑子,咱答应不抢他的粮,又没说不抢他的银子,再者说你就不会打着闫克的旗号,说是西南工委干的。”
“是!”李黑子又一个立正,溅起的一滴血污不偏不倚落在王结子的鼻尖上。马弁急忙去揩血污,王结子小声吩咐李黑子:
“银元到手后,别理闫克,立即返回。我先回铁佛司等你。”说着话,王结子坐上骡轿,早有马弁递上周原出土的古埙,王结子清清嗓子,在骡轿里即兴演奏起来。于是凄厉悲惨的埙乐伴着骡马铿锵的蹄声在王结子不多的胡须上颤动,一会儿便出了南城,消失在邱家山后面的阴云之中。
四
天黑前,闫克便将他的三十五人兵分三路:一路在县城的大街小巷贴满各种标语;一路在北关宽大的碾麦场上搭起戏台,等活捉齐云后召开公审大会;一路分包县城附近各个保甲,务必动员群众在北关碾麦场集中。
趁着喝汤时间(长寿人把晚餐叫喝汤),闫克带着两个随从来到新园子一户人家。刚进门,看见老任头和三个儿子坐在炕头正喝汤,老婆和一个儿媳还在案头忙活着。领路的李保长忙着介绍:
“老任头,工委的闫书记看你来了。”
老任头见有客到,慌忙放下碗筷,跳下炕来,端详着闫克一行:
“哎呀,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长寿二高(第二高级小学)的闫先生啊,快坐快坐。”几个人顺势在炕对面一条长凳上坐下。老任头忙着吩咐老婆舀糊涂(面粉做的稀粥),闫克连忙制止:
“老任叔,甭舀了,我来想请你全家参加公审大会呢。”
“又要公审谁啊?”
“反动县长齐云。”
“啊!不去,不去。”老任头一脸惊讶,“不瞒闫先生说,我家已经吃了五天灰灰菜了,今下午齐县长刚给我分了二斗小麦,今晚上才喝上糊涂。你为啥要批斗好人呢?”
“老任叔,你不知道,刮民党上台以来横征暴敛,弄得民不聊生······”
“不说了。”老任头大声打断话茬,“民不聊生是民国十八年以来关中三年大旱造成的,谁在台上都是一样的。你让我批斗恩人,你还不如把我杀了。”
李保长见状,连忙请闫克一行出来。刚出头门,一行人站在巷子里,还隐约听见老任头骂老婆的声音:
“给这些白眼狼舀啥糊涂呢,还不如喂狗。”
“咋办哩?”闫克沉思着。
要说李保长上了点年纪,还是见多识广,他凑近闫克耳朵,悄声说:
“保二团李团长在古屯村正给他爸过寿呢,听说请了阳洪店的泥头戏(木偶),聚集了两三万人,戏完了还要舍粥呢。闫书记,只要你出面,将戏和粥棚挪过来,咱还怕没人吗?”
“哦,李团长这人一向开明,去年学生游行抵抗日货他还支持了呢,我马上去说。李保长你敲起铜锣,继续叫人,就说有戏看、有粥喝,我就不信叫不来人。”
“是,我马上去办”李保长答应着。闫克便和两个随从骑了刚从上海买来的自行车飞也似的去了古屯村。
五
闫克一路盘算着:等到王结子的队伍占了县城,我再给李团长说,还是现在就去说。对了,我就等双方接上火再说,这样既不给保二团准备时间,到时候李团长肯定要回部队,那里顾得上做寿。
古屯村离县城也就五六里路,三人很快来到古屯村口。闫克下了自行车,一边坐在石墩上休息,一边望着县城方向。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县城方向传来密集的枪声,闫克便跑步进村,上气不接下气地和出门来的李团长撞了个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