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毛鬼神(传奇小说)
“李团长,王结子打县城了。”
“你放心,我马上组织防守。”李团长继续往外走,“谢谢闫先生前来祝寿,你先坐,待我收拾了土匪,回来敬你一杯。”
“且慢,我们工委今晚还组织了群众大会,李团长能不能再舍些粥饭。”
“行行行,我忙着呢,你和管家说。”李团长飞身上马,心急火燎地向县城奔去。
六
北关宽大的碾麦场上早早搭起了宽四丈五,进深三丈六的宽大戏台,四角四根高高的竹竿上挂着四盏汽灯,发出嘶嘶的响声,一群又一群飞蛾在汽灯周围起舞。
台下果然集合了一两万群众,前面两丈大多是妇女儿童和老人,都端了凳子坐在那里。青壮年在后面站了三四丈。西南工委的人都戴了红袖标全力以赴维持秩序。闫克拿了白铁皮卷的一只大喇叭,声嘶力竭的喊着:
“乡亲们,今晚上咱们先看木偶弦板腔《下河东》、秦腔《斩单童》,然后再喝粥,大家说,好不好?”
“好。”台下的声音地动山摇,几万只眼睛齐刷刷盯着舞台左面的二十八口大铁锅,渴望的目光似乎都能吞掉铁锅上冒出的热气。
“大家不要急,也不要慌。一会儿王结子的队伍要攻打县城,活捉齐云县长,咱们还要开批斗会。”
“早知道今晚舍粥,我黑了就不喝汤了。”台下有人小声嘀咕着,“批斗齐县长干啥,喔(那:陕西方言)是好人啊!”
“今后,咱们还要打土豪分田地,要将封侯严家、云里头高家、南关秦家、顺政店贾家的土地平均分给贫苦群众。”
“这几大家都是善人啊,我前天还喝了秦家舍的粥呢。”台下又有人小声嘀咕,“不得了了,严家是我舅家,高家是我姨家,秦家是我姑家,贾家是我亲家,我还分他们的地,我六亲不认,我还是人吗?”
“闫书记,先喝粥,再看戏,行不行啊?”
台下一个人喊,众人呼应,现场乱糟糟的。闫克见状,吩咐《下河东》开演。开场锣鼓急如暴风,三遍奏罢,县衙那边枪声如织,人喊马嘶,观众们除了几个年长者要跑去看个究竟,被执勤人员拦下外,大多数人眼睛还是盯着那二十八口大铁锅。
七十二个再不能还没唱到一半,县衙那边轰隆一声巨响,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台上弦索、泥头、唱腔戛然而止。四个汽灯震得掉在了地上。台下群众“呼啦啦”全部站起来,胆小的撒欢往外跑,聪明的围住大铁锅抢起了稀粥。手脚麻利先跑出去的,见枪声渐稀又往回挤去抢稀粥。哎呀呀,整个现场才是乱成了一锅稀粥,一些懦弱病残被挤得,甚至被踩得哭爹喊娘。闫克的人马上点起火把维持秩序。可是挨饿的人们哪管得了这些,直到抢完稀粥,人群才稍微平静。
这时土匪杀了县长的消息也传了过来,在几十个火把的簇拥下,闫克又重新站在台上,声嘶力竭地喊着。可是吃饱喝足的人们在这战乱年月哪有心情听你讲话,纷纷打着饱嗝散去,那些住在城里的人们刚听到枪声也早早跑回家了。好在打麦场没有围墙,拥挤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人群散去后,挤掉的鞋子能拾几粪笼。
闫克也带着他的人马进城了解情况。
六
铁佛司王结子卧室。闫克气急败坏地质问王结子:
“人都叫你王菩萨,你为什么背信弃义杀了那么多人,连吃奶的娃娃都不放过?”
“闫克老弟,稍安勿躁,喝点茶,消消火,哈哈哈。”王结子盘腿坐在炕上,“咕噜噜”吸口水烟,随手把紫铜水烟锅递给闫克,“小老弟吸口烟。”
闫克绷着脸拒绝了。王结子又笑着吩咐马弁,“给闫书记泡杯君山银针。”回头又招呼闫克坐到炕上,闫克气呼呼地半个屁股担在炕边。王结子端起小手壶咂了一口铁观音,然后自言自语道:
“有些人是夏喝绿,冬喝红。我是一年四季喝乌龙。闫老弟,今天让你尝的君山银针可是极品黄茶,古人讲:金镶玉色尘心去,川迥洞庭好月来。你看这茶芽外形多像一根根银针,挺立水中,刚正不偏,就像老弟领导的西南工委啊。昨晚行动成功,还要感谢你呢!”
闫克气呼呼将那杯君山银针放在炕边,激动地捶着炕边:
“你怎么能这样呢?”
王结子仍然微笑着。闫克越说越气,一拳又捶在炕边。那杯银针应声落地,自然摔得粉碎。
“那一杯值一个银元呢。”
“值一千银元我都赔你。你赔我人命。”闫克越说越激动,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报告!”李黑子在门外又是一声吼,窑后毛鬼神神龛前的三炷香震得齐腰折断。慢条斯理的王结子跳下炕来,一把抓住李黑子领子,搧了两个耳光,厉声骂道:
“你个二球嚎丧呢。”然后急忙忙跪在神前,磕头就像童子捣蒜,一边还念念有词。
闫克发了愣,气鼓鼓坐在炕边一言不发;李黑子手脚无措,犹豫着上前搀扶王结子,嘴里喃喃着:
“大哥息怒啊,都怪我,都怪我,你再打几拳解解气。”
好半天功夫,王结子余怒未消,气狠狠的起身坐在方桌左手,顺手捏起三个文玩核桃,快速转得吧吧连响,大白脸冲着李黑子:
“快点讲,粮行的银子弄到手没有?”
“弄到了。”李黑子看看闫克,欲言又止。
“闫克是咱好兄弟,但说无妨。”
“是这样,”李黑子拿过一个马扎,坐在王结子对面,“我带弟兄们走了全部十八个粮行,说是西南工委暂借银元赈济灾民,有五个粮行老板主动交了出来,连借条都没要,说是捐献;”
“好啊,捐献好啊。”闫克脱口而出,又想想不对,“为什么要冒充西南工委呢?”
“闫老弟,别打岔。咱不是说好的吗,我们是联合行动,打县衙时弟兄们还举着你的红旗往前冲呢!”王结子平静地转着核桃,没有一点声响,和刚才简直判若两人。李黑子抬头看了神像一眼,继续汇报:
“另有五户据说将银元连夜送到了乾州的银号,弟兄们搜了半天,连一个子儿也没搜到,我将掌柜和伙计都杀了。”
“怎么能这样呢,”闫克站起身,瞪着李黑子,双眼像要喷出火来。
“嘿嘿,我替你打土豪哩,你还不感谢我。”李黑子回头又面对王结子说,“剩下那八户哼哼唧唧地不干脆,我以闫克名义向他们打了欠条。十八户共收了两万五千块银元。”
“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闫克气得四肢发抖。而王结子显然高兴起来:
“拿出三千块,抚恤昨夜牺牲的弟兄,剩下的入咱的大库。”
“是。”李黑子答应一声,刚要出去。“且慢,”王结子又小声吩咐,“让厨子快做十三花,我要给闫老弟饯行。你先休息会,饭后去趟省城西安,给咱再取五千大洋。”
“是。”李黑子疑惑地看着王结子,又不敢问,只得冲闫克抱抱拳,退了出去。
闫克小脸气得煞白,勉强挤出一点笑意:
“王兄,事已至此,赶快吩咐手下用这银元籴粮赈灾吧!”
“哈哈,老弟稍安勿躁。”王结子站起身,在地上慢悠悠地踱着方步,一边收拾熬罐罐茶用的小铜炉、千里驹(小砂锅)、马鞭(小茶杵)等物件。“我给老弟亲手熬壶监军镇的罐罐茶,用安化黑茶替你败败火,怎么样啊?”
七
十三花在这饥荒岁月可是少有的排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王结子的手下喝得醉醺醺的。闫克心中既愤怒又难过,勉勉强强喝了几盅盅长寿特,夹了两三筷子方方正正的三仙鸡(也是秦川名菜),又打起十二分的勇气,苦口婆心地规劝王结子。王结子终于不耐烦了,他将高脚杯中的法国红酒一饮而尽:
“小老弟怎么这样俗气。我原打算饭后要亲自送你到陕甘大道上,为你抚琴一曲,要知道我那古琴可是宋代琴身,连琴弦都是处女的嫩皮合成的。罢罢罢,你既然无此雅兴,现在就送你走吧。黑子何在?”
“大哥,我在这哩。”李黑子“咕噜”一声喝掉大半碗烧酒,嘴里含混不清的答应着。
“省政府杨主席悬赏五千大洋通缉闫克老弟呢,你马上骑着快马陪闫老弟去趟省城西安,给咱把五千大洋背回来。”
“是!”李黑子又一个立正,现场立刻鸦雀无声。只有闫克悔恨交加,脸色煞白,双眼木木的盯着王结子,嘴里狠狠地蹦出几个单音汉字:
“你,你,你······”
“结巴啥,结巴啥,我王结子不结巴,你教书先生、工委书记还结巴了。哼,想利用我王结子,你娃摸摸你囟门口看长严实了没有。”
现场百十号人哈哈大笑。闫克一把抓住王结子马褂前襟。早有准备的李黑子一步向前,捉小鸡似的将闫克提了出去。
八
王结子的心啊,好像鸡毛翎翎扫了,那叫一个舒坦。听说礼泉城里袁十三丢方(关中游戏,早于围棋,至今流行)功夫十分了得,便让马弁用轿抬来,要与其一较高下。
一见王结子和善的眼神,一路吓得瑟瑟发抖的袁十三反倒镇定下来,他想适当输几盘,王结子一高兴就会早早送他回去。于是大大方方圪蹴在王结子对面,用左手食指、中指画好方。问道:
“王菩萨,你用草棍还是土块。”
王结子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用土块,你先走。”
袁十三马上搭了一根草棍,抬头看着王结子:
“老汉我已经先走了,菩萨您请。”
“慢着,你先走了,我定个规矩如何?”
“好啊”
“咱们十局定乾坤。”
“好。”
“咱们一局输赢一千块银元。”
“好。”袁十三又一想,“我没带钱啊!”
“没带钱能行,输一局剁你一根指头。你也别怕,这样能避免你让我。”
袁十三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开始丢方,凭着他几十年练就的高超方技,竟然连赢五局。看着王结子抓耳挠腮的样子,袁十三说:
“菩萨承让了,银元我不要了,送我回礼泉吧。”
“钱不会少你一分一文,咱下够十局,一起结算怎样?”
还能怎样,袁十三只得硬着头皮又搭了一根草棍。这时只听得一阵马蹄声,李黑子风也似的闯到二人面前:
“报告!”吓得袁十三一个尿颤。王结子抬头:
“事成了?”
“成了,杨主席还夸奖咱了,五千银元我也带回来了。”
王结子看到自己精心谋划的事情件件成功,不由得心花怒放,竟然连赢五局。袁十三心想五比五下个平手,不输不赢正好。于是拍拍手上的土,站起身,抱拳打躬,就要告辞。
“慢着,”王结子说,“结算了再走。”
“咋?”
“你赢了几局?”
“五局。”
“黑子,给老袁五千大洋。”
“马驮着呢。”
“你输了几局?”
“五局。”
“黑子,剁他五根指头。”
“饶了我吧,银元我不要了。”
“墨子讲,言必行,行必果,你不要银元,是有言不行,那万万不可;我不剁你指头,既是有言不行,也是有行未果,所以嘛,这五根指头不剁是万万不行的,袁十三啊,做人硬朗点。”
“这,这,这······”袁十三也好像结巴了。
李黑子倒也仗义,问了袁十三要保住那几根指头,然后手起刀落,右手两根,左手三根齐刷刷剁去,又快速敷上铁佛司特有的刀伤药,竟然没有流一滴血。吓昏过去的袁十三半晌醒来,还没有一丝疼痛。王结子见他醒来,忙说:
“我今儿高兴,驮银元的三匹马和你坐的轿子也送给你了。记住,到了礼泉,给抬轿的弟兄管顿好饭,让尽快回来。”
“银元真给我了?”
“是啊。”
袁十三坐上轿子,忐忑着、高兴着,从骄帘里露出的老脸既有泪花又有笑意。
哎呀,这世事啊。
九
这根弯弯胡子为什么半边黑半边红,中间还有一点黄呢?这事成了王结子的一块心病。按说将闫克献给省政府,杨主席高兴,一时半会不会进剿;可是西南工委的人不会饶我,听说他们的大部队到了陕北,连张司令的东北军也打不过他们,这可咋办啊?王结子思来想去十几天,茶饭不思,坐立不安。慢慢的,王结子人也好像痴呆起来,整天拿着那根弯弯胡子端详来端详去,连那心爱的手壶也丢了,埙也不吹了,烟酒茶不沾了,核桃也不玩了。有次坐上摇椅,刚摇两下,便翻到在地,拌得左腿抬不起来。气得李黑子一脚踢散了摇椅。
这样下去怎么办呢?听说南乡庄子塬有位隔山照十分灵验,李黑子连忙提着礼品前去问询。
这位隔山照据说一百三十八岁了,须眉皆白,口齿清楚。李黑子刚进窑里,没等开口,隔山照便说:
“你是铁佛司的李黑子,你来问王结子的事。娃啊,你们做了亏心事,是毛鬼神附体了。”
“求求神爷爷,这病咋治啊?”
“咋治?行善积德,多给家神毛鬼神烧些纸钱,有事多向毛鬼神祷告,他比我灵验的多啊!”
“我大哥可是一直供着毛鬼神呢,怎么还能附他的体?”回来的路上,李黑子百思不得其解。
其实毛鬼神是关中一带人们心目中的“家神”“盗神”,是一尊不光彩的神。据说,这位毛鬼神能把别人家的东西,悄悄地搬到自己家来。它不走大门,主人要为它暗处留个小门,以便出入。主人也要对毛鬼神敬心供奉,若得罪了它,还会把自己家的东西搬往别人家去。毛鬼神有时也会嫌穷爱富,如果供养他的家庭情况一切都处于上升阶段,那毛鬼神就锦上添花;相反,如果这个家庭一直走下坡路,那他也很少雪中送炭,只会落井下石,他会把家里的东西往外运走。难怪关中人在找不到自己常用的家具时,会自言自语地说:“我这是惹下谁家的毛鬼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