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洌洌地稻子香，在老屯子上空漫延。早就有鸡打鸣儿，一拨儿一拨儿，此起彼伏。将薄薄的雾岚划道口子，便依稀可见，院子里那一截灰头土脸的老墙，像个暮色残年的老头蹲在那里，眯缝着眼儿瞅着这个寂静的村子。一棵枣树，密密匝匝结着红黄相间的果子。阳光是一点一点移过来的，很羞涩的样子，让小玉想起谁家未出阁的大姑娘，抿着小嘴唇羞答答的说话儿。这个初秋的清晨，就发现梨树山楂树，还有墙角的马蹄莲，它们的枝叶缀着晶莹的露珠，冷丁的望去，像娘做的菜馍馍。弯弯的土路上，“咣当咣当”响起马车去田里的急促步伐，还有鞭子甩在半空的啪啪声。小玉早就起来了，她睡不着。小玉不像别的媳妇子睡懒觉，日头照屁股也不愿起来。小玉起来了，到河边洗洗脸，望着水面上自己的影子，有些眩晕。发现自己真的不年轻了，眼角什么时候爬上皱纹了，皮肤也松弛了，捎带点雀斑，那些雀斑仿佛几泡老鼠屎，越看越闹心。索性不看了，原先那苗条的身段，这几年，就像发酵的馒头，肚子大，脂肪多，那屁股两个大腚蛋子，割下来能秤十来斤，炒菜一家人能吃好几顿。小玉也恨自己属猪的，吃什么都长肉，喝凉水都舒服。小玉知道这源于她的性格，不着急不上火，拿男人的话说：“没心没肺，吃了就睡。”小玉想得开。想不开又怎样？你当不了官，那是你没那个命。上不去天，别怨自己长得矮。
　　 小玉刚起炕，为丫头打了一碗鸡蛋羹吃了，让她上学去了。她还在愣神儿。男人是屯里看山的，入秋了，砍山的贼就多了起来。这个男人心眼实，队长刘老三了解他的脾性，就把这差事交给他。憨厚的男人一门心思扑在山上。傍黑，揣上两块饼子，一根大葱，扛着一杆火药枪一头扎进山里。有时，天麻麻亮才回家，在山里猫了一宿，回屋，轻轻拉开门，蹑手蹑脚拱进被窝，饭也不吃就睡。男人成了丢手掌柜，这样一年下来，他挣得工分结结巴巴够一家人吃的。屯里有一片果园子，也归他看管，刘老三就稀罕他做事认真，钻死理儿。公是公，私是私。他看山，六亲不认，自己的大侄子海峰上山砍了一根松树做过年放鞭的架子，他提溜着镰刀撵到海峰家，硬是要了十元钱的罚款，才了事。气的侄媳妇和侄子三年不登他家门。平常在大街上碰面儿，人家把头一低就过去了。
　　 刘老三就相中了他这一点，将那片果园子交给他看管。饥荒年月，他可以趁着夜色，摘些甜瓜梨枣回家给她们娘俩吃。他偏不，小玉就骂他是傻子，二百五，他说：“那不行，全屯多少双眼睛盯着咱呢！我不能做对不起队长和乡亲们的事！你说，我贼喊捉贼，谁还服我？”
　　 罐里的米，只舀出一小碗，小玉叹了口气，这一小碗米只能做稀饭了。男人一天到晚不在家，上山也累得慌，咋的也是家里的顶梁柱。想到这里，小玉就进了灶间，添了几把柴禾，那火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让小玉觉得这很像老秋里，在大铁锅炒黄豆，嘎巴嘎巴脆响，小玉将大米淘洗了一遍，就放入锅里，小玉才不学邻居二嫂，大米淘三四遍，把里面的营养都整没了。二嫂就骂她邋遢。她管不了那么多，只要自己过得舒坦，男人和丫头都好好地，一个女人还求什么？拣出昨晚剩下的一盘白菜炖土豆片，一碟干烘小咸鱼，一碗笨鸡蛋糕子。一一码在锅箅子上，盖上厚重的木头锅盖，蹲下身烧火。
　　 太阳暖融融地折射进厨房，雾也漫漫散尽了。不一会儿，米饭发出的香味令小玉不由的咽了一下口水。她突然就想起，自己不可以跟男人吃一样的米饭，碗橱里还有几根刚起的红薯，她洗了洗切成片，放在锅边烙，烙成油汪汪的色泽，再捡到盘子里。小玉就是在这时候，听到婴儿的哭声，这声音断断续续很微弱。似乎来自地核，她以为自己听错了，邻居隔着一堵墙，还有一个水沟，而且二狗子是跑腿子，连女人味都没闻到，哪来的娃子？声音虽然断断续续，却很执着。小玉站起身，疑惑的走进院子。日头像被剥开的鹅蛋黄，红彤彤的，枣树上吧嗒吧嗒落在地上的果实，宣示着一个秋天的到来。
　　 小玉遁着孩子的哭声，终于看到，在结满倭瓜的棚架上，一件粉红色的包袱很刺眼地撞入视线，她的心砰砰直跳。她凑近包袱仔细地看，一张因缺乏娘的奶水瘦得皮包骨头的脸，山野风呼啦啦灌进了她的眼睛。玉子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抱起这个孩子，“啧啧，这是哪个狠心的妈，把娃子扔了？！”孩子身上那股淡淡的奶味，刺激的小玉打了几个喷嚏。她喊了几嗓子，感到不对，刚巧，男人肩上扛着那杆土枪，枪托上挂着一只刚死不久的野鸡回来了。见到这阵势，比女人沉稳多了。“赶紧抱回屋！风大别闪了娃子。”
　　 打开襁褓，小玉呆了，是个男娃子。她欢喜地用手拨拉了一下他的小鸡鸡，一条弧线在半空没有停留溅了小玉一脸。孩子的脖子上挂着一道铜锁，是个可爱的小肥猪，小玉肯定这孩子是属猪的。还有娃子的小鞋红兜肚小袜子。除此之外，送娃子得人没有留下片言只语。
　　 男人是个木讷性子，结婚十几年，自从生下丫头后，就再也没有开怀，到乡卫生院去检查，也没查出个结果。男人说：“不成，咱到县医院看看？”小玉心疼钱，摇摇头说：“不去了，有个丫头也不错，生那些玩意干什么？这穷日子，不是让他们跟着受苦吗？”男人也没说什么，可小玉明白，男人盼着有个续香火的。他们兄弟两个，他大哥在乡政府上班，端铁饭碗的。大嫂杏花也争气，一憋劲在他家炕上鼓捣出四个儿子！一年一个，比老母猪下崽子还痛快！因为大嫂能生娃，人也能说会道，在村子里很受欢迎，不像小玉，嘴笨，一说话就得罪人。东西给人家了，还没交透对方。都喊她娄彪子。摊上小玉这样的亲戚，杏花嫂子和大哥从不待见他们。男人啥本事没有，大哥大嫂像躲瘟疫似的躲着他们。男人就憋着一口气，说：“横竖我要饭也要不到他家门口！咋就看不上俺？还是一个妈生的，咋就生分的不行！”这个志气可以要，关键是他没儿子，杏花嫂子走到哪里，头都仰得高高的。在河套洗衣服，嫂子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指桑骂槐说她是不会生蛋的母鸡。男人不说什么，她心里明镜的。男人常常盯着大街上那些蹦蹦跳跳的男娃子发呆，海峰五岁的娃子，不知咋回事，就和他亲。当大人的不搭理他，娃子在街上耍，见到他就张开双臂扑过来，当着侄媳妇的面，他不好意思抱孩子亲，又恐硬硬的胡茬子扎坏了孩子。就用手揪揪他的小鸡鸡，揪一下说：“嗯，二爷亲个雀吃，香香，臭臭，全是肉肉，虎生乖哈。赶明儿二爷上山抓只兔子给你玩。”这话还没说完，侄媳妇春梅拽起虎生就走，朝地上砸口唾沫，“呸！就没见过这么六亲不认的人，砍根松树棒子，你罚十元钱，别人砍你咋不罚，纯粹混蛋一个，俺虎生就没你这样的二爷！”有几次，他想蹲下身去，亲亲孩子，都遭了侄媳妇的冷脸。
　　 他发狠要老婆给他生一个，女人就是块土地，他这头老牛从不间断的耕耘，撒种，就是没结出果实。一铺大炕还是三个干巴人。他心里清楚，这事不怨老婆。那年，他偷偷去过城里的医院查过，他肾上结了个瘤，医生说必须马上做切除手术，不然不仅影响男人的生育，还会危及生命。以他的家境看，哪里付得起昂贵的医疗费？他将化验单在走出医院时，扔在熙熙攘攘人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在城里一家面馆，买了一大海碗阳春面吃了，抹抹嘴，心想，也不耽误他做那事。老婆的这块土地再肥沃，他的种子有问题。有时候，他坐在黑暗里，抽闷烟，听着老婆丫头熟睡的鼾声，暗暗流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知情的老婆还以为是她无能，生不出娃娃。多少次，女人从梦中惊醒，摇摇身边的他说，梦见自己生了个胖娃子，他翻过身安慰她：“睡吧，别瞎想了，没有男娃咱不也照样活吗？”话是这么说，可自己没儿子，在大哥大嫂跟前就是卑微，在村子里也不能挺直腰板做人。
　　 小玉和男人做梦都想着抱儿子，上天眷顾小玉他们，就把一个娃子赐给了他们。“这个娃子是上天给俺的，老婆，我终于有儿子了！我再也不用看哥嫂的脸色了！整点菜，我喝一盅！还有，我下午就到乡里给娃子报户口。哎哎哎！老婆，你说咱给娃子取个啥名？”刘老实抱着娃子，将胡茬子扎在了娃子的小脸上，娃子非但没哭，还笑了。刘老实越看越爱，抱着娃子从屋里走到屋外，高兴得不知该怎么好了。
　　 小玉生着了火，在鸡窝里摸出四个热乎乎的，刚从鸡屁股落下的鸡蛋，磕碎了放在一只瓷钵里，搅均匀了，放上咸盐味素。在大锅倒了点豆油，不一会儿，小葱爆锅的香味，就溢了满屋。“叫啥名？咱老百姓家没什么讲究，只要好养活就行。就叫九成吧，期盼个风调雨顺，好不好？”“好好，真有你的，老婆，那咱丫头问起来咋说？”刘老实担心地问。
　　 小玉将炒好的鸡蛋放在盘子里，“就说是在山上捡的，还能怎么说？”小玉说。转身去淘米，刘老实今儿在家，又打了只山野鸡。可以打打牙祭了。有好久没吃到野物了。“丫头那里不是什么问题，主要是左右邻居，如何交代？说是抱养别人的，人家会笑话，自己个不能生。说亲戚寄养的？”“对！”刘老实拍了下大腿说：“老婆子，我想好了，出门谁再问，就说这娃子是俺妹妹生的，送给咱做儿子，肥水不流外人田，咱妹妹家反正三个娃子，这么说也有人相信。”
　　 小玉说：“只能这么着了，就是担心这娃子长大了，他亲生爹娘找来！眼下，咱没娃子，好歹人家把他送给咱，也是知道底细，不然怎么不送给张三李四？偏偏送给咱？这就是缘分，该我做这娃子的妈！”
　　 刘老实急急忙忙吃了午饭，喝了点酒，就推出那辆老海燕自行车，去了乡政府。临走前，刮了胡子，怕扎了孩子。刮完后，又亲了亲娃子，才走。
　　 乡政府的人，不冷不热的接待了刘老实，“有事吗？”“有事，我想给我娃子报户口，咋个报法?”“哦，想报户口，在二楼！”接待室的小伙子，像个丧门神，刘老实赶紧说了声：“谢谢了！”就往外走。去了二楼，敲了几个办公室的门，有的在午睡，见到刘老实这土里土气的打扮，一条迪卡蓝裤子，上面沾满了泥巴，裤腿一只挽在膝盖处，一只放着，尤其是上衣，黑色粗布汗衫，洗得发了白，许是被汗水渍的，一道道硬杠子。他们因为他的打扰感觉厌烦。刘老实才不在乎他们的眼神，他一直和气的问话，最后，接待自己的是一个小丫头，就属她的态度还是那么回事。这些当官的给刘老实的印象是，一帮阎王小鬼，既然来了，又不能打退堂鼓，那闺女将娃子的名字，出生年月日都填写好了，又问：“是你们自己的娃吧？”刘老实只好说了实情，“实不相瞒，姑娘，我这娃子不知是谁送的，送到俺家倭瓜棚上，俺没儿子，就把这个娃子留下了，小师傅啊！你就帮帮忙吧，我真个想要这个娃子，想把他养大成人，给俺们两口子养老送终！”
　　 那小丫头没再说话，那年代对这样的事不是很严。所以，小丫头三下五除二给填好了。把户口本递给了刘老实。“好了，大爷，给我二十元工本费！”
　　 “哎吗，这还要钱啊？可我走得急，一分钱没带咋整？”刘老实一脸无奈样。
　　 “不行，政府机关不是农贸市场，必须按照政策办事，你到别处借借，把户口本先放在这儿！”刘老实只好把户口本放在办公桌上，走了出去。
　　 上哪去借？两眼一抹黑，长这么大见到最大的官，就是村长。向谁借？在大街上转了一圈，突然看到自己的大哥骑着自行车来政府上班，一拍大脑，“瞧我的记性，自己的大哥不就在民政吗？！”可是，怎么向大哥说呢？再细一想，丑媳妇迟早要见公婆，抱养娃子，也不是抱养小鸡小狗，纸里包不住火，早晚大哥大嫂都会知道，瞒是瞒不了的，何况，咱也不是偷来的娃子，那样可犯法。二十元钱，家里是有的，又不是不还他！想到这里，刘老实迎着大哥走了过去。
　　 “咦？你咋在这里？老二，出啥子事了嘛？”大哥刘民政还是很关切的问。
　　 “大哥，我……不晓得谁个好心人，给俺们送来了一个娃子，这不来给娃子报户口，我一时高兴，走得匆忙，口袋里没带钱，大哥……你们乡政府的领导，就不给放行……”
　　 “啊!我说老二，这可是大喜事，嘿嘿!这下子，你就不用害愁了，大哥我也替你开心呢，这样吧，你跟我来，我和她说一下。”大哥拍了一下刘老实的肩膀，头前走了。刘老实的心总算踏实了，看来，有些事，也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毕竟，大哥是自己的一奶同胞！
　　 “朝里有人好做官，食堂有人好吃饭。”这件事经过大哥出面，不仅没要那二十元，还给刘老实倒了一杯茶。热乎乎的茶水，喝的刘老实鼻尖都是汗。
　　 出了乡政府，大哥说：“老二啊，这娃子就是你俩生的，记得，孩子长多大，也不能告诉他不是你们亲生的，这么着，这个礼拜天，你和小玉置办几桌子酒席，宴请一下老乡旧邻，也算给娃子办了满月酒。”
　　 刘老实觉得有道理，娃子也是自己的儿子了，理应庆贺一下。“好的，大哥，我明个就来买菜，离礼拜天还有三天，我着手忙活。”
　　 山里的天像水洗过的，瓦蓝瓦蓝地，那些果子散发的清香，令人沉醉。野花姹紫嫣红争相开放，蝴蝶蜜蜂缠绕花丛中。刘老实的心情格外好，他似乎第一次发现天空是这么宽阔，乡村是这么美好，活着真好。因为心情好，刘老实边走边哼起了民歌：山丹丹花开红艳艳喽，阿哥天天盼着和小阿妹见面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