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放学的时候，就见到了家里多了一个人，而且，妈和爹又有说有笑地围着他转转。一口一个儿子儿子的，丫头就生气了，将书包一扔，自己跑到那屋坐在炕上不说话。小玉知道这丫头也有个性，从小就这样，爹妈不敢说她，一说就不吃饭，两三顿的不吃。小玉抱着九成进了屋子，“丫头，妈和你爹给你抱来个弟弟，以后哇，你还有个伴儿，不然，咱这一条街就你自己，也没人和你玩，妈就琢磨，给你抱个弟弟做个伴儿。”
　　 丫头脸一扭说：“你们有了弟弟，就不会疼我了！呜呜呜……你们会偏心的，俺爹稀罕俺大大家的弟弟，你当俺不知道吗？哼！俺不要弟弟！俺不要!"
　　 小玉了解丫头的性格，越搭理越往驴圏拽，过会子就会好的。悬在心里多少年的疼，今儿个终于尘埃落定了，小玉感到很清爽。她觉得自己和娃子是前生注定的母子。所以，从那日起，小玉把全部的爱都倾注在九成身上。
　　 九成上小学的时候，姐姐丫头就下学了。妈说：“你姐一上课翻开书本就打盹，她不是读书的料儿，九成，咱家的希望可交在你手里了。你是爹妈的明天。”九成就死劲点点头。六岁的九成背上书包就爬上了屯子里半山腰办的小学校。那是生产队的房子，几间石头房子，还漏风，山墙眼看着要倒塌似的，九成跟在爹身后进了小学校的时候，那个老师长着一双鹰眼，不，九成可以这么形容，简直是要多可怕有多可怕，左眼上有着大玻璃花子。他看你的时候，事实上让你感觉到他不是在看你，而且，他的声音像铜铃，一说话，只要开了闸门，非把你的耳朵震得嗡嗡嗡响。娃子们都怕他，九成不怕。爹说：“你过来，给老师敬个礼！”九成嘴一噘说：“就不敬礼，凭啥？爹，我只给咱家老祖宗磕头！要我敬礼也行，给我那个！”九成将嘴巴向上一扬，刘老实就看见屋梁上挂着一串黄绿相间还有枝叶上的大苹果。玻璃花眼就笑了，说：“刘大哥啊！你家娃还恁有个性啊？好好好，你不敬礼，我也给你一个吃。”玻璃花眼踮起脚尖，伸手勾下一个苹果，递给九成，那只大手肉乎乎的摸了下九成的头。
　　 刘老实就觉得很不好意思，“张蛮子，不，张老弟，我这娃淘气点儿，以后，你可多担待点儿。”回过头，见娃子聚精会神正对付那只苹果。吃的像只饿急眼的小狼。玻璃花眼说：“放心吧，娃子交给我，我就该像对待自己个的娃儿，刘大哥，俺们老婆说了，你家娃子准出息个人，好歹你们教育有方……”玻璃花眼的话令刘老实有些不舒服。他唯恐玻璃花眼再往下说什么。因为娃子的身世，所以，刘老实将玻璃花眼拉到教室外，低低地说：“张蛮子，我求你一件事。”“你说吧，别见外，一个村子住的。”刘老实吸了吸鼻子，笔尖就通红的，他是酒糟鼻子，一直不去医院治疗，也不耽误吃喝拉撒。
　　 “张蛮子，娃子的来历想必你也知道，希望你替俺们保守秘密。呐，这是二十元钱，一点小意思，我知道你家妹妹刚做了小月子，也没啥送你们的……你就收下我吧。”刘老实把钱塞在张蛮子的手心里，张蛮子左眼的玻璃花就闪了一下，在日影底像只猫头鹰的眼。
　　 玻璃花眼怕别的娃子看到，到处乱讲。他赶紧将钱揣进上衣兜里，压低声音说：“你就把心放肚里吧，只要我一句话，这小学校谁还敢放个屁？九成，在我手底下不会错。我非把他调教得稳稳当当的，出彩儿。”玻璃花眼在这个上午，因为二十块钱的魅力，显得眉飞色舞。刘老实走出小学校时，九成在窗前看到爹走远了，吐出最后一口苹果核，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由于这些椅子就像残疾人一样，不是瘸腿就是少胳膊。九成狠狠坐下去，就听椅子咔嚓，从中间断裂，把个九成摔得腚蛋子生疼生疼的。二十几个学生哄堂大笑。九成爬起来梗着脖子说：“笑什么笑？回家笑你妈去！”这时候玻璃花眼就进屋了，玻璃花眼故意咳嗽了声，说：“都给我悄悄地，不许乱说话，谁乱说话，看到没？”学生们将小脑袋齐刷刷转向窗外面，“看到那片地了吗？现在正种荞麦的时候，谁不听话，我就罚谁到地里干活，挖地松土还有撒粪，听见了吗？”
　　 那些孩子们早就熟悉农村的活计，在家里哪个不下田？割草喂猪羊，帮爹娘收苞米，扛柴禾什么活不做？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有的娃子八九岁上，就挑水。人还没有扁担和水桶高，没办法，不挑，爹娘不让。因此，一看到玻璃花眼指的土地，那块地硬邦邦的，全是黄泥土，逢下雨连天更硬，铁锨镐头插不进去，又没有机器翻，谁家肯把耕牛借给玻璃花眼使，都清楚玻璃花眼种地，打下来的作物装自己粮仓里，学生们哪个能摊上？屯里人都有意见，学校只有两个老师，一个是玻璃花眼，一个是校长兼老师的于芳。于芳快五十岁的女人，要不是乡政府的安排，原先在文化站做得好好的，于芳是不会下来做什么校长的。这哪里是学校，四面漏风的房子，黑板不像黑板，皱皱巴巴地一块木板，娃子们野惯了，像山间一群散放的羊。虽然，娃子们的心地还是善良的。校长和玻璃花眼的工资却要从学生家长那里出，而且，村长如果不出面要，学生家长们就不掏腰包！村长叫苦不迭，每次收了工资给于芳牢骚满腹：“敲人家的门，敲老半天，也不开。即使开了，也不给好脸色。因为我是村长，大小是个官，他们从面子上不敢得罪我，我是死乞白赖的要小钱，一家一家的，有些家穷的驴屌顶不起锅盖，花了这一毛没有那一毛，还有钱给你？更有甚者，不给钱还放狗咬！你说，缺德不？”
　　 于芳是国家职工，见到学校这个处境，她的那份工资拿出一多半给穷学生交了书本学杂费。但是，玻璃花眼没有这么高尚，他是个农民，是村长柳大下巴找到他的，玻璃花眼读过初中，是村里比较有文化的人。这些娃子大的都十岁了才念书，家里穷的叮当响，于芳去家访，看到他们不是在家里放羊，就是哄着弟弟妹妹，帮爹娘做家务。这些娃子不读书哪里有出路？于芳问过几个家长，为什么不送孩子读书？他们说，没钱啊！谁有花不往头上戴，有胭脂不往脸上擦？于芳心疼了。于芳对那几户人家的父母说，把孩子送到学校吧，免费教他们！
　　 可是，玻璃花眼就在学校开荒种地，让那些学生帮忙，春天种土豆，六月份起了土豆，就找马车拉到乡中学食堂卖掉，然后，把钱花在自己家人身上。然后，他重新翻弄了土地，点上香瓜种儿，间种几样时令小菜，到了早秋又卖一部分钱。他家的几个娃子穿红着绿，在学校里读书，那书包都是新的，时那几年很时兴的海蓝色帆布书包。于芳就是有意见，也只是说说。毕竟乡村小学，教学条件差，谁愿意来呢？也就对玻璃花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玻璃花眼的教学还是很有一套的。再调皮捣乱的娃子，到了他手底下，都会被他捏巴的很顺服。他教出六年级毕业生，语文数学都很出色，到了乡里的中学也是学习尖子。玻璃花眼尽管苛刻，但是，一到腊月门，谁家杀年猪，都请他去吃。他的嘴巴吃得锃亮流光。可以说，他在村子里弄得比校长于芳还红火，就是个香饽饽。
　　 只是，玻璃花眼就单单一个九成驯服不了。九成看到放学时间，玻璃花眼还不说下课，就在桌子底下摇起了铃铛，那个铃铛是村长刘大下巴拴在狗身上的，被九成偷来的。玻璃花眼一听：“什么声音？”他侧着耳朵细听，孩子们早就憋不住了，嘻嘻哈哈笑起来。玻璃花眼一拍教鞭：“都给我闭嘴！不然，今中午不要吃饭了！”大家立马消停了，九成站起身：“报告老师，我要上厕所，要不就拉裤子里了！”玻璃花眼知道这铃铛就是九成摇的，板着脸说：“听着，你不是带头起哄吗，今儿你拉裤子里也不准走！”
　　 九成哪管这些，为了治治玻璃花眼，九成眼一闭一使劲，脸涨得像猪肝色，接着就听噗噗两声，两个响屁之后，大家就闻到一股恶臭从九成的裤筒子里散发出来，就有人喊：“哎吗！太臭了！熏死人！报告张老师，是九成把大便拉裤子里了！”学生们哄的一下都朝外边跑，九成一副大义冽然的样子，歪着脖儿，等着玻璃花眼收拾残局。玻璃花眼真是遇到难缠的主儿了，只好边捏着鼻子，边说：“你……你是爹，我算服你了！想不到刘老实教处出你这么一头犟驴，他妈的就不是刘老实的种儿！”
　　 “你是老师你还骂人？你说我不是我爹的种儿，那我是谁的种儿？是你的种儿？我才不稀罕，玻璃花眼！像只山野的大狸猫！”九成跳着脚骂，裤裆那污秽物，墨迹哪里都是！玻璃花眼气炸了肺，捂着鼻子歪着嘴巴子说：“你是小祖宗好了吧？我惹不起你还躲不起你吗？你回家去告诉刘老实，你这样的学生我不教了！喊我爷爷也不教了！”玻璃花眼气哼哼地出了教室，头也不回的朝山下走。他家在村子那条街上，他每天都要回去吃午饭。今天，他被九成气得玻璃花眼睛生疼，一路上还在叨磨，“这样的学生，朽木不可雕也，朽木不可雕也！也难怪就刘老实那鳖色样还能生这么个刺头？
　　 九成走到外面，躲在无人的地方，把裤子脱了，怎么办？臭烘烘的，怕爹骂自己，他光着屁股，先到学校旁边一个暖水湾儿，洗了洗屁股，把裤子也洗了，九成唯恐村里人看到自己光着屁股，就冲山里回了自家房后，也不敢被爹发现，后门是开着的，妈炖的芸豆和地蛋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见厨房没人，九成悄没声溜了进去，刚想进自己屋找衣服穿，猛听身后爹的一声吆喝：“你个兔崽子！你干的好事！张老师在半路上看到我了，把什么事都说了！你你你……他妈，你把条子找来，我抽他一顿不可！惯上天了！”刘老实说着话，就去外面找条子，小玉哪舍得儿子被刘老实打？赶紧扔过来一条裤子，”麻溜穿上！要不条子抽在屁股上非抽一道道檩子不可！”在西屋纺线的丫头过来看了一眼，幸灾乐祸的说：“哦，闯祸了，也该修理一下了，整天给惯的要星星你们不给月亮，就是欠揍!”丫头这时候已经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
　　 在丫头的生命中，她是爹妈抱养来的，而不是弟弟九成。从小到大，家里有啥好吃的，爹妈给她的只有一小部分。穿衣服也是，每年春节，爹妈到集口割布料，总给弟弟割一套，她的呢？基本上是城里姑姑姑父一家穿旧的改的。丫头小学念完，就不念了。她天生就不是读书的货色，一捧上课本就犯困。所以，小玉就打发她下来了。现在家里纺线，一穗线好几角钱，贴补家用。小玉有时候心里也觉得对不住丫头，可是，想想九成是抱养的，把整个心思都扑在九成身上。刘老实也是，早晨给他做的小灶，他非等丫头不在，再吃，把一半卤水水鸡蛋，分一个给九成。爷俩没事的时候，在家里那铺老炕，他让九成骑在自己脖子上，当大马。九成和他大眼瞪小眼，比试谁的眼睛大，还有他们在地上下棋，谁输了就喝凉水，或者揪刘老实的胡子。爷俩子在一起的幸福时光也是一家人温暖的天堂。可，九成在读书上就是不让人省心。这顿打一定跑不了。小玉见丫头在一旁添枝加叶，就骂了句：“死丫头，一边去纺线，这里没你事！”丫头狠狠剜了弟弟一眼，哼了一声回屋了，关上了门。
　　 刘老实不过是是虚张声势，他哪里肯打？无奈，为了不让玻璃花眼生气，好好教九成，他下了狠心，将九成的裤子扒下来，抡起条子一顿胖揍。边打边说：“叫你再惹祸！叫你再惹祸！”小玉在一旁难受的掉眼泪，“她爹，你就轻一点好不好，九成都认错了！是不是九成？你快对你爹说，你错了！”九成闭着嘴就是不说，气得刘老实把条子一扔，摔门出去了。
　　 还是小玉带着儿子叩开了玻璃花眼家的大门，走到大门口，九成也不进，妈，我没有错！妈，我们为什么要向他道歉！他说我不是爹的种，妈，我想问你，这是不是真的？”
　　 小玉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了，这么多年，小玉和刘老实遮着藏着不想让九成知道，可是，还是传到了九成的耳朵里。九成见妈的脸色十分难看，而且，妈的身子在哆嗦，手在颤抖，吓得九成急忙抱住了妈：“妈，妈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妈妈，我不问了，好吗？不管别人怎么说，你和爹是我的最亲的人，你们才是我的亲爹妈，永远都是！”“九成！”“妈！”母子俩抱在一起，呜呜的哭了起来来。
　　 那天，小玉拉着九成的手，进到玻璃花眼家的屋里，向玻璃花眼道歉！玻璃花眼也觉得自己做的过分，不该哪壶不开提哪壶。谁知，等小玉让九成先回学校后，小玉咕咚跪在玻璃花眼脚前：“蛮子弟弟，姐姐求求你，以后千万别在孩子面前提到他是野杂种这样的字眼，好吗？求求你了！我养大了娃子，不容易，再说刘老实他不能生育，你也清楚，蛮子弟弟，你就嘴上积点德好吗？”小玉声泪俱下，玻璃花眼老婆，赶紧搀起了小玉，“哎呀！嫂子，是我家蛮子不好，就不应该提那档子事！张蛮子你缺八辈德啊！”玻璃花眼老婆从衣杆上拽下一条毛巾，给小玉擦泪。玻璃花眼尴尬地说：“嫂子，我……是我一时气急就说了……放心，以后不会了。”
　　 出了玻璃花眼家，小玉一阵风似的刮向村子里刘三家。刘三是村子里的执事，什么事找到他，立竿见影，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难题。小玉只想让刘三出面，在娃子跟前证实一下，娃子是她和刘老实的孩子。秋天的风吹在身上凉爽中带着几许热气，小玉刚推开刘三家的风门，从里面走出来的一个人，差点和小玉撞了个满怀！更令小玉吃惊的是，这个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这个时候来村子里。小玉浑身像掉进了冰窖子里，冰冷难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