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铁嘴儿的大号叫梁宝成。在两千多口人的河柳村，他的梁铁嘴儿的声名远比梁宝成要响亮得多。
　　 梁宝成这人个头儿不高，撑死也就将够一米六零的样子，肚子里也没多少墨水儿，差半个学期完小没念完，就让老师轰回了家，在生产队干起了捅驴屁股的活计。
　　 梁宝成打小儿就爱耍贫嘴，就为这，没少挨他爹的耳切子。后来，他十三岁上辍学回家，先是在生产队给牲口割点青草溜溜生了病的牲口，在他十五岁上，被分到大车队，在一个外号“叫骚头儿”的年轻车把式手下当跟班儿。十八岁上，又被派到京西修建斋堂水库干了两年。在人民公社这个大熔炉里修炼了几年，别的工夫没见有多大的长进，但嘴上的工夫却修炼的炉火纯青。梁宝成不但能说，而且善说，什么话要是到了他的嘴里，不是添油加醋，就是没枝按叶地加工一通。别看梁宝成肚子里的墨水不多，但多少还能识得些字，闲时还喜欢读点儿稗史演义之类的闲书，所以闲聊淡扯起来总有他说不完的话题。平时，不管是拔苗耪地，还是晒场脱麦，只要队长喊那么一嗓子：“歇活儿了”，这时候，沤了一身臭汗的人们便在场边儿、地头儿找个树阴凉聚拢在一起扯会儿闲篇儿或是聊点儿风闻趣事逗开心解乏。几十号人坐在一块儿谈天说地东拉西扯，有时就光听梁宝成一个人儿在那儿神侃海说白唬起来没完。说得激动了就见他两只嘴角儿冒起了白沫儿，周围的人们也都听直了眼，就是坐在一旁的哑巴也跟着大伙儿咧嘴儿憨笑。无论何时何地，也不管身边儿的听众是男还是女，只要梁宝成一拉开话匣子，别人就只有支棱着耳朵听的份儿，甭想再找到能够插上嘴儿的一条小缝儿。久之，善说的梁宝成就被人们冠以了“梁铁嘴儿”这个绰号。日久天长，村里人听到梁宝成这个名字倒是觉着有些耳生了，而三岁孩伢都知道梁铁嘴儿这个名字喊的是谁。
　　 经过几年的摔打锤炼，广阔天地这个大课堂不但使善说的梁铁嘴儿练就了一张铁齿铜牙，而且造就了他敢作敢为处事不惊的沉稳性格。由是，一两件漂亮事做出来，乡党们在背地里便对他有了这样的嘉许：你看人家梁铁嘴儿，不光是嘴上功夫，还是个走路砸坑儿，拽墙上是个橛儿的老爷们儿。
　　 平时，梁铁嘴儿的为人不是那种欺软怕硬逮着蛤蟆攥出尿来的主儿，他这人是个没事不惹事遇事不怕事的脾气禀性。在两千来口人的河柳村，有人憷他，也有人服他；有人说他是能臭一条街的搅屎棍子，也有人说他不愧是站着撒尿的汉子。就连河柳村那位跺一脚能把全村人吓一哆嗦、把人踩在脚下当臭虫碾的土皇上刘海成（背地里人称刘黑子），惟独让他憷头的就是这个梁铁嘴儿。这是为什么呢？天底下的事儿说起来都是一个理儿，横人是松人惯出来的，人们不是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玩儿命的！刘黑子遇上了梁铁嘴儿，活该是他命里的克星。
　　 当时，河柳村还是人民公社的天下，村里是以集体生产劳作的方式，以生产队为经营单位，个人收入到了年底才结算一次。当时，每出一天工，记工员就在记工薄上你的名字后面划上一道儿，每五笔组成一个正字，依次排列。年底计算你的出工多少时，你名字后面有多少个正字，然后再乘以五，这便是你一年出工的天数。年终结算，每个人光有个出工天数不行，还要确定你的日工分儿是多少，再用日工分儿乘以你出工的天数，你这才有了一年工分儿的总和。年终分配是以家庭为一个核算单位，以总工分儿的多少再乘以分值进行结算。当时的河柳村，一个整劳力的最高日工分儿是十分，每年要评定一次或两次，能获得这份待遇的人，大多是生产队的干部，其次是那些一把能拌倒一头牛的大小伙子，或是赶车的大把势、拖拉机手等。那些个把麻包放在肩上腿肚子就转筋的松人，想挣十分就得有别人干不了的拿手的绝活。在两千人的河柳村，能有这份待遇的也就三两个人。在当时，你的日工分多少，则代表着你这个劳力为生产队所做贡献的大小。每年，评定每人该得多少工分儿，一般是要等到农活不忙的冬闲时才搞。若是赶上个狂风呼号能把人刮一溜滚儿的怪天气，或是碰上雪片儿纷飞兔子找不着食吃的大雪天，生产队长就把无法下地干活的社员召集在一起，然后分成若干个小组，由组长们牵头组织去住着大屋子的社员家，盘腿儿往热炕头儿上一坐，大家伙儿边抽烟喝水嗑着瓜子，边逐个儿按质论价地给每个人评定工分儿等级。
　　 评定一个人工分儿的全过程一般要分三个环节：先由个人根据自己的劳动现状自报分值，然后再由大伙儿对这人的自报分值进行评议，轮到最后一个环节，不管是经大伙儿讨论确定下来的，还是争论不休不好定夺的，最后都由盛产队长一人拍板儿说了算。一个劳力的等级工分儿是这样制定的：最棒的顶级劳力最高分值是10分（一般都有名额限制），接下来，每个劳力之间的分值差距是0.5分，以此类推。列位看官，您可别小看了这0.5分的差距，如果一年结算下来，就能差上一百多分，这一百多分可就是一、二十块钱的进项哩。再往根儿上说，每个人工分儿的级别，也就是你这个人的档次归属，不但有实质的经济利益上的分配问题，也有乡下人面皮的事儿。都是站起来一般高的大男人，工分儿挣少了，一家人的吃饭穿衣不但成了问题，而且在众人面前也抬不起头来，即便是在老婆孩子面前说话都不硬气。
　　 梁铁嘴儿与刘黑子矛盾的总爆发。就是工分儿这事儿引起的。
　　 由于运河水位的逐年下降，宽宽的河道里只剩下了窄窄的一溜儿细流，而且还散发着熏人臭气。就那一点点污浊的河水，指望它来灌溉干旱了的农田是越来越没有保障了。庄家这东西跟人一样，缺了水就给你个样儿瞧瞧。再说了，指着庄稼活命的农民要是打不了粮食，来年就得靠喝西北风活着，吃不上饭可是要命的事儿。
　　 河柳村有两千多亩肥沃的土地，可缺了水，土里一样不能种出庄家。河柳村的党支部几个人就琢磨，河里抽不上水了，在就从地底下抽，于是便决定在田间地头打几眼机井出来。
　　 七五年十月下旬，冬小麦刚一播完，村里便把县打井队的师傅们给请来了，先在村里最大的三块麦田里各打上了一眼深水机井。机井打好后，播下去的小麦正好该浇防冻水了，装好的水泵需要从南阳变电站拉动力线过来才能用。于是，队长孙老蔫儿便带上一拨男劳力边挖坑边立杆儿地忙活了起来，梁铁嘴儿便是这支由十个人组成的架线队伍中的一分子。
　　 拉线用的几十根水泥电线杆儿，是生产队事先派人在场院打制好的，每根儿电线杆儿少说也有千八百斤重。
　　 从运杆儿、挖坑儿、立杆儿，一直到填土夯实，五十四根的立杆儿任务顺顺当当的完成了五十三根，等到把最后一根立好，就算大功告成，可以从变电站拉线输电了。可谁知，这十八拜都拜了，就差那一哆嗦就算大功告成了，却偏巧在这最后一根电线杆儿上出了事儿。
　　 往起立最后那根电线杆儿的时候，梁铁嘴儿他们十个人里分出六个在一头儿拽绳竖杆儿，有俩人在电线杆儿的旁边扶着以免它左右摇摆，另有俩人专门负责往竖起后的电线杆儿坑里填土。梁铁嘴儿与一个外号叫牛皮五的人专门负责把扶电线杆儿的活计。
　　 铁嘴儿平时就常说这么一句话，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能把牙塞了，放个屁也能把脚后跟砸脱了皮。谁知，平时开玩笑时的一句话，如今却应验在了他的头上。
　　 拉拽电线杆儿的那根麻绳有拇指粗细，在拽前面五十三根电线杆儿时，中段已经被出先了断茬儿，几个人也是粗心大意，麻绳出了问题也没当回事。存有侥幸心理的人们心里总想着，就差这最后一根儿电线杆了，哪儿那么巧它就会断了呢？可是，就当那根儿水泥电线杆儿被人们悠起来悬在了半空时，嘭的一声，麻绳突然从中间断开了，瞬间，死沉死沉的水泥柱子迅速地向地面倒了下来，正跟摇摆着的电线杆子较劲的梁铁嘴儿，没有提防正在缓缓直立起来的电线杆子会突然的倒下来，也是他眼急手快，只见他猛地侧歪了下身子，想要躲开迅速砸下来的水泥电线杆儿，可身子躲开了，脚下却来了个踉跄，死沉死沉的电线杆儿不偏不倚，实实拍拍地砸在了他的左小腿上，周围的人们就听“咯嘣”一响，梁铁嘴儿那根远没有水泥杆子结实的小腿骨一下子折了，随着“妈呀”一声的惨呼，梁铁嘴儿便疼晕过去不醒人事了……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耷拉了一条腿的梁铁嘴儿抬上了一辆手扶拖拉机，一路急驰地将他送到了县人民医院。骨科大夫折腾了老半天，才算把梁铁嘴儿那条折了两截儿的断腿给续接上，待给他打上石膏，便被小护士推进了病房。这下，梁铁嘴儿往病床上一躺是两个多月。
　　 进了腊月，眼看就到年底了，已经能架拐下地的梁铁嘴儿在医院里实在是呆腻歪了，就让人捎话把村会计马瘸子给叫了来，给一员结完帐，梁铁嘴儿便坐上接他出院的手扶拖拉机回了家。
　　 往年，一到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儿这日子口儿，开始闲散下来的村民们都要到队部的外墙上看村会计张贴出来的收支榜，那上面详细罗列着户主以及每个家庭成员全年的个人工分儿和一家人的累计工分儿总和。除此之外，村会计还要发给每个户主一张你这家人全年的收支清单，在结算一栏，是盈是亏不用你盯着数目字看，一看用笔的颜色便一清二楚了：蓝墨水写的数目字是你这一年的收入所得，红墨水写的数目字是你亏欠生产队的欠款。
　　 梁铁嘴儿出院后的第三天上午，喝了两碗老婆早起熬好的棒渣儿粥，梁铁嘴儿便左手架着一条单拐，右手搭在儿子铜锁儿的肩头，一瘸一拐地往村东头儿挪来……今天是村会计往出粘榜的日子，作为一家之主，他这一家人全年的收支情况哪能不关心呢。
　　 架拐翘脚的梁铁嘴儿一边和周围看榜的人们逗着嘴儿，一边瞄眼在那二十多张榜里搜找着自个儿的名字。好不容易在一大片粉纸黑字里找到了梁宝成三个字，可他拿眼再往后面一瞧，立时便是草鸡挂铃铛——傻眼了。在梁宝成的名字后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家庭工分儿总和3815分，折合现款3509.8元，分粮、分油、用电等共花费3732.26元，亏欠钱款226.46元。
　　 梁铁嘴儿一边看一边琢磨，去年家里还挣了四千多工分呢，今年咋少了这么多呢？他心里合计着，今年自己没歇工不说，铜锁儿妈也比去年出的工多呀，可自己家的工分儿咋就少了这么多呢？思来想去，梁铁嘴儿心里总算知道咋回事了，这不是和尚脑瓜儿上的虱子——明摆着吗，他工伤住院的这三个月，生产队连一个工分儿也没给他记。梁铁嘴儿越想越恼，一股恶气骤然从心底里升腾了起来，满脸怒火地拐哒着蹦进了队部的会计室。
　　 屋里，村会计马瘸子正在低头算帐，只听门咣当一响，一阵冷风便跟着扑了进来，他一抬头，见是架拐的梁铁嘴儿正气吭吭的抬腿进来，便嘿儿嘿儿笑着嘻溜道：“怎么着铁嘴儿，你不在家老实呆着，跟个瘸驴似的瞎溜达什么？”
　　 此时，正在气头儿上的梁铁嘴儿没有往日逗闷子涮舌头的情趣儿，更没心情和马瘸子扯淡戏謔瞎耽误工夫，所以话就直截了当地出了口：“瘸子，我那工分儿是咋回事？”
　　 马瘸子问：“什么你的工分儿是咋回事，不是粉纸黑字在榜上写着吗？”
　　 “我不瞎，还用得着你说。我问你，我这一整年怎么才挣下那么点儿工分儿？”说着，梁铁嘴儿的眉头也跟着拧了起来。
　　 “铁嘴儿，这事儿你别问我，我只管按出工算账，至于别的，我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了，也做不了这个主儿。”马瘸子朝桌对面儿的出纳大玲儿一努嘴儿：“玲子，你把铁嘴儿出工的统计薄给他瞅瞅。”
　　 大玲儿什么话没说，扭身儿在身旁的架子上翻找开了，三翻两翻，抽出一本牛皮纸封面的记工薄丢在了梁铁嘴儿面前的桌上子，这才开口说了句：“铁嘴儿叔，我说不明白，您还是自个儿瞧吧。”
　　 梁铁嘴儿看签儿翻找到了写着自个儿名字的那页纸，随后便仔细地查看了起来。在他名字后面，一至十月几乎填满了一个个的“正”字，而从自己砸伤后的十一月份开始，虽然也都画上了“正”字，可不知为什么又被人拿笔勾抹掉了。
　　 梁铁嘴儿手指戳着被划掉的那一串“正”字，扬脸儿质询出纳大玲儿：“大侄女，我那可是工伤，给我记了工为什么又给划了？！”
　　 大玲儿把眼皮往上一挑，咧着红润的小嘴儿笑笑，说道：“又不是我给您划掉的，我哪儿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呀？要问？您问队长孙老蔫儿去！”
　　 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再能嚼舌头的梁铁嘴儿也没词儿应对了。鼻孔里喘着粗气的他气哼哼地把记工本儿往大玲面前一推：“得，我不在这儿跟你们嚼吃，我找孙老蔫儿这狗日的问去！”说完，架上拐，扶着儿子怒气不休地走出了会计室。
　　 再赶到村西的孙老蔫儿家的院门口时，他们一家人正在炕上吃晌午饭。老蔫儿的儿子小山子眼尖，指着窗外朝孙老蔫儿说：“爸，我铁嘴儿大爷来了。”
　　 梁铁嘴儿一瘸一拐地进了院儿，老蔫儿的媳妇“画眉”赶快撂下手里的碗筷儿迎了出来，嘴里边儿一口一个三哥的喊着，还奓什着一双手紧把梁铁嘴儿和铜锁儿往屋里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