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粱铁嘴轶事(小说)
队长孙老蔫是个能干事且有心里算计但却不善言谈的主儿,所以人们才给他起了“老蔫儿”这个外号儿。以往,除了每天早上在队部院外派工说上几句话,平时很少在众人面前云山雾罩长篇大套地瞎白唬。别看孙老蔫儿是个三脚踹不出个响屁来的闷葫芦,可他偏偏娶了个巧舌如簧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的媳妇,由于这个女人的一张薄嘴皮儿说起话来又尖又细还带点儿水音,人们就给她送了个“画眉”的绰号。
梁铁嘴儿在炕沿儿上还没坐稳实,“画眉”先是把一杯热茶送到了他的手上,随后,从墙柜里抓出几块儿水果糖塞在了铜锁的手里。
俗话说,有理不打笑脸儿人。本来窝着一肚子邪火儿的梁铁嘴儿是带着兴师问罪的架势上门来的,可眼见人家“画眉”如此热情,年岁上又比人家大上两岁,所以也就不好意思把自己的炮仗捻子划火儿点着了,话从嘴里出来也温和了许多:“老蔫儿,我那工分儿到底是咋回事?”
正在扒拉完最后一口小米饭的孙老蔫儿嘴里还在嚼着,满脸不解地问道:“咋啦,我给你记的是全年的整工啊?”
梁铁嘴儿把眼皮一翻棱,气哼哼的质问道:“你是给我记了整工,可为啥又给我划掉了俩月的出勤。”
孙老蔫儿:“我既然给你记上了,干嘛还要给你划掉呀?”
梁铁嘴儿:“我在大玲儿那都看了记工本儿了,不是你划的,难道还是我划的不成?”
孙老蔫儿:“这你可真的冤枉我了,我真的没干这事儿。”
梁铁嘴儿:“我问你,那些日子立电线杆子,都是你带的工,我的腿砸折了算不算工伤?”
孙老蔫儿:“要是不算工伤,我给你记工干嘛?”
梁铁嘴儿:“那你说,后俩月的工是谁给划掉的?”
孙老蔫儿:“这我可不知道,要问……”
不等孙老蔫儿开口,正收拾桌子的“画眉”把话茬抢接了过去:“三哥,那还用老蔫儿说呀,谁不知道你是给咱队里干活儿出的事情,怎么能不算工伤呢?再说了,咱这疼也挨了,罪也受了,队里不给您补贴就够损的了,再不给您记工就更没道理啦?难道让您一大家子人喝西北风去呀?……哎,俺家老蔫是个啥人您也不是不清楚,这种损阴丧德的事他可干不出来。我说老蔫儿,是怎么回事你给三哥说清楚,咱可不能背这个黑锅。”看“画眉”一副急赤白脸的神态,比吃了亏的梁铁嘴儿还愤慨呢。
孙老蔫儿乜了一眼自己这个快嘴快舌的老婆,一张黑黪黪的长脸儿往下一沉,对着“画眉”说道:“狗肚子盛不了二两香油,你老娘们儿家的知道什么,没你的事儿,外屋锅台上刷碗去!”唬了媳妇几句,孙老蔫儿这才把眼睛转向了一旁的梁铁嘴儿,“铁嘴儿,我绝对给你记工了,而且一天都没落下。可是,到了会计那儿咋就又给划了呢?”
梁铁嘴儿拿眼瞟着孙老蔫儿,说:“你问我?我问谁去?”
孙老蔫儿又说:“铁嘴儿,你也别跟我急,反正我是给你记了整工,要问,你问黑子书记去吧,村里的事儿,只有他做主说了算!”
瞧着孙老蔫儿那副无可奈何的窝囊样儿,梁铁嘴儿肚子里的气儿就不打一处来,他心里也清楚,老蔫儿就是使唤丫头拿钥匙——当家做不了主儿的傀儡,跟他说也是白费唾沫。他把涌到了嘴边儿的话又给咽了回去。一只手拉上儿子铜锁,另一只手把单拐抓在手里,横了一眼红着脸的孙老蔫儿,说了声:“走,儿子,咱找刘黑子去!”说罢,也不理会身后“画眉”的再三挽留,耷拉着脸子出了孙老蔫儿的家门儿……
这刘黑子是何许人也?
现任河柳村党支部书记的刘海成,在两千口人的河柳村是个说一不二谁也不敢招惹的土皇上。由于他这人长得黑,话一出口就是满嘴的火药捻子味儿,且还整天耷拉个黑驴脸给乡人看。自打三年前他当上河柳村的党支部书记,就把一村人的生杀大权紧紧地抓在了他的手里,河柳村无论大事小情,全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就因为刘海成这人不但面皮黑,办事也黑,是个活脱的二合一型人性,所以人们在背后才给他起了这么个绰号。
“刘黑子”这称呼不是那么中听,村里的大人孩伢也不敢就这么当面儿喊他,当面尊呼一声刘书记,可背地里却一口一个刘黑子地叫着。
整天晒在太阳底下劳作的农民少有白皮嫩肤的,可刘黑子这人要是往男女劳力堆里一站,那才算得上是名副其实的真黑。说起来,这刘海成如果只是面皮黑点儿也就罢了,可他偏偏从娘胎里还带来的一头浓密的自来卷儿。于是,人们就把他和从新闻记录片里看到的黑人相提并论,私下里还有人解恨似的编排刘海成说:“这头黑驴,准是他妈跟非洲人睡觉怀上的,要怎么会活脱儿是个黑人坯子!”
其实,刘黑子的老娘不但从没见过黑人是啥模样,刘黑子本人也没有非洲人那么黑得彻底。即便是夸张点儿说,他那张黑脸充其量也就只能算是马来人的肤色。人恨人,就不知道怎么糟改人才能解气。
刘黑子属于那种“表里如一”的人,他这人不光是面皮黑,心眼儿也黑。一九六八年的冬天,二十八岁的刘黑子鼓动村里和他沆瀣一气的一伙人,批斗了从土改时期就是河柳村党支部书记的梁震山。后来,刘黑子还以先当书记后入党的非常方式,硬让自己坐上了河柳村第一把交椅的位置。刘黑子掌握了河柳村的党政大权后,他倚仗自己手中的权力,分别把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安插到村里的各个重要位置,其目的就是为了个人谋取私利,把生产队的东西往他家划拉大开方便之门。别的暂且不说,单说生产队年底时分肉分油说吧,别人家分到手的那点儿油,就是拿筷子蘸着吃,不到麦收就油瓶见底儿了,可他家炒菜放油,就像从水缸里舀凉水似的,放多少都不心疼,即便如此,他家的油居然还能接上来年的茬口儿。刘黑子读小学的儿子“琉璃球”(本名刘立秋)不知道隐晦,经常在上学的路上举个大油饼在小伙伴儿面前显摆馋人。
那会儿,农民们的生活实在是苦,种麦子的人一年吃不上一顿像模像样的白面,养猪的人想吃口肉比登天还难。人们整天跟窝头棒饼子腌老咸菜打交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难得见到点儿解馋的荤腥,更穷苦一些的人家,年三十吧两只剥了皮的耗子炖上就算是过年了。对于那些人口多劳力少的的家庭,每年从生产队分到手的粮食,至多吃上大半年,家里的粮囤就就见底了,余下的时间,不是这家讨点儿,就是那家拆兑点儿的瞎凑合,弄不好就得糠菜半年粮地瞎对付着混。与绝大多数家庭不一样是,自打刘黑子当上村支书后,隔三差五的,从他家的菜锅里总能飘出肉香,有个十天半月的全家人就能改善一回生活。那个年月,由于人们的肚子里清汤寡水的没有多少油水,鼻子就显得特别的灵敏好用,谁家要是炖只瘟死的柴鸡病死的猪仔儿什么的,用不着你拿眼去他家里核对,只要你打他家的院墙外一过,或是看一眼在他家门口吐着长舌头溜达的那群狗儿们,你心里就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
由于农村的日子苦,人们就变着法儿的打走出去的主意。那些年,每临岁末年初新旧更替的冬天,也正是最让村里的年轻人把抓揉肠的动荡季节。在这期间,先是一年一度的招兵,再就是赶巧有城里人不乐意去的煤矿、开采矿山的单位到农村来招工。年轻人好做梦,心想着当了兵就会有提干的希望,一旦穿上了四个兜儿的干部服,也就告别了面朝黄土背朝天整天啃窝窝头的苦日子;再者,下井挖煤的活儿虽然危险也是苦点儿,但只要能让自己吃上商品粮?一个祖祖辈辈都靠土里刨食吃的农民后代命贱,吃点儿苦也不算啥,只要能告别那风剥雨蚀满身黄泥的生存现状,就是到城里去给人家背粪,也决不眨眼说出个不字儿。……所以,每年招兵招工的消息一旦有了点儿眉目,村里那些大姑娘、小伙子们便都忙活开了,为一两个招工指标的归属,恨不能把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这几年,只要到了招兵招工这个节骨眼儿上,刘黑子家就开始忙活开了,先不说那接来送往源源不断的人流,光是被烂菜花(实名蓝彩华)手忙脚乱收进柜里的点心,就够他们一家人吃上一阵子的,如果不是为了烧炕取暖,一个冬天,他家的烟囱都不用冒烟儿了。
刘黑子的爹妈这辈子没少生养,他妈的肚子一连气忙活了八回,直到最后才生下了他这个带把的儿子。刘黑子是千倾地一棵苗的单传,刘家传宗接代的历史重任责无旁贷地落到了他的肩上。七个姐姐先后都嫁了人。前两年,上了年岁的爹妈受不了他胡折腾的惊吓,前后脚都死了。这会儿,他家里一共七口人,除了他和媳妇烂菜花,还有五个孩子。大儿子“琉璃球”上小学五年级,大闺女小荣上三年级,二闺女刚刚到了上小学的年纪,余下的两个闺女,最小的还不敢从炕上出溜下地呢。
当时有这么句口号:“有人就有一切”在这一人口理论的倡导下,根本没有计划生育这一说。要说烂菜花的肚子还是挺争气的,在结婚的第二年,她就给刘黑子生了个大胖小子,但打那之后,不知什么原因,她的肚子鼓一回,生下的便是个丫头,一连气儿生了四个闺女也再没见到儿子。刘黑子自己就是单传,心想自己的身后怎么也得造出半个班的儿子来,谁想,见到个“琉璃球儿”后,任身强力壮的刘黑子再拼命地播云布雨,种子倒是撒下去了,可长出来的苗儿怎么也不随自己的心愿。如今,刘黑子已经是年过四十的人了,折腾疲了,身子骨儿也不像年轻的时候,所以刘黑子只好认命了,只好把刘家传宗接代的唯一希望寄托在了儿子“琉璃球”的身上。
被刘黑子整下台的老支书梁震山共有五男二女七个孩子,本文的主人公梁铁嘴儿就是他的三儿子。
自打老梁书记被刘黑子抢班夺权后,刘黑子连批带斗的没少折腾他。打土改就当村支书记的梁震山心里觉着窝囊憋闷,连气带病,不到两年的光景就气死了。为这,梁家就跟刘黑子结了仇。
梁铁嘴儿比刘黑子小几岁,可要是按乡亲辈分排,梁铁嘴儿虽小却是叔叔辈儿,刘黑子年长却是侄。
梁铁嘴儿领着虎彪彪的三个儿子去刘黑子家时,当时已是黑透了天的掌灯时分了。
爷儿四个刚一迈进刘黑子家的院门儿,他家那条吃饱喝足正养精神的大黑狗蹭地从狗窝里窜了出来,闪着两只绿莹莹的狗眼冲着他们爷儿四个汪汪地一通乱叫……直到烂菜花从屋里跑出来,连踢带吼地把它喝住赶到了一边儿,梁铁嘴儿才领着三个儿子往正屋里走来。
这会儿,酒足饭饱的刘黑子正歪在炕上眯眼儿听着革命样板戏。当梁铁嘴儿掀门帘进屋时,恰好听到《红灯记》里李铁梅正唱到“杀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这句。听到乱哄哄的响动,刘黑子睁眼看到是架拐的梁铁嘴儿领着三个儿子进来了,刘黑子“啪”地一声把收音机关了。
眼看就到岁末年关了,凡进刘黑子家门的人几乎没有空着手来的。今儿个也不例外,除了梁铁嘴儿腋下的那支木拐外,带来的是三个虎头虎脑的儿子进门儿。刘黑子不笨,稍一思量,心里就清楚梁铁嘴儿此来所为何事了。
尽管心里存着解不开的积怨,可毕竟是到了自己家里,不能公事公办地端他书记的臭架子。于是,矮着一辈儿的刘黑子把他那张汪着一层油的黑脸挤出了些许不太自然的微笑,瞧着梁铁嘴儿说:“稀客。怎么着三叔,这黑灯瞎火的道儿,您的腿脚儿又不利落,我正打算上门看您去那,您怎么倒来了?”
“你看我?这不是哈喇子流进了鼻眼儿里——倒过来了吗?”梁铁嘴儿的话一上来就噎人。
“不能这么说,您是长辈,我看您去是应当得份的。”说到这儿,扭头儿冲媳妇烂菜花夸张地吩咐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我这仨兄弟拿糖!”说罢,刘黑子把眼睛盯向了站在梁铁嘴儿身边的三个儿子,“瞧您这仨儿子,个个儿都跟小老虎似的。”他没话找话地说。
梁铁嘴儿冲着刘黑子挤了下眼儿,显得轻描淡写的说道:“仨哪儿够呀,我家里的又出怀了,一准儿还是个带把儿的!”梁铁嘴儿成心拿话挤兑只有一棵独根儿草的刘黑子。
听话听音儿,非善茬之辈的刘黑子心里清楚梁铁嘴儿是在嘲笑他没用。心里一不自在,嘴上的那份儿假客套便跟着变了调儿,便用嘲讽的口吻反击道:“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嘛,宁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要是猪羊多了,兴许还能轰到集上卖俩钱儿花,这没用的人要是多了哇——哼,能不能填饱肚子都是个事儿!”说完这话,刘黑子的眼里浮出了几许蔑视的神情。
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也就等于把脸罩儿摘了。梁铁嘴儿冲着刘黑子嘿儿嘿儿的一阵冷笑,咬牙说道:“这人要是真给饿急了,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满脸不屑的刘黑子冲梁铁嘴儿轻蔑地一咧嘴儿:“人饿急了,兴许敢吃屎,难道还敢吃人不成?”
梁铁嘴儿把目光转向了攒在炕角儿眼睛直愣着的琉璃球:“狼能吃肉?兔子也不光吃草!”
刘黑子的那张黑脸上油光闪闪,拿眼白瞟着五尺外的梁铁嘴儿:“我还真没见过吃肉的兔子那!要是真有,我就把它的牙给掰了!”
梁铁嘴儿鼻孔里的出气粗了起来,狠狠地墩了下手里的木拐,恶声向刘黑子质问道:“我那仨月的工分儿,你到底是给还是不给?”
期待江渤佳按不断!
有一句叫做“接地气”,我看用在这里最合适不过了。浓浓的乡土气息、身边的人和事一直贯穿在老哥的文字中。那些成名的大家那些为文者天天嘴里喊--要亲近生活,可有几人做到了呢?
老哥,我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