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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折断的阳光(短篇小说)


作者:姑苏梅子 秀才,1302.3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391发表时间:2013-12-14 20:4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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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廿三年(1934年)的七月,阳光似能融铁,柏油马路又软又烫,一踩一个瘪印,像刚刚出笼的糯米团子。电车司机很敬业,管它有人没人,噹噹噹,开过来,开过去。气温仿佛是今次头条新闻,人们碰面就说,吃不消,吃不消了,人要馊掉了。弄堂里,不时传来大人的斥骂,小赤佬,快点死转来!要生热疮了。
   花家的日子还是温吞水。太太照例在隔壁搓麻将,九岁的大女儿花盈衣,不晓得带着弟妹躲在了哪里,周师傅呢,伏在铺着桂圆色毛毯的长台板上,一把木尺,比来比去,在衣料上划线。没有一丝风,靠墙横着的竹竿上,搭着些棉线和丝线,纹丝不动。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坐在店门口,方脸大耳,眉毛前端平缓,末梢突然吊起,像是画了一笔。一双眼睛,目光炯炯,不容逼视。这是店主花阿六。他不时伸出头去—一阳光白花花的,一个人也没有。阿六嘱咐自己,不要急,哪怕天火烧,也还是有生意的。江湾镇上,毕竟几千户人家呢。
   客户没等来,来了王子琦。
   王子琦也是裁缝,阿六和他是在南京路上一爿布店里认识的。他们同时看中一块布料。可这个花色只有一匹了。王子琦说,你拿吧。我去别的店看看。阿六不好意思,两人推来推去。最后,王子琦把布匹掮到了阿六家里。
   阿六能干,王子琦也能干,可结果却是大相径庭,好比同样的种子,一把撒在了盐碱地,一把撒在肥田里。20世纪的上海,已经是远东第一国际大都市,中装和西装同时流行。做中式服装的本帮裁缝和做西服的红帮裁缝,一双筷子,一副刀叉,一起伸向市场这块蛋糕。虽然西风东渐,究竟东风浩荡。本帮的优势是显而易见的。尤其女装,几乎所有年龄段,各个层次的女人都穿旗袍。棉的、皮的、绸的,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旗袍的工艺相当繁复,量体36处,镶、滚、嵌、荡、盘、绣、贴,纽扣花样更是达数百种。阿六从小跟了开裁缝店的爷叔,本帮自然是他的不二选择。不知出于什么考虑。王子琦却想,上海人是赶时髦的,不如另投师门改做红帮。以他的资历,不可能为上流社会所接受,因此专门盯牢爱时髦又没什么大钱的年轻男人和女人。他没有像阿六一样摆开架势,租门面,请工人,而是学宁波人,缩在自己家中,一块门板搁在两条高脚长凳上,门板上铺一块灰布,放几样颜色不同的线团,一个熨斗,一把尺子,一把剪刀,几枚针,一个人日做夜做。衣服做好,用一块比八仙桌面大点的白布一包,送到客户家里,又用这块白布把客户的面料包回来。人称“包袱王”。有一年,孙中山身着黑哔叽中山装在南京路上兜了一圈,时髦的上海轰动了。身怀“两帮”本事的王子琦轧准苗头,赚了一票,盘下市中心两开间门面。市中心的门面啊!那是寸金地。也是活该他发财,1927年,南京西路小裁缝金鸿翔做西式裁剪、中装式样的改良旗袍,曰:时装。上海人两个特质,一是精明,二是时髦。如果没有精明商人,上海毁了一半;如果没有摩登女子,上海也毁了一半。时装,恰恰满足了这样的要求。王子琦紧追慢赶,从领子的式样、开叉的高低、袖子和下摆的长短到面料选择,甚至学人家,店铺放一些成衣,面料和图样,凭人挑选。价格又比鸿翔低,因此生意极好。
   王子琦一身印花白绸短衫裤,用折扇遮住了头顶,“腾腾腾”走过来。
   出自一种朦胧的心境,阿六微笑道,天热来兮,嘎好胃口跑出来啊?
   小阿弟,眼热啦?王子琦轧出苗头,收拢折扇,在阿六头上敲了一记。
   阿六摸摸头,坦白道,我是没办法,恨不得雁过拔毛。屋里七张嘴巴呢。
   王子琦掏出手帕,擦干脸上的汗珠,才说,啥辰光有七个了?有姨太太了?
   添了个女儿,阿六往右首一个房间努努嘴。
   王子琦笑着说,老兄本事啊,哪像我,三个老婆,一个都没肚皮。走,吃茶去!这种短命天,有啥生意。
   人家特意来叫他,阿里不好意思不去。
   走到门口,王子琦见两扇木门上有副对联:激情剪锦裁绸,巧艺飞针走线。拍了怕阿六的肩膀说,灵格,女儿名字起得好,对联写得也好。阿六说,喏,隔壁,借光。王子琦连连点头,自然,自然。“四季衣庄”离私立复旦大学不远,镇上还有几所大学。想起女大学生,王子琦嘻嘻一笑,哪天我搬过来。阿六说,帮帮忙,勿来搅我的生意。
   量尺寸时,花阿六规规矩矩。他的朋友王子琦就不一样了。这人奇出怪样,揩油还有说辞,他说其实我不是爱摸女人屁股,我是看风景。阿六问,什么风景?王子琦哈哈一笑说,表情啊,她们羞涩的样子,不是好风景么?有的女人,还没量呢,面孔先红,真真有趣!阿六笑骂道,不怕她们闹起来断了你的生意?王子琦说,哪能谁的屁股都摸呢?要看山色的。说完,瞥了一眼阿六,意思是,这种门槛是教不会的。阿六却想,你是你,我是我。
   盈衣娘今朝手气不好,几圈下来,面色像隔夜菜,青里泛黄。亭子间阿姨是庄家,一个冲动,抓起自己面前几张钞票,往盈衣娘手心里一塞,笑嘻嘻说,给小人买冰吃。这算啥?我输不起?盈衣娘面孔一红,又硬塞回去,说,勿客气,我们又不是亲眷。亭子间阿姨的笑变成了抽筋,她说,明朝再来啊。盈衣娘说,晓得。
   店门敞着,周师傅低了头在缝定线。所谓定线,就是在正式缝衣服前,用针粗粗连着,这样,缝的时候就不会走样,等衣服做好,再行拆去。阿六呢?盈衣娘问。搭王子琦一道出去了。周师傅把缝衣针往头上篦了篦说。奶妈呢?周师傅没说话,脸朝右面偏了偏。盈衣娘狐疑地盯了周师傅一眼。
   房间里飘着奶花香,大床上,奶妈摊手摊脚呼呼大睡,却是不见小毛头。盈衣娘往前一步,才看见里床的女儿,小家伙两只小拳头举在耳朵边,睡得很熟。
   这么热的天,亏她睏得着。要死快哉,看看这副睏相,以为是你闺房啊?盈衣娘先是好笑,后来觉得不对,一声尖叫,扑过去揪住女人的头发,拖下床来,然后,狠狠踢她,一脚,一脚地踢,然后叫她滚出去,滚出去!……当然,只是想像。真这么做,保管半条街上的人都轰过来。上海人是最爱看热闹的,哪怕马路上蚂蚁打架也要站住了看。
   宝货!勿要面孔。盈衣娘暗骂了一句,退出来。
   周师傅仍旧在飞针走线,仿佛一架机器。
   盈衣娘气鼓鼓坐在客厅里,眼睛看着某个地方却什么也没看见。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想起三个小鬼,哪里去了?中暑可不得了。
   一个废弃的仓库里,五岁的花荣生绕着一只废弃的柴油桶转圈,两岁的花盈庭在泥地上打滚,而他们的姐姐花盈衣,捡了几张破纸,一门心思在“做衣服”。
   盈衣娘大叫一声,盈衣!谁叫你们出来的?盈衣吓得一哆嗦,连忙从地上爬起来。盈衣娘食指戳了下大女儿的脑门,气呼呼说,明天不准出去!
   该死的宝货,也不晓得管管,盈衣娘恨道。
   三个小人,面孔上又是汗又是泥,盈衣娘喝道,还不去洗洗?盈衣赶紧一手一个,拉了弟妹去了后面厨房。
   盈衣娘心神不定地在店铺里走来走去,终于推开阿六的房门,把奶妈摇醒,喂喂,起来起来!
   奶妈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惊惶地问,出啥事体了?出啥事体了?
   盈衣娘冷冷地说,出啥事体?自己看看。
   奶妈低头看了一下,不就敞着怀么?大惊小怪的。她乜了盈衣娘一眼,打了个哈欠。
   看看,看看,头发就像地上扫起来的,乱则乱,倒是有了风情,面皮又白又嫩,这会刚睡醒,泛出桃红来,两只乳房,那么大,那么鼓,那么白,甚至能看见蓝色的,细细的血管,它们骄傲地挺着,仿佛在嘲笑她的干瘪。
   盈衣娘突然发作:勿要面孔!
   奶妈眼睛斜在别处,慢吞吞扣起大襟上的长脚钮,回敬一句,怎么勿要面孔了?偷你男人了?
   反了,反了!她怎么说得出口?哪点还有下人的样子?盈衣娘气得瑟瑟抖,一句话也说不出。
   奶妈是亭子间阿姨介绍来的。盈衣娘没奶,原想到申报上登广告,亭子间阿姨说,勿灵的,陌里陌生,我有个远房侄媳妇,小人6个月了,想出来做。人邪气漂亮,活络,一点不输城里人的。盈衣娘说,要漂亮做啥?亭子间阿姨看出她的心思,笑道,不过是几个“号头”(月份)的事体,到辰光就走唻,勿影响啥。老话讲,吃啥人的奶像啥人,伊漂亮,侬小囡也漂亮啊。
   勿要面孔!盈衣娘又嘀咕一句,拔脚就走。她不想听她回话,她实在不知道她还会说出什么话来。
   不知什么鸟在哪里叫着,一声,又一声,叫得人心烦意乱。这种天,人都要热死了,鸟怎么还活着?阿六怎么还不回来?盈衣娘汗水不停地冒出来,蓝色的阴丹士林布旗袍湿透了,深一块,浅一块地粘在了身上。
   那台老爷电风扇正对着周师傅的后背,嘎吱嘎吱转来转去,才觉得一点凉又转过去了。
  
   2.
   盈衣娘看起来比阿六高些,瓜子脸,眉眼如画,紫棠色皮肤,太阳穴上有颗黑痣,有玉米粒大。她是民国十三年,也就是阿六开裁缝店的第二年,嫁给花阿六的。娘家姓周。父亲是做铜匠的,自己有店面,这要比挑了一副担子走街串巷的好,三儿一女,全靠着这铺子吃饭,虽然是“下等人”,倒也衣食无忧。不知怎么,痨病鬼缠上了这家人。七八年里,先是父亲,然后是三个儿子,一个接一个,全都丧了命。只留下女眷。
   盈衣娘对男人的脾气是有数的。这人就是这样,对外阿弥陀佛,笑嘻嘻的,转过身就面孔铁板。笑容好像钞票,要节省着用的。不过,她今朝有点“心怀鬼胎”。她试探着说,阿六,我看这个奶妈有点自说自话的,不管啥等样人家,规矩总是要讲一点的……她想告诉丈夫“偷男人”的话,嘴巴张了张,还是没说出来。说不出口啊!
   阿六皱了皱眉头,没说话。心里想,人是你找来的,说不好的也是你。
   盈衣娘见丈夫不响,心里倒有点吃不准。也是,辞掉她,吃奶怎么办?找个奶妈也是不容易的。好人家是不肯出来做的,棚户区那些人太龌龊了。这个人是亭子间阿姨介绍来的,辞了,她会不会动气?唉,眼开眼闭算了。可是盈衣娘一闭眼,影像却更清楚了。不行!想烧香赶出和尚?盈衣娘口气变硬了,她说,阿六,我要她走!
   阿六说,烦点啥,太平日脚勿想过啊。
   你喜欢她?盈衣娘白了丈夫一眼。阿六是个“板板六十四”的人,规矩极大,哪怕吃个饭,位子怎么坐,筷子怎么拿,夹菜怎么夹,都有讲究,如果不是喜欢,怎么能随随便便让一个女人睡在自己床上呢?他那张面孔,向来像刷了一层干浆糊,但他看她的时候,那浆糊像是着了水,肌纹都活络开了。如果不是喜欢,能那样吗?
   听了太太的话,花阿六一呆,怎么说呢?他的确喜欢她。他娶周玲玲,本是爷叔牵线搭桥。他说长女好,吃苦,将来能帮衬你的。可是死去的爷叔没想到,周玲玲既是头生女儿也是独生女儿,未免娇贵些,一般人家的女孩子善于做的那些事情,她基本上都不会,尖手尖脚的,叫人看了着急,养出小人不会带,又没奶,四个小人,四个奶妈。前面三个笨拙些,倒也相安。这个女人不同,聪明,漂亮,会做人。即使做错了事,总是笑在前面,婉转地说,是我弄错了。这么一来,谁还有脾气?今朝不知怎么惹毛了太太。
   花阿六说,叫她出来。我问问。
   盈衣娘毛蓬蓬的头一甩,说,我不叫,要叫你叫。
   奶妈,出来一趟。阿六喊道。
   周师傅看看山色不对,放下手里的生活(活计),悄悄溜走了。
   奶妈出来了,头发绾在枕后,一丝不苟,衣服扣子,一直扣到了脖子上,怀里抱着仍在睡觉的孩子,轻柔地说,来了。
   庄重,慈爱,像是从耀眼的光芒里走出来的圣母。盈衣娘直愣愣地看着她,莫不是自己热昏了头?
   阿六不满地斜了太太一眼。
   你在我房里做啥?阿六问道。
   你房里风凉啊,喏,今天东南风,只有一点点。我热点倒不要紧,她才几个月,吃不消的。电扇又只有一个,她还小,不能吹啊。
   盈衣娘说,你就不能扇扇子啊。
   奶妈笑笑,你倒是试试看,手都酸死了。
   盈衣娘被噎住了,气急地说,你敞开胸算什么?不知道这里有两个男人啊,怎么不懂难为情呢?
   奶妈说,天热呀,你也是可以敞胸的。
   放屁!放屁!盈衣娘拍着桌子喊道。
   阿六喝道,都住口!像什么样子。奶妈,回你屋里去。玲玲,你来。
   奶妈撇撇嘴,扭着腰肢走了。盈衣娘跟在阿六后面,进了沿街的那间房,阿六的卧室加兼工作间。
   阿六说,我弄勿懂你,不就是在我床上躺一下吗?我又没躺上去。
   太太说,可问题是,她哪来的胆子?人家说了,雇主有了非分之想,佣人才敢放肆的。
   阿六说,瞎讲!我用得着偷偷摸摸吗?你看看我爷叔,王子琦,哪个没姨太太?你除了烧点饭就是叉麻雀,小人都不管,还没说你呢!他顿了顿,我真讨了她又怎么样?
   盈衣娘哭了,你……姨太太?你讨得起?
   阿六恼了,我讨一个你看看!
   盈衣娘捂着脸冲出房间,忽然听见奶妈房里传来类似咳嗽的哭声,咳咳,咳咳……盈衣娘止住脚步,心中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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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折断的阳光》这篇小说发生的背景是1934年,在抗日战争开始前三年,上海一户普通的家庭演绎的悲喜人生。阿六是一家之主,他凭借缝纫的手艺勉强支撑自己的小家。妻子盈衣娘生育了四个孩子,盈衣是长女,下面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盈衣因为出生缺奶,发育不足,成为别人的笑柄。最小的妹妹还没有名字,就因盈衣娘吃醋赶走了奶娘,而导致夭折。自己身体的欠缺和妹妹的夭折,以及入学后遭受的歧视,让盈衣非常自卑。这时,抗日战争的爆发线索已经在逐渐积蓄,这也就意味着老百姓的生活会从安定走向战乱。小说后半部分阿六堂弟的岳父寿宴中提出的让花之蝶和盈衣小妹盈庭冲喜,成为日后悲剧的伏笔。而暗生情愫的盈衣和之碟,也注定在这种封建余毒迫害中,有缘无分。紧接着是寄托盈衣希望的学堂的关闭,让这个刚刚十多岁的小女孩生活中的阳光被硬生生地折断了。这篇小说里很多上海方言,让文章带有浓郁的地方特色,伏笔合理,落地有声彰显了结构的缜密,情感渐进,用一个女孩的视角看到时代的变迁,寓意深刻,引人深思。从一个小人物的人生反应了当时的社会现状,来预示折断的阳光下的黑暗中,潜伏的是暗潮汹涌,是一个民族的奋起抗争。佳作,流年欣赏并倾情推荐!【编辑:平淡是真】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312150010】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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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平淡是真        2013-12-14 20:48:52
  很多方言,如果不是标注了,还真不太懂。学习了!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12-15 12:11:47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3 楼        文友:史祖诚        2013-12-21 19:04:19
  小说写的不错,能挖掘历史的沉淀,实属难能可贵,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通过人物形象把那个时代变迁展现出來.
与文学相伴,奋斗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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