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折断的阳光(短篇小说)
这话不啻一声响雷,阿六“啊”的一声直立起来,盈衣娘张大了嘴巴,却是发不出声。
都是自家人,说出来也不怕难为情,要不是我们没小人,你兄弟怎么会……还不明白啊,你兄弟不会养(生)!毛彩娣跺脚道。
那么这小囡……盈衣娘眼睛激大了看阿六。
阿六给太太使了个眼色。
咳咳咳,花凌海握着拳头,麦克风似的对着嘴,一阵猛咳。
这样吧,你们,考虑考虑,花凌海喘着气说,我的意思呢,双方,双方都是了解的,放心点。你们晓得,我只有这一个小人,将来么,一家一当都是他的。——不过,这桩事体不管来事不来事,勿讲出去,小人自家还勿晓得,要闯穷祸的。
晓得,晓得。阿六夫妻异口同声。
不过,阿弟啊,阿六想了想说,我勿懂你为啥这么急,小囡还小啊,大点再讲好唻。
不是啊,阿哥,毛彩娣说,这么好的小囡,我们是怕被人抢了去。
盈衣娘笑了。阿六脸上的肌肉牵了牵,也算是笑了。心里却在盘算,这桩亲事合算不合算,再有,外人不知道会怎么说呢,表面看,毕竟没过五服啊!
大家一时无话。
毛彩娣忽然说,估计兰兰带他们白相去了,这样吧,你们吃了夜饭再走。
阿六说勿要了,麻烦煞。他想,老太爷还不知怎么样呢,留下来多有不便。
麻烦点啥,难得来的,夜里就几个自家人。花凌海说。
阿六默默点头。
此刻,盈衣他们已经到了法租界洋泾浜,大世界游乐场门前。
三十年代,上海游乐场很多,有大世界、小世界、神仙世界、花花世界、江北大世界、新新世界、大千世界等,大世界是最大的,它是一个建筑群,由12根圆柱支撑着3幢4层主楼,另有两幢附楼,六角形的奶黄色尖塔直插云端。
小大姐阿英放下盈庭去买票,盈衣惊奇地望着这个庞然大物,就像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扬起脸,数着宝塔的层数,仰得脖子都酸了。荣生和盈庭和她一样都没来过,可是跟他们有什么话说呢?盈衣转过脸来,看看背着手像蛤蟆一样跳来跳去的弟弟。还有一个人,就是她的堂兄,花之蝶,他一定比她懂得多,人家是有钱人,常来这里的。她偷偷看了一眼花之蝶,花之蝶白净的脸上很安静,他也回望了她一眼,眼神温柔而忧郁。盈衣想,他有什么不称心的呢?他肯定也上学了,而且是顶好的学校。但是盈衣不想和他说话,他们家和自己家不一样,不会是自己人的。他还有奶妈!可我的小妹妹,却是没奶吃活活饿死的……他看她,一定是因为她的脖子,也许,他是在同情她呢!盈衣鼻子眼睛一酸,低下了头。
小婶婶没有注意到她,哗啦啦甩着票说,盈衣,两角钱一张门票,可从正午玩到夜半呢。她吩咐阿英仍旧抱三小姐,奶妈拉着荣生,自己牵着儿子,盈衣则老老实实跟在后面。
进门就是一面“正经的”镜子,它仿佛提醒你,不管你幻化成什么样子,千万记住,这就是原本的你,父母给你的样子。后面就是12面哈哈镜,一字排开。这些凹凸不平的镜子面前的你,就像被施以魔法,一会儿顶天立地,一会儿矮成侏儒,一会儿大块头、一会儿细竹杆,甚至扁成螃蟹,头脚颠倒,左右分裂……盈衣终于笑得前仰后合。荣生更是,发了疯似的跑来跑去,这面镜子照照,那面镜子照照,不知照了几回。疯够了,才拉着小婶婶说,还有没有了?有啊,好白相的地方多了。她叫大家站好,慎重吩咐道,大家拉着手一起走,再挤都不要放手!
他们像一串螃蟹似的在京剧场、越剧场、沪剧场、评弹场转了一圈。里面到处有拴着白围裙的人,手里托着一个大盘子,盘子里盛着许多绞紧的热手巾,逢人就送上,硬要他揩,有的人拿了这热手巾,先揩面孔再擤鼻涕,真是恶心死了,因此她推了一下递过来的手。她看看花之蝶,小婶婶,他们都没要,只有荣生不管三七二十一,拿来就揩,小婶婶给了那人一个铜板。盈庭很乖,一声不吭,白嫩的小脸上,乌黑的大眼睛转来转去,不知在看什么地方。一个房间里在放电影,那个女人真漂亮,比小婶婶还漂亮。盈衣很想站下来看,可荣生老是催,不要看这个,走吧,走吧。
坐完飞船,小婶婶说,累了,回去吧。荣生不肯,盈衣说,不走让你留在这里,夜里有野猫的。她知道弟弟最怕野猫了,野猫一叫,他就往母亲怀里钻。小婶婶说,说好了,看完变戏法我们就走。荣生连连点头。中央广场是露天剧场,以演大型杂技为主,游客沿各楼面、走廊皆可观看演出。一场戏法变完,小婶婶领头,走到饮食店,荣生要冰淇淋,盈衣要了一杯最便宜的酸梅汤,花之蝶则是最摩登的刨冰。
阿英说,还有屋顶花园没去。不去了,我是走不动了。
成群的蜻蜓在花园里飞舞,阴沉沉的天就像一只沉重的罩子,落下来,罩住了所有的景物。闪电刚刚举起利剑,就被追来的隆隆雷声吓跑了——紧接着,大雨腾腾腾,打起尘土,像是跑马场迅疾的马蹄。
老爷未免埋怨姨太太,阿六忙说,回来就好了,我的这些孩子也可怜,没怎么出去过。说完,眼珠滑向他太太。盈衣娘腾地,面孔红了。
半个时辰后,雨小了些,天空色渐渐放亮。阿六说,我们回去了,小孩不可在夜里回家的。这是迷信!姨太太插嘴道。花凌海沉下脸来。苏兰兰吐了吐舌头。
花凌海吩咐手下叫车。
出租车一直开到台阶前,毛彩娣轻轻对阿六说,阿哥,等你回音。
花之蝶从人群里闪出来,递给盈衣一本小人书,又迅速跑开了。
柏油马路在车轮下迅速后退,大雨没有洗去浑浊的市声,只有滴水的屋檐,青翠的绿树,让人想起刚才的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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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衣娘时常回忆起去阿六堂弟家的事,印象最深的是,他家有小大姐,梳头娘姨,粗做女仆,起码五个吧。人家那才叫女主人呢。心里有点发酸,她说,你弟媳妇呒啥好看,面孔上都是雀斑,炮筒子,一个粗人。那个苏兰兰就不简单了,看上去不想是好人家出生,那双眼睛真花,风骚得很。
阿六不响。
盈衣娘停停又说,我还没见过这么做小的,真没有规矩。
阿六说,人家是两头大。
按旧礼,小老婆要像下人一样称自己的丈夫为“老爷”,尊大老婆为“太太”,在重要仪式上“见礼”时要给丈夫和大老婆磕头。亲生孩子只能算“庶出”,要称自己为“姨娘”。礼服不能是红色,住的房间称“侧室”(小老婆也叫侧室)等等。因此给人做小是很屈辱的事,上海的女人嘴巴上常挂着一句话,“愿做天上鸟,勿做地上小。”男人免讨气,常给两个老婆都一样名分。俗称两头大。
凭啥两头大?儿子又不是你兄弟的!盈衣娘还真想不通,弄个别人的儿子来装自家门面,算什么。阿六想,真是和你讲不通,一家有一家的道理么。
阿六说,你还是想想盈庭的事吧,人家等回话呢。
他被盈庭的事搅得心神不安,他不知道怎么办。阿六对小女婿的要求是,体面,富有。当然,盈衣的婚事是不做考虑的。富有不是问题,堂弟有厂,有这么一幢房子,但体面就难说了,这孩子不知哪里来的野种呢!万一他父亲是流氓,瘪三……这可不是玩的!总之,是一块鸡肋。
盈衣娘说,我看不行,你堂弟身体不好,老是咳咳咳的,万一也是痨病,传给儿子呢?盈庭不就倒霉了?她想起了死去的父亲和三个弟弟。
阿六心烦了,皱着眉头说,再说再说。
月光把树影投在白色窗帘上,像一幅水墨画。
花盈衣从温热的被窝里爬出来,悄悄下床,从叠起的木箱夹层里,抽出花之蝶送给她的小人书,拉开窗帘。封面上,哪吒脚踏风火轮,项戴乾坤圈,手使一柄金枪,海涛汹涌……这是本新书,摸上去很光滑,一点折痕也没有。这是她第一次拥有小人书,她眼馋好久了。盈衣抚摸了一会儿,又贴上胸口。她是认了一些字的,应该能看懂。荣生翻了个身,盈衣赶紧藏好,爬上床,满足地闭上眼睛。
人多教室少,学校只上半天课。顾国桢叫她下午到她家去玩,很多次了,她一直没去。她要来,她也不让。顾国桢说,你不跟我好了?盈衣说,不是。
那又为什么呢?
盈衣咬着嘴唇不说话。
顾国桢耸了耸肩说,好吧,随你便。
一天下午,顾国桢突然闯到四季衣庄找盈衣,荣生在门口拦住她,姐姐在写大大,不许进去!顾国桢就在门外喊:花盈衣——,花盈衣你出来!
盈衣赶紧放下手里的铅笔跑出来,什么事了。
来,来,顾国桢招招手叫盈衣过去,一阵耳语,盈衣脸色突变。她跑进店里,对父亲说,我可不可以出去一会?同学叫我。阿六瞪了她一眼。盈衣吓得不敢作声。顾国桢可不管,冲进来说,伯伯好!我想请花盈衣看电影。阿六沉默了一会,说,好吧,看完马上回来。
盈衣噢了一声,转身去了。
后面传来荣生的喊声,姐姐,等等,我也去——
回来!盈衣听见父亲喝道。
走了几步,盈衣眼睛红了,泪水在眼眶里转啊转,声音有些哽咽着,你为啥不读了?
不是不读,我转校了。
盈衣很多话堵在胸口,像是吃山芋噎住了,胀痛得不过气来。
那,你转到哪里去?
教会学校。顾国桢似乎不愿意多说。
我真的请你看电影。《渔光曲》,票子买好了,我父亲买的。
盈衣忘记了刚才的痛苦,问,你爸爸让你带同学看电影?
怎么不让,我爸爸是开明绅士。
什么叫开明绅士?盈衣问。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爸爸不怎么管我?
不管你就是开明绅士?
啊呀,你到底去不去?顾国桢跺脚道。她是蒸笼头,一来不来就满头大汗。
去去去,盈衣一叠声说,我还没看过电影呢。
大光明电影院在南京路上,店铺里传出的留声机甜美的歌声。马路上双层公共汽车,有高鼻头蓝眼睛的外国人,到处是的广告招贴画,盈衣恨不得多长几双眼睛,不时问顾国桢,是不是这个人演?外国人看不看电影?顾国桢不耐烦了,等下你就知道了么。
电影院门口有三眼巨大的喷泉,顾国桢在门口的书报摊上,买了一本电影杂志《联华画报》,卷成一个望远镜,东看看,西看看。她们踏着铺着红丝绸的台阶到了大厅。大厅很高,很宽敞,玻璃、丝绒、仿云母石,到处亮闪闪的,盈衣说,像王宫,比大世界还漂亮。当然,大世界怎么和这里比?那里只要两角钱!盈衣傻傻地笑了笑。顾国桢甩一甩又黄又细的辫子,说,等我长大了,请你到国际饭店吃西餐。
盈衣眼睛吧嗒吧嗒朝她看,国际饭店也是最好的吗?
我等下带你去看。顾国桢说。
你知道得好地方真多。盈衣羡慕地说。
盈衣走在软咚咚的地毯上好像走在云里,头也晕了,脚也飘了。椅子很舒服,只是太高,太大了。惦着屁股坐一点点,那椅子据像铲子一样把她铲下来了。她又爬上去往后坐,椅子一翻,又掉进夹角,等她手忙脚乱地坐好,电影已经开映了。人矮,挺直了腰背看,一场电影下来,盈衣觉得吃力得唻。
散场后,盈衣问顾国桢,电影说的是什么?顾国桢说她也看不懂,反正是爸爸的票子,瞎看看。
顾国桢说,我带你去国际饭店。
盈衣说,我爸爸叫我早点回去呢。
顾国桢说,出都出来了,管他呢。
国际饭店老高老高,顾国桢叫盈衣数数总共有几层,盈衣脖子都酸了,还没数清楚。
该回家了,盈衣陡然悲伤起来,她搭着顾国桢的肩膀说,你要来玩的啊。顾国桢说,放心!我姑妈在江湾镇呢。
走到家门口,盈衣突然看见黄老师在她家,她慌忙躲起来,尖起耳朵听。
黄老师说,抱歉啊,只好请你们转学了。
转学?为什么要转学?学校停课了?盈衣紧张得心也跳出来了。
阿六说,不了,女小囡识几个字就算了。
盈衣听见黄老师哦了一声,似乎有点遗憾。
她说那我走了。
盈衣很想走出来和老师再说说话,甚至,求老师再和爷娘说说,但是,她就像跟木头桩子似的,动不了。
盈衣背靠着墙,慢慢滑下来,她就坐在墙脚,看着对面墙上的太阳一寸一寸地往上移,突然不见了。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