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懵懂岁月(小说)
不是我自称馒头白,我,绝对不是个坏孩子。虽然发生了那些不该发生的事,虽然偷过桃,摘过杏,积极为贩运黄萝卜的义乌佬推车,边推边挖破麻袋,中饱私囊。我仍说,我不是个坏孩子,这,有贴满了两面墙壁的“三好”奖状为证。
烦恼的事百分之百是由那个倒霉的梦引起的。
相信大家都做过梦,据说梦境同现实是成反比的,梦见棺材能发财,梦见做亲要倒霉。
我的梦做得好奇怪。
这梦,做在盛夏。当晚天气预报这样说:夜有雨,偏东风3—4级,最低气温22度。
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我早早睡了,一梦醒来,小雨在瓦上淅沥,我盖紧床单,美美地翻身,心中的舒服前所未有,不料大腿上一阵冰凉,妈呀,不好了,尿床了!大家别见笑,这病自小患的,玩累了,吃得多,或者十天半月,没肥肉吃,就要犯,为此挨了不少屁股。可今天作怪,只尿了一点点,这同以往一泻千里,水漫金山的气势差得甚远,摸一摸,好像不是尿,不知为何物,忙打亮灯,乒乒乓乓寻短裤。隔壁妈问过来,本想如实汇报,忽看到穿衣镜中,映出毛绒绒的嘴唇,一脸红痘春笋破土似的,话到嘴边又打住。
短命老鼠咬纸箱呢——我说。
妈嘟哝句什么,声如蚊蠓,没听清,大概又要我当心别着了凉,她永远把我当成刚出壳的小鸡,真烦人!
我蛇蜕壳一样了短裤,揉成一团丢在墙角,想想不放心,又捡起来,抖开来,对着研究半天,仍不得要领。遥想梦境,恍惚与胖胖的三丫在一起,那时月色清朗,荷叶亭亭如盖,我们两个手拉手,好似姐妹兄弟。忽然荷中一尾金色大鲤,凌空跃起,鳞甲灼灼闪烁,光彩夺目,三丫一声惊呼,拥进我怀里,我一阵激颤.于是便出了事……
三丫者,乃同班同桌同学,胖得有些危险,平常耳鬓厮磨,确实有些友谊,可梦中这样的亲昵,却从未有过。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其实,我几时想过三丫啦?
我担心短裤上的东西,给妈妈发现了怎么办,只好偷偷到卫生间去洗,抹了厚厚肥皂,搓了又搓,在灯下照照,似乎干净,这才松口气。要晾时又犯愁,三更半夜洗短裤,妈要是问起来,可不好回答。索性用纸包了,塞到书包里,做完这一切,已是晨曦初露,该起床了。
懒洋洋地起床,身子软软的,眼前老有三丫的影子在晃。洗脸时,看见脸上红痘,气哄哄找根针,一一挤破,弄得一脸血,妈见了一阵心痛,说小心感染得疤,弄成个麻脸。我无缘无故心烦,喉咙粗粗地吼了一声:“你少管!”惊得妈睁大眼睛,陌生人一样看我,我扯了书包,把门重重一摔,走了。
出门以后,眼皮还是重重的。马路上,朝霞金光万道,远远看见三丫像花蝴蝶飞过来,莫名其妙想躲,不料三丫花喜鹊般边追边喊:“宁宁,等等我!”
我假装没听见,悠闲地吹口哨,耳朵却兔子一样耸起。
三丫追上来,小嘴巴呼啦呼啦抽风箱:“宁宁,馒头要吃伐?”
我恶狠狠瞪她一眼,无缘无故出口伤人:“你臭虫一样盯牢我做啥?谁要吃你的臭馒头!”
三丫瞪大了眼睛:“你怎么啦,日本鬼子一样!真是肉馅馒头伺黄狗,翻翻转来咬一口!”
我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份,想认错又不甘心,脸色自然好转来。三丫看看我的脸,忽然大叫起来:“你脸上有血呢,是不是打架了?别动,我给你擦擦。”书包里拿出块白手绢,软绵绵凑过来,那种香气是特别的。三丫藕节样的手臂悬在我眼前,白晃晃的刺眼。我心里一阵激动,狗尾巴草撩耳朵一样,忽然用力推开她的手,径自向前跑去,跑了好远回头看看,三丫还呆在那里,那模样同橱窗里的模特儿差不多。
课上得烦死人,连一向很喜欢的作文课也提不起精神来,老是去看三丫的翘鼻子。以前老是笑三丫的鼻子两头翘,中间凹,像个马鞍,现在却觉得十二分可爱,恨不得上去摸摸。三丫也老是看我,眼睛像只小老鼠,闪电一样盯我一眼,又刷的逃回去。课桌下的脚却比较大胆,有意无意地在我的脚背上啄一下,又啄一下,弄得我热血沸腾。我火了,用力一脚踢去,没有踢准,踢到了桌脚上,疼得我呲牙咧嘴。三丫得意地笑着,又妖里妖气地来问我数学题。我“啪”地合上作业本,“勿晓得!”三丫撇撇嘴:“稀奇死了,骄傲坏!我自做。”低下头,把笔杆放在嘴里咬,手盖了脸,从指缝中来偷看,我晓得她的阴谋诡计,用书盖了本子,做一行盖一行,使她一无所获,没奈何胖胖的手臂又蛇样游过来,碰碰我,“哎,参考书借我看看。”
那手臂凉凉的,软软的,我却如触电,通体麻痹,忙将胳膊放桌下,眼却斜过去看。三丫的大眼笑盈盈的,里面有两个小小的我,正在看。她的脸像个熟透的桃子,上面是毛绒绒的汗毛,若隐若现。我的心“别”地一跳,哪里还敢再看,忙去抄黑板。黑板上的字好像都长了手脚,没头苍蝇样乱跑,找了半天还找不到刚才抄的地方。
三丫见我不理她,气呼呼朝我翻白眼,又在笔上恶狠狠地咬,练习本上一个“解”字,五保户一样立着。我心中不忍,正想告诉她,她却好性急,竟来夺我书包硬掏。我一把按住,大吼一声:“别动!”声音之高,弄得一班同学齐刷刷向后看齐。叽叽嘎嘎写黑板字的老师一哆嗦,粉笔断成两截,还未转身就大喝:“宁宁,你站起来!”
我站起来,曲里拐弯,像棵歪脖子树,嘟哝道:“三丫太胖,老占地方,推都推不动。”
全班同学如霜冻茅草遇野火,轰地燃起来,陈小军笑得最响,“嘎嘎嘎!”老板鸭叫一样,末了还哄一句:“那你压上去,两吨半,压不死的。”
老师“啪”地一抽教鞭,吓得我弹簧样绷直,一班人也如满树叽叽喳喳的麻雀,突遇猎人一统,立刻噤声。老师大怒,教鞭直指陈小军:“你嘴巴干净点,初中生了,别张口就带脏东西!”陈小军虽然是吵包大王,但面对如剑教鞭却不敢放肆,立即如火狮子向火,矮了半截。
老师镇住小军,又逼向我:“你说话注意些,这样说,不允许的!三丫占位子,好好说,干啥眼像铜铃似的?平时你们蛮好的,坐了半年都没啥,今天早上吃了火药,炮仗一样来校放一下?”
我歪歪头:“平时是平时,今天是今天。”
老师“咦”了声:“今天你中状元,骑白马了?小皇帝脾气别带到学校里来!三丫,你注意点,别碰他这只刺猬。”
我坐下,摸摸书包,短裤鼓鼓地还在。狠狠白了眼三丫。三丫低着头,圆珠笔也咬得像菠萝皮,大眼睛里泪水含苞欲放,一副委屈的样子。我心中莫名其妙的高兴,手一张,将三丫的胖胳膊顶过“三八线”老远。三丫终于忍不住,眼泪吧嗒吧嗒地下起雨来,身子一抖一抖,像朵雨中的花。我顿时觉得有些过分,慢慢将参考书拿出来,把它放到课桌中间,算是向三丫认了错。
放学时,陈小军追上来,在我的头上拍一记:“宁宁,判死刑了,瘟头耸脑的!”
陈小军绰号“豆芽”,他长得极瘦,脑袋却奇大,小脖子像似扛不动,老是向日葵一样耸拉着。“豆芽”虽长得像星外来客,但他脑袋大,脑髓肯定多,节骨眼上,左一个主意,右一个点子,并且胆子特别大,午睡时常常从桌子底下爬过去偷看老师西装短裤里面的东西。
唉,和这样的同学在一起,是不是该提防着点?
“豆芽”饿瘪臭虫样盯牢我,说:“你同三丫原来像一对搁洞夜猫,今天怎么弄翻了?”我说:“看勿过。”
“看勿过?”“豆芽”神经兮兮笑笑,“你想深入重地,她不肯,是不是?”
我一听,随即脸红如血,骂道:“放你的夹夜冷饭屁!”便不再理他。
回到家,摊开本子做作业,不知为什么,原来闭着眼睛都能做的数学题,今天却变得陌生,眼前老是洋娃娃似的三丫,晃来晃去,笔写着写着就画出个三丫来,看看画的太漂亮,干脆给她添一笔胡须,叫她变成了卓别林。画着画着心就烦起来,把纸片扯得粉碎,但扯了纸上的三丫,脑子里的三丫却更抹不掉,还越长越好看了,弄得我失魂落魄,日不宁夜不宁不知如何是好,人就蔫蔫地没了精神。妈急了,鱼肉鸡鸭桔子苹果外加青春宝娃哈哈,恨不能一夜之间把我气球样吹胖。可她哪里知道,气球上有了针眼,哪里还会吹得起来!
晚上,三丫来我家玩,不跟我说话,只讨好我妈,这死丫头还挺会拍马屁,阿姨长,阿姨圆,阿姨头上长大蒜地说来说去,我妈笑得,嘴巴都咧到耳朵边去。一会儿叫我拿糖,一会儿叫我拿苹果,我当然也很高兴,我甚至乐滋滋地想,三丫将来嫁到我家,婆媳关系倒肯定不会错。可三丫走了以后,妈一本正经对我说:“宁宁”,你同三丫到底怎么回事?”我说什么怎么回事,什么事也没有呀。妈疑惑看着我:“我看你们俩的眼神不对头呢,我可告诉你,你还小,除了学习别的事少想,你爸的脾气你晓得,考不上大学,小心你的皮!”我大叫起来:“你别胡说八道好不好,叫人听到了,还说得清楚吗?”唉,妈这人真厉害,眼睛里头也能看出问题来,以后倒要当心些!
星期天,妈给我两张歌舞票,说她没时间去看,叫我一个人去,另一张去卖掉算了,我想一个人看多没劲,还是叫三丫去,上次得罪了她,给她看场歌舞,也算是将功补过吧。
三丫在院子里洗衣裳,旁边坐着个老太婆,眼睛探照灯一样扫来扫去,有些吓人,我不敢进去,“喵喵”学猫叫。大概我学得太像,三丫肯定以为是真猫而不是假猫,没办法只好扔石子,扑,一枪打个正着,三丫回头见是我,忙跑出来。听说是我请她看歌舞,高兴得又蹦又跳,我撕张票给她,小声说:“我早点去,你慢点来。”三丫睁大眼,“又不是去做特务,一起去呀。”我猛看见那老太婆在问三丫:“刚才同你叽叽说话的是谁?”三丫说:“我们学校的团支部书记,正动员我入团呢。”老太婆说:“好好好”。
晚上,我早早的去了,买了包话梅,找到座位吃起来,吃了两颗,觉得很酸,猛想起女孩子都喜欢吃酸食,便打算全留给三丫吃。三丫来了,打扮得花技招展,脸上白粉搽得象曹丞相一样,我递上话梅,三丫高高兴兴地一吃再吃,我很奇怪,问:“不酸吗?”“不酸不酸,很好吃的。”三丫说,“你不吃一颗吗?”说着硬塞过来一颗,那样子真是贤惠极了。不料前排回过一个头来,眼镜电筒光样一闪一闪,我大吃一惊,低下头去,碰碰三丫说:“糟啦糟啦,陈老师在前面呢!”
三丫立时猫下腰来,紧张地问:“在哪里?你有没有看错,不要吓人噢!”
我指给她看,她看了以后说:“这可怎么好,我不要看了。”
我说:“你看吧,我走,你喜欢听唱歌的。”
于是我猫一样溜出大门,很泄气地把歌舞票丢到地下,用脚踩烂,心中窝着一股火真想骂一顿老师,你四十多岁还赶啥时髦来看歌舞?为什么早不来迟不来偏偏我们来你也来?你来了为什么不好好看前面而把头转来转去看后面?
第二天,我起床得很迟。一觉醒来,见窗外的一株树上,几点麻雀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地好像在商量要到什么地方去旅游似的,它们多自由呀!
真不想去学校。
心里正盘算着如何渡过这一天的大好时光,忽然,背上吃了一石子,惊回头,却四下无人,旁边的柳树林里,蓬勃的白太阳筛下一地碎金,满地乱滚。正在奇怪,忽在丛林中,悠悠冒出一个大脑袋来,一看一顶太阳帽,帽沿上戴一圈柳条,把一张脸遮得若隐若现,肩上背一只汽车轮胎,手里抡一把火柴枪,侦察兵一样。见了我,猫碰鲞鱼一样高兴。
我说:“你不上学?”
“豆芽”一笑,怪声怪气念道:“王宁,男,十五岁,家庭出身贫农,本人成份流氓,资产阶级思想极为严重,道德败坏,多次调戏三丫,判刑一百年。”
我黑了脸,举拳要打,“豆芽”袋鼠样一跳三四尺,笑倒在地。我不由得也笑起来,问:“你去哪?”
“豆芽”爬起来,噼噼啪啪打屁股,扬起灰尘一大片:“戏水去,你去不去?”
我想想,说“好”。
“豆芽”慷慨地把太阳帽让给我,自已只戴顶柳条帽,肩了轮胎,说笑着向水库进发。
太阳毒极,阳光象烧烫了的针一样戳来戳去,知了看来象是刺中了,钉在树上,没命地惨叫,牛却十分惬意地把整个身子浸在水塘里乘凉,只露出电筒似的两只眼和一张扁来扁去的嘴。
路旁瓜秧豆蔓,长得十分繁茂,“豆芽”指指一块西瓜藤,说:“这是陈老师的。”
我说:“你怎么知道是陈老师的?”
“豆芽”停下来,说:“我看到过,他在这里割过麦。”
我记不清了。陈老师是教师,但责任田种得比谁都多,农忙了就把同学们象派民伕一样派到他的地里去干活。
“豆芽”说:“他总是喜欢跟人作对,今天我要惩罚他。”说着他拔起一棵西瓜秧,那藤蔓已经有二、三米长了,一面还结着个乒乓球大的瓜呢,“豆芽”把它扔在大路上,说:“警告警告他,谁叫他老是剥削同学们的劳动。”
我想起昨晚上看歌舞时,由于陈老师的干扰,使我乘兴而去败兴而回的情景,觉得陈老师这颗西瓜,死得实在是罪有应得。但当“豆芽”还要去拔第二株第三株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让这样毛茸茸可爱的小东西夭折掉,简直是一种犯罪行为,便对“豆芽”说:“好啦好啦,这样弄死它太罪过,还不如以后来摘西瓜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