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狗脚迹(小说)
狗脚迹,何处寻?狡兔乱走妖狐吟,北风扬沙一尺深。狗脚迹,何处寻?
——取材自《野菜谱》(明)王磐
狗娃(一)
我们家的院子又大又敞,前院后院都荒着,屋门前边的石阶缝里钻出几道毛烘烘的狗尾巴草,走下台阶就像掉进荒沟里一样,各样野草都疯着长,往东墙角茅厕去的小道两旁,灰条和人形菜长得比人还高,把小道都遮盖严实了,我奶奶就拿弯镰割上一气,露出小道来。院子是跟隔壁二婶婶家一个样的进深,可人家院里的青菜长得水灵灵的。开春的时候,我跟奶奶也是翻了地做成菜畦,种下生菜豆角和水萝卜的,那天,等队长把上工的钟声敲过,我们下地走了以后,我娘出屋来整整忙活半天,她把地胡乱拱了个遍,拱成坑坑洼洼一大片。
我家是沟底那几间老房子中间的一个,到沟上边干活的人们聚齐的饲养处门前去,要经过一条长长的斜坡,坡上蔓草丛生,满是裸露的石头,有条一脚宽的小道蚰蜒一样盘上去。我娘常常在这条小道上走来走去的,她磕磕绊绊地走,还会捡起一根树棍来,嘴里叨咕着一下一下抽打地上的草尖和石头蛋子,也会仰起脸来瞭向坡顶,把人呀树呀牲口棚呀都看上一遍。可是坡上的人也看她,人们乐呵呵地瞅着她,有人还“嗷嗷”两声,有人就哈哈大笑了。我讨厌人们这样笑她,等我明白了笑话她的人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全体,而她却浑不在意以后,我对这些笑声就有些害怕了。
“愣狗娃,你奶呢?”队长吆喝我。
“就来。”我小声小气地回答他,我总是发不出大的声气。真不愿意人家叫我狗娃,可是奶奶说,叫狗娃好养活,名字贱了,灾祸就会躲开你。
“回屋去喊你奶!让你奶拿上剪子,南头地里剪红薯蔓去,你跟二丫三婶子都去,咱要插红薯吊子呀。”停了停他又说:“叫上你大也跟着去,别让他进地剪,他给咱背上剪好的节节,顺顺当当送过来就不错了,恁还指望他会干什么?”
我能说什么呢?我的大,也不比我娘强多少,他也是个愣(傻)人,短了不少心眼只会出死力气。村里人宽厚没有欺负我家,尽管做活计不顶事,我大挣的也是最高工分十分。我去年才十五岁,本来不够参加队里劳动的年岁,队长也照顾我家缺少人手,去年春天就让干活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隔壁的二婶婶杵着搂镐,脊背靠着牲口棚的泥墙,正跟几个婆娘们说悄悄话,她们没有想到我在听呢,二婶婶低声说道:“唉,狗娃她奶奶是个什么烂命啊,一大家子五六张嘴全靠她一个支着,哪里哪里手不捋到也不行,……”
“说起那两个娃子,小的还是个男娃吧,可也是没用,连哭都不会,你听见过他家有小娃子哭叫吗?狗娃也不行,脸瘦得像鬼,一副受惊吓的样子,早早晚晚也得走她娘那条道。”一个婶婶小声小气地说。
“恁还等到早晚?我听说,自打去年冬天,那娃已经隔长不短的狗癫儿过几回了……”
“哎呀!这倒没听说过……”
我跑去找奶奶了。眼前是大太阳底下,一切都白晃晃的,我告诉自己什么都不要想,你不想,妖怪就不找你来。奔跑中恍如飘进一扇门,我身在一个从没见过的地方了,或者我成了一个什么另外的东西,再不是我自己了。
头顶上的天很蓝,云彩很白,但是天空有时也会变得一片漆黑。
天太热了,我们走到村子南边的红薯地头的时候,个个的腋下都遢湿了,袄袄贴在身上。地头上有一棵榆树,还有个不大的水坑子,人们就朝树荫走过去了。树下的水坑是一片深绿,红薯地是一片翠绿,亮闪闪的。我奶奶掀起袄襟抹一把额头上的汗,她的上唇还在冒出汗珠,我刚一伸手替她抹掉,她却说:“咱别歇啦,快干活吧,地里等着使唤插条呢。”于是我们又离开树荫,到毒日头底下的红薯地里去了。几个人一字排开,猫着腰往前走,挑拣长的壮实的红薯蔓剪下一截搭在臂弯里。
我在二丫姐的旁边走,觉得她那天特别好看,粉红花布的袄袄穿在她身上简直像画上人一样,我总是不由得掉转眼光去瞭上一眼。我的眼光可能挺馋吧,她高兴了,唱起歌来:“哎呦呦,嫂呀嫂,起炕撩,咱上南头地里打酸枣……”她唱的调子够快活,可歌词含含糊糊我听不大明白,再加上她的嗓门不亮,唱到高音时就打颤,接不上气来,我就轻轻地笑一声。我一笑,她就恼了,“去去!笑什么笑?你要装瞎就装瞎,要装聋就装聋,你这个讨人嫌的愣鬼!你还不会唱哩!”她红涨了脸恶狠狠地说。
“我会唱几个歌,还会唱几句梆子。”
“谁听见过你会唱?光会瞎说说。叫什么名字不好?偏叫个狗娃,你能唱什么?狗叫唤还差不多。”她说着呵呵呵笑起来,说我唱起歌来一准像踩住了鸡脖子,鬼都招得来。
“不是,我唱过,没招来什么,我在家里总唱歌。”
“瞎谝话!你们家里狗叫唤耗子叫唤,就是没人会唱歌。”
她说她听人家说的可不是这样的,说我家里两个大愣子两个小愣子,除奶奶以外一家都是愣子;说我们穷的没有油没有盐,吃煮疙瘩也是光喝米汤没几个疙瘩;说我们躺在炕上能数星星,一下雨就拿葫芦瓢舀水玩……
我跌进一个黑屋里了,听见外边一片呼啸声,像北风使劲地抽打着屋顶和窗户棂,有不知道是什么的野牲口在风里嚎叫,北面的土坯墙上被人捅出了数不清的窟窿……我知道身后有个人追我,他鞋上沾满了湿泥巴,他盯着我的后脑勺朝我咚咚地跑过来,后脑勺被他盯着的那块地方立时发麻,而且肿了起来,……周围有人在黑咕隆咚的地方嗤嗤笑,等我的眼睛适应了漆黑,笑的人一个也不见了,周围静的可怕,我耳朵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脚底板痒痒的,只想飞跑快逃……
忽然我脑袋里打了个闪,有点明白要不好了,我带着哭声喊了声:“奶!”就蹲在地上。
我奶奶奔过来,她跪下抱住我的脑袋,两只泥手在我汗湿的身上摸着拍着,狗呀乖呀宝呀混叫一气,我被她搂得喘不过气来,不知道是汗还是眼泪直往嘴里流,咸咸的,身子像被什么东西包住了捆紧了一样,这样那个追我的人就找不见我了。闻着奶奶酸乎乎的汗臭味,我浑身软了,松懈下来了,迷迷糊糊地出溜下去瘫在地上,耳朵听见三婶子轻声说道:“犯过去了,咱把娃抬到树荫吧……”
我们家的房子真像二丫说的,到黑夜里躺到土炕上能看见星星,山墙也是东倒西歪的,每年秋后都要像缝补衣裳一样,用牲口粪合着黄泥贴贴补补,补得看不出它原来的模样。我问过我奶奶:这房子是什么时候盖的呀?它开初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呀?
“它是经你爷爷盖的,是死老汉干过的唯一一宗正经事,娶我的那一年盖下的,除了这个他就没干过一宗好事,养下一个愣子就够倒霉的了,还必得死拧着娶进一个更愣的婆娘来,他倒是撒手合眼享福去了,可把我给坑塌了。……你爷爷早早就死掉了,死掉倒是好福气,躺在坟里边歇着,也不用抻着脖子拽了,也不用发愁怎么样能顾住一家子的嘴了,不用拼掇这份糟烂的日子了……你问这个干吗?你干吗老缠着我翻腾这些窝心的事?不翻腾我就够窝心的了。”这样说完了她就垮着个脸,好半天都不跟我说句话,也不看我一眼。她忙着烧锅煮米汤,喝呼着我娘给小娃子喂奶。
收工以后我不愿意早早回家去,我在沟边地埂上转,找嫩一点的野菜剜回家,留待我奶奶明天起早做水饭。沟边上稀稀落落的有几棵野棉花,枝头挺翘着就要开花了,花苞一个个都咧开了嘴,靠近花苞的小叶子还是挺嫩的,这叶子煮在米汤里好吃,我把它们一片一片摘下来。二婶婶说它不叫野棉花,叫狗脚迹,她准是弄错了,这么好看的花跟狗蹄印一点都沾不上边。
我愿意在外边多呆一会儿,呆到天将黑。我总是到平日没去过的地方,那些地方不是荒沟就是石头砬子,没有道,连毛毛道也没有,拉拉秧和尖利的石片经常划破我的胳膊和腿,可我不在乎。总比跟人在一起好,总比在人堆里被她们叽叽咕咕地批点要好。
我大和我娘住的那间屋子我不想进去,我娘一到冬天冷起来的时候,就会把灶膛里的火扒到屋里去,闪着火星的热灰在地上幽幽地冒烟,熏得四面墙都像灶膛里一样黑,真奇怪她怎么没把房子点着,我奶奶说有老天爷罩着呢,老天爷不会让她这个苦命的老婆子没有窝,又说真要点着了就好了,她也享福去了。娘那屋里没有箱笼桌凳,土炕上只有一团乌漆吗黑的东西,那是一堆破布和老套子搅缠在一起的烂棉絮,我小弟就在土炕上躺着,不声不响地总是睡。屋子里有一股钻鼻子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这屋子老是让我害怕,我怕漆黑的墙上哪一会儿会伸出一只没有血色的鬼手来,我怕那堆烂棉絮里猫着癞蛤蟆蛇或是其它东西……
从老早我就是跟着奶奶睡的,那天黑夜她盘腿坐在炕头,把一堆零碎布角倒在炕上翻找,准备缝补破鞋的时候我就上炕躺下了。天热的够呛,窗子被窗帘遮得严严实实,我叫奶奶把窗帘打开,因为一到黑夜里就有微风从山那边吹来,而且今天是个月亮圆的日子,没有浮云,隔着窗帘就可以看见一个圆盘一动不动的贴在天上。奶奶不耐烦了,她说:“恁胡说什么呀,哪能在月亮底下睡觉呢?再别说还是个满月了,它会把人的脑袋里边照得昏蒙,会把人弄疯的。”
顾不得暑热,一会功夫我就睡着了。我做梦了,在梦里是一大片无人的草地,没有树棵子和高大的艾蒿,全是茸茸的绿草,露水珠儿停在叶片上也是绿色的,晶莹得像蚂蚱血一样,前面有一团狗脚迹开花了,粉白的花跟棉花花一个样,我朝它走,想摘一朵,忽然脚下一松就坠下去了,下坠了好半天才跌落到地上,周围漆黑一团猜想是个枯井吧,这时我看见有个像旱龟又像蛇的东西,它伸着三角脑袋,豆样的小眼睛亮亮的盯着我,我吓坏了,顾不得跌的很痛站起来往上爬,可是刚爬了几步又坠下去了,那东西也懒洋洋地向我爬来,我吓得拼命叫喊,可是手脚都不会动弹了,我哭醒了。睁眼看看,我奶奶正低头看着我,“狗娃不怕,狗娃不怕,又做梦了吧?”
“嗯。”
她叹着气说:“唉,你折腾得忒厉害啦,炕席都让你给抓坏了。”她把我汗湿的枕头翻过来拍拍,对我说:“还睡下吧,别吓唬自个儿啦,娃睡,奶给看着打鬼呀,睡吧,睡吧。”
伏天过去了,虽然晌午还是火辣辣的,一早一晚却凉快起来。隔壁的二婶婶来了几回,她家院里摘的豆角倭瓜吃不完,给我奶奶送过来一些。她今天过来可不像是单为送来一把小白菜的,她有别的事情了,傍天黑我薅了一篮子马齿笕和笤帚苗回来,一进屋就看出来了。
二婶婶笑盈盈地看着我,伸直两条胳膊把手搭在我肩头上,用看生人一样的眼光从头到脚把我看了一遍,然后笑着说:“狗娃你长得够高了,比我还高,就是忒瘦了,要是吃胖了准是挺好看。”
我被她看得害臊了,扭捏着小声说:“我……胖不了,也不好看。”
“哪儿会呢,女娃子要是嫁了人,都能发实起来。”
“我咋能嫁人呢我?……”
想必是我的样子愣透了,因为她逗起我来了:“你是猫呀还是狗呀,你咋就不能嫁人呢?找着婆婆家赶紧走人,垒自个儿的窝去吧!”
“不对……”
“啥不对、部队的?还大兵呢,嗬嗬嗬……”
看她笑的那个样子,我迷惑了,心扑通扑通地使劲跳,惶惶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院子里墙头上还挂着几缕红黄色的亮光,墙根下已经是一溜阴影,屋子里更暗,我扭过头,看不清我奶奶的脸。有一股煮灰条菜的苦涩涩的味道,还能听见我娘睡觉发出来的声气,呼噜呼噜的,像是有个猪娃子睡在那屋里。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窃想着:我不说话,事情就不会是真的了,所以我就干脆闭上嘴什么也不说了。
有事情要发生了,一想到这儿我就很慌张,觉得不安全,又憋出一身汗来。
我洗净了锅碗,把锅台擦抹一遍,把菜刀锅铲都藏好,把碗橱锁起来。我奶奶正坐在屋门前边的院子里,就着不明不暗的那一点天将黑以前的亮光,缝被我娘摔成两半的葫芦瓢。听见我过去,她没抬头,对我说:“都拾掇完了?”说着用脚把一个小凳子往前推了推。我没理会小凳,却挨近她坐在石头阶上,摩挲她身上的蓝袄袄,这袄袄上两个肩膀头都打了补丁,领圈下边又破了一个小洞,她还没来得及缝。
“奶,你这儿又破了,换一件吧。”
“拿什么换?天上掉下来吗?只剩下这一件了。”
“不对,不是还有个灰色的吗?放在什么地方了吧,找出来吧。”
“唉,那件呀,拆了,不是给小娃子改了个夹袄、给你改了个腰腰吗?你忘了?”
从小洞里露出一点皮肉,一股汗香味也悠悠的发散出来,我曲起鼻子贴上去闻闻,觉得那股酸酸的甜甜的味道闻起来很舒服。“奶,你身上的味真好闻。”我说。
“说的是什么楞话呀?哪有臭汗味好闻的?”她扯直了麻线,用嘴唇把它抿湿,也不看我就接着说下去。“东院二婶婶干什么来,想来你也猜到了吧?”
又来了。我不吭声,要是我不说话,那件事也许就不会发生。
“我跟你说话呢,你吱个声!别不言不语的。”奶奶低头用锥子在瓢上扎了个眼,再把麻线抻得吱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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