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狗脚迹(小说)
渐渐的雨点子能分出个数了,虽然还是哗哗地下着,可是天亮了一点,终于变成了哗哗啦啦的大雨,我看见娘两个光着脚提着鞋踩着烂泥地往河边走,氓氓在前边跑,她在后边赶。
岸上地里的水在退,河里的水却在涨,两旁地里的水汇集成一股股,无数个溪流一样泄进河里去。被上游不断加入的水流催着,我看见洼河在一点点的加宽,刚来时还能站脚的地方,一点一点的被水浸漫,西边那个高土坎变得似乎跟河水齐平,汹涌的黄水打着旋,裹夹着连根的小树、木棒、柴草翻滚而下。
我喊着:“氓氓!可不敢下河!等水小一点再过去!”
氓氓不理会我,他被浇成落汤鸡了心里乐着呢,哪还管什么水不水的。氓氓不管不顾趟下水去,离开岸刚有几步,就下来一股猛流,转眼间就被冲得旋起来,像一片树叶跌跌撞撞往下踉跄而去,慌乱中听得他娘一声惊叫,也跳进河里去了,眼看着河水围着她们转,水面上的柴禾屑带着泡沫在俩人周围打旋,人在这样急的水里连站立都困难,忽然氓氓一晃悠,脚板往一旁滑去,身子不听招呼地往下坠,双脚突然举了上来,他娘伸手去拉,也倒了,浑黄的水毫不留情地卷着她俩往下游冲去。我心里慌得没底,甩脱了泥鞋快快跑,顺着河沿追下去。我看见前不远处俩人先后冒头了,她先站住了,去拉身后的氓氓,这时又一个溜子过来,两个先后又被摁进水底。
漂过几步远我看见她冒头了,似乎是脚下踩到底了,因为她没等站直了,就伸手朝氓氓捞去,然后拉着他往河边移动。渐渐的水浅了,露出她的胸,胸前搂着氓氓。
我跑到娘两个跟前的时候看见她一点都没惊慌,她对我一笑,这是我头一回看见她笑得这么开心自然,也许她真是头一回不带自卑的笑了,小驴驹这回倒是吓得够呛,咧开嘴啊啊的嚎起来。
……
回想起往事来,我们在这个山窝窝里可是有不少故事。
今天天将黑我俩在校门前的小桥那儿看日头落山,我们看到一个杏红的火球压在西边山梁上,天边大块大块的云朵周围都放射出火苗样的光彩,她看着看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这地方人烟忒少了,是不?”
“是太荒凉了,可咱在这儿住着,不是挺好的吗?你觉得不好吗?”
“谁会说这儿不好呢,我对这里,比对世上的任何地方都喜爱,就像喜欢一个人,一个亲近的人,没准儿还超过一个人。”
“别说世上了,你也没出山去见过世面。”我逗她说。
“是啊,一辈子都是在刘家前了。早以前在我娘家那个村子住过,就再没去过别的地方。你说说,外边的世上是不是要比这儿好多了?”
这话叫我怎么跟她说明白呢?我只好说:“不一样,各地有各地的好处,人在哪儿住惯了,就觉得哪儿好吧,要不怎么说故土难离呢。”
她点点头,思思谋谋地说:“在咱这儿山里,我喘气都痛快,离开这里我哪儿都不去。春天腊生媳妇回来说,城里的汽车呀超市呀都有喇叭呜呜叫,到黑夜半趟街都是烤羊肉串的,整得乌烟瘴气的,我一想啊,城里的人可怎么活呀,也许他们的耳朵鼻子闻惯了喇叭声和膻气的油烟味吧。”她啐了一口唾沫,又说道:“我得在这儿住到老了,我哪儿都不去。再说娃子们看惯了在这儿的我,换个地方就不是这个我了,娃子们认不出,我也会不自在。”
她时常问我一些当兵时候看到的外面的情况,也留神听着我回答,不过我相信,我说的话起不了什么作用,她的观念已经确定了:她不熟悉的地方都不安全的观念;不明白的事情就不要想、要是想了只会把心智搅乱的观念;人不可以跟命争、一切都听老天爷安排的观念;不能在月亮底下睡觉,满月更不是个好东西的观念……大概什么也改变不了她在痛苦中形成的这些观念吧。
我想起上一回去城里看娃们的时候,腊生问过我的一句话:我娘还是那么胆小,成天就知道向老天爷祷告吗?
我那天跟他说:不能这样说你娘,她以前是天底下最最好的娘,现在也是个最慈心的奶奶了。
那天腊生冲我呲牙一笑,说:伯,你不懂的。
她说她喜欢这个地方,不愿意离开这个地方,我倒是思谋出来另一层意思,她在这里有了两个娃子,有了我,是我们三个让她大半辈子受累也让她欢喜,让她真实的活成一个寻常婆娘,不再是那张茫然、胆怯、发狂的脸容,她在这群山环抱当中苦过,累过,哭过,笑过,那都是因为娃子和我。
起风了,变幻无常的小风,飘忽不定、轻轻柔柔的微风跑进暮色里来了,开始是静悄悄的,轻声细语的,越来越大,越来越响,越来越持久。每到天将黑就刮起来的山里的风,是这儿惯常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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