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事情是从这天清晨开始的。准确点说，大约是五六点钟的样子。尿急的杜康刚睁开眼睛，就看见沙子靠在床头，眼泪扑簌扑簌的，像是泓小溪，样子格外伤感。杜康的尿意一下子就没了，他轻轻地碰了碰沙子，不解地问：怎么了，啊？
　　 沙子没有理会杜康的询问，她轻轻地扭了一下身子，眼泪流得更为汹涌。杜康无法，索性也钻出了被窝，赌气似地靠在床头，一言不发。杜康了解沙子的脾性，自己真要是不问了，沙子就忍不住，自己就由被动变成了主动。片刻之后，沙子果然就抽噎着说：都过三天了，还没来，我、我怕是怀上了。
　　 没心没肺的杜康，终于有些忍俊不禁。
　　 你、你还笑！沙子气得钻进了被窝，慢慢地哭出了声。
　　 杜康心里那个乐啊。除了婚前的“禁果”开了一次花，结婚两年来，杜康虽然多次有心播种，但沙子的肚子一直没有开花的迹象，谁知道呢，这一回无心插柳，竟然萌了芽。杜康想想就又笑了，他轻快地上了次厕所，又利索地点上了一支烟，似乎忘了哭泣的沙子，似乎忘了沙子现在的处境。
　　 杜康的疏忽直接导致了战争的进一步升级。喜上眉梢的杜康刚回到床上，沙子就一骨碌爬了起来，尔后几乎是嚷嚷道，这回你该称心了吧？
　　 杜康依然沉浸在巨大的喜悦里，他不合时宜地接过沙子的话茬，不合时宜地说，嘿嘿，早该有了，我妈都催了无数回了。什么早该有了？沙子气不打一处来，你妈不是一直要抱孙子吗？这回你母子俩都称心了。杜康的脸上还是笑，我妈都七十多了，老人家，不都这样嘛。你就知道你妈，就知道你妈！我呢？班不上了？工作也不要了？就凭你那点稿费，趁早喝西北风去！我告诉你，杜康，这孩子我们现在不能要。
　　 杜康春光明媚的脸慢慢地暗了。这时候他才想起来，沙子求爷爷拜奶奶，好不容易才进了一家外来的私企，工资待遇什么的，比较沙子有限的资本来说，都还不错，但现在，六个月的试用期，都还没过完。杜康知道，这时候怀孕，就意味着要自动放弃这个饭碗。而这个饭碗，曾经让许多人妒忌和羡慕。杜康的心似乎掉到了冰冷的谷底，他不知觉地裹紧了被子，一时间，竟然神思恍惚，不知所措。
　　 沙子穷追不舍地说：说话啊，哑巴啦，刚才不是高兴得很嘛。
　　 杜康的火气一下子也就上来了，他从被窝里扬起了脑袋，没好气地说，你不是都决定了吗，干嘛还问我？
　　 我这不是在和你商量嘛，沙子的口气软了下来。
　　 你这叫商量啊？你还用和我商量吗？杜康一骨碌爬了起来，就差让我送你去医院了！
　　 沙子在杜康的怒气里矮下了身子，细声细语地、有些讨好似地说，你是要送我上医院，万一不是的呢？你还记得吗，上回还迟了一个礼拜呢。
　　 不是有试纸吗？杜康说。杜康记得，因为沙子的例假老是迟，就在上上一回，自己索性一次性地买了二十张试纸，付钱的时候，营业员的眼神都有些怪怪的。杜康已经记不确，沙子的例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推迟的了，好像是在沙子下岗之后，又好像是在下岗之前。哎，反正每一回都不曾准时，似乎例假也已经懂得，所以成心要给他们平淡如水的生活，闹出些故事。我这么说，并非是想暗指杜康和沙子没有采取任何避孕措施，而是正如你所想，人有些时候，往往存在侥幸心理，也更容易忘乎所以。而在杜康和沙子这里，最主要的恐怕还是因为，早先想要孩子的时候，杜康和沙子一度没有采取任何避孕措施，那时候的杜康和沙子真是不辞辛苦啊，沙子甚至买了个温度计，以便准确地计算自己的排卵期。然而即便如此，杜康的汗水还是悉数东流，搞得杜康都没了脾气。每一次迟到，杜康都以为是怀上了，欣喜如狂地告诉了他妈，但试纸一检验，又常常是空欢喜。杜康妈脆弱的神经差不多都快崩溃了，最后就要死要活地明令他们去医院。谁知道到医院一检查，两人都没有任何问题。惹得杜康妈背地里流了成吨的眼泪，逢人就摇头叹气。既然两个人都没问题，那问题究竟出在哪呢？杜康差不多都被搞皮了，而沙子差不多都绝望了。然而谁知道这一回呢？是啊，这一回怎么就鬼使神差地怀上了呢？
　　 沙子歪头看了看杜康，后者则大睁着眼睛，期待地看着自己。沙子似乎这才想了起来，她赤脚下了床头，从电视机柜里抽出了一张薄薄的试纸。
　　 杜康依然期待地看着沙子，眼里满是鼓励。沙子犹犹豫豫地进了卫生间，不大功夫，就传来沙子哭哭啼啼的声音，我尿不出来啊。
　　 杜康是一点睡意都没有了，索性起床穿上了外衣。
　　 别急啊，来，嘘——嘘——。杜康一面鼓励地摸着沙子零乱的头发，一面捉住了沙子颤抖的手，轻轻地蹲了下去。
　　 沙子终于尿了出来。杜康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薄薄的纸。仿佛，那张纸上写着自己的前世和今生，写着自己的未知的命运。斗大的室内，除了抽水马桶回水的轰鸣，静得能听见沙子的呼吸，杜康的心跳，以及试纸在杜康手上抖动的声音。不大功夫，试纸就呈现出了一个醒目的蓝色的加号，它几乎就是故意地，一点点地呈现，一点点地放大，直到把那个小小的蓝色完全的明朗化。杜康的眼睛随着试纸的变化慢慢变化，瞳孔里的喜色一点点地呈现，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地放大。他几乎忘了这是一张沾了尿渍的纸，而像天主的十字架，一时间，杜康舍不得丢弃它。
　　 杜康沉浸自己的世界里，忽视了抽泣的沙子，就站在自己的身旁。
　　 沙子哭泣着说，怎么办啊？
　　 杜康终于醒了过来。他依依不舍地扔掉手里的试纸，试纸入水的那一刻，杜康像是要再次确认似地，探头望了望。啊？你说什么？回过神来的杜康才注意到了身边的沙子，他似乎得了健忘症，才片刻功夫，就把沙子在床上作出的决定忘了个精光。
　　 沙子在床沿上慢慢地坐了下来，她一手摩挲着自己的肚子，一手抹起了眼泪。沙子的手像是风油精，她每抹一次，就抹出了更多的眼泪。杜康又点上了一支烟，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地在室内转起了圈子，折腾来折腾去，就把沙子给折腾烦了。你还抽！你还抽！沙子麻利地从杜康嘴里抢过了香烟，一把就碾碎了，碾碎了一支似乎还不解恨，又把杜康桌上剩下的半包，都踩在了地板上面。我叫你抽！我叫你抽！沙子每踩一下，就拿眼看看杜康；每用力踩一下，就摸摸自己的小肚。沙子的举止带有明显的挑衅，杜康静静地看着沙子，杜康知道，现在，即便沙子拿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自己也会伸长了，绝对不能还手。
　　 沙子终于感到了无趣，也或许，是折腾累了。杜康还是那么静静地看着沙子，直到沙子搂住了他的脖子，他才长嘘了一口气。
　　 你不上班了么？杜康轻轻地拍着抽噎的沙子。
　　 沙子这才抹了把眼泪，慌慌地开始了梳洗和化妆。
　　 二
　　 杜康习惯地打开了电脑，每天上午，杜康都要写点东西。但今天，杜康始终集中不了精神，脑子里一直晃动着那张试纸。一直磨蹭到快中午的时候，杜康才想起应该给他妈打个电话，杜康说，妈，沙子有了，今天知道的消息。
　　 啊？真的啊？这回没弄错吧？别又像上一回似的。啊？没弄错啊，哎啊，这下好了，谢天谢地。老头子耶——
　　 电话那头的杜康妈，终于哭出来了。以往每一回，杜康的电话都在他妈的哭声里收场，而她的哭诉也大多大同小异，那就是告诉早早丢下她的老头子，自己又空欢喜了一场。最让杜康无法忍受的是，几乎每一回他妈都要说，儿啊，杜家三代单传，你要不添个一儿半女，妈怎么能去见你那狠心的死老子呢？仿佛杜康不得子是因为她前世作了孽，以至于现在报应给了杜康。到得后来，杜康都怕给他妈打电话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杜康每一回都觉得他妈之所以把他生下来，是因为自己欠了他妈的。也难怪，杜康妈都七十多岁了，杜康还让她生不如死、老脸无光。杜康妈的肝、胃、心脏、阑尾、十二指肠、关节……凡是能生病的零部件，几乎都病过了，每一回都像是老命不保，但每一回又都转危为安。看样子，杜康一天不还清前世欠的债，他妈就一天不撒手人寰。但这一回，放下电话之后的杜康想，自己终于可以挺起胸膛了。
　　 坐卧不宁的杜康，又给沙子单位打了个电话。杜康去过沙子的单位，沙子的单位真好啊，每个员工都有一张自己的电脑桌，每张桌子上都配了一部电话。杜康想，沙子现在在干什么呢？她一定像自己一样，茶饭不思，坐卧不安。也或许是已经开始计划了，怎么才可以既保住孩子，又可以从单位顺利过关。杜康甚至设想起了孩子的样子，思考起了孩子的名字，这样一想，电话里就传来了“嘟嘟嘟”的无人接听的声响。杜康放下电话之后，又开始了自己的想象。杜康想，一定要在孩子出世之前，杀青手头的这个长篇，最好，还能找一个“婆家” 顺利出版。杜康知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一个长篇基本可以吃一年，如果还能顺便发一两个短篇，那就是净赚。在此之前，杜康一直写中短篇，但一直都是不温不火的，一年的稿费还不到一万，以至于杜康不得不调整自己的写作方向。看样子，这个从天而降的孩子是个好兆头啊，否则怎么迟不来早不来，偏偏在自己着手写长篇的时候，孩子就来了呢？想到这一层，杜康就自信地笑了，边笑边又拨了一次沙子的电话。
　　 沙子的电话还是无人接听。杜康想，沙子也许是上厕所了。一定是上厕所了。可不是嘛，早上一急，沙子都没顾得上在家里上厕所，他们单位那么忙，一泡尿一定憋了一个早上。想到厕所，杜康又想到了那个蓝色的十字架；想到蓝色的十字架，杜康就愈发地想和沙子说说自己的计划。杜康于是又急切地拨起了沙子的手机，通了，铃声似乎近在咫尺，杜康原以为是沙子回来了，一回头，看见沙子的手机欢快地舞蹈在床头柜上。
　　 杜康的心里七上八下了起来，又一遍接一遍地拨起了沙子单位的电话。杜康不知道，此刻的沙子，正在去医院的路上。
　　 沙子流了一路的眼泪。从单位请假出来之后，沙子的眼泪就迎风而下。沙子把自己怀孕的消息告诉了自己部门的吴姐，也正是吴姐的关系，沙子才得以迈进这道高高的门槛。吴姐说，沙子，你想都别想。赶紧的，去医院吧。沙子的眼泪当时就在眼眶里打转，沙子说，吴姐，我舍不得啊。吴姐恨其不争地剜了一眼沙子，说，这个事你急啥？你这么年轻，怀个孩子，难不成比找份工作还难？
　　 沙子吞吞吐吐地说，你不知道，我两年了，才第一次怀上。
　　 吴姐惊讶地捉住了沙子的手。好半天才说，沙子啊，照说我也不该劝，毕竟也是一条命啊。要不，你再考虑考虑吧。哦，你家杜康知道吗？
　　 沙子侧身看了看窗外，说，知道，他想要呀。
　　 吴姐安慰似地握紧了沙子的手，悠悠地说，沙子，不是姐不帮你，而是我也帮不了你，你自己决定吧。
　　 沙子傻傻地对吴姐笑了笑，尔后抽出了自己的手，边走边说，那我去医院了。我陪你一起去吧，吴姐说。沙子递给吴姐一个凄凉的微笑，轻轻地向跟上来的吴姐挥了挥手。
　　 沙子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反正走到医院的时候，医院已经关门了。沙子呆呆地坐在医院的走廊上，眼泪一个劲地流。沙子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那么多的眼泪，仿佛自己的眼里藏着一汪清泉，而且是活水，源源不断，可以从春流到夏，从夏流到秋。是啊，它一直在流，流得沙子心都干了，眼都痛了，沙子才想起来自己是那么需要一个有力的依靠。杜康呢？
　　 杜康赶到医院的时候，沙子眼里的清泉似乎终于干涸了。沙子软弱地靠在杜康的身上，浑身上下，似乎一点力气都没有。杜康说，走，我们回家。
　　 沙子没有在杜康的牵扯里站起来。沙子说，不行的杜康，我们不能要。沙子的话还没说完，那汪清泉又活过来了。清清亮亮的溪水，又开始了奔流。
　　 怎么就不能要呢？杜康说，我们不是还有点积蓄吗？再说了，我可以的，这个长篇进展得很好。
　　 沙子握住了杜康的手，再次决然地摇了摇头。你会很累的，沙子软弱地说，听话啊，等我过了试用期，我们再要。
　　 杜康说，还是要吧，我觉得，这次绝对是个好兆头。
　　 沙子终于抬头看了看杜康，好半天才说，你不是怀疑我怀不上了吧？
　　 杜康一时语塞。他愣愣地看着沙子，好半天才说，我都告诉妈了。你说……
　　 沙子的泪眼剜了一眼杜康，欲言又止。杜康于是趁热打铁，回家吧，啊？
　　 沙子慢慢地站了起来。轻轻地说，好吧，先回家。
　　 杜康这次是少有的奢侈，毫不犹豫地叫了辆的士。以往每次出去购物，能赶上公交的，杜康绝不会坐的士。好在沙子从来就没有计较过杜康的小气，在沙子看来，杜康这人虽然没什么情调，却很适合居家过日子。杜康自己其实也知道，他一年到头，也就只能挣那么点银子，还时常青黄不接，整月整月地抛荒。如果不是沙子，有时连房租，估计都够戗。
　　 一路上，杜康都在陈述自己的所思所想。但自始至终，沙子都没有搭腔。杜康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夸张，几乎可以说是唾沫飞扬。司机是个中年妇女，在一个红灯高照的路口，回头羡慕地看了看沙子，又怪怪地看了看杜康。但杜康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计划里，而这一切的核心内容则是，留住沙子肚子里的孩子，我有能力养活他（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