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完了吧，杜康？进门的时候，沙子说，刚才我认真地想过了，我们必须面对现实，我们还是不能要他。你想啊……
　　 现实、现实，你就知道现实！杜康重重地掼上了大门，径直走进了书房。就在刚才，杜康还在云端里，但沙子一句话，杜康就从云端跌回到了地上。杜康那个恼啊！
　　 沙子跟了上来，手里捏着张存折。沙子说，你自己看看。
　　 杜康瞥了一眼沙子手里的存折，心终于痛了起来。他有气无力地说，我妈那头怎么办？
　　 沙子的泪慢慢地涌了出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你呀，真是没事干！
　　 杜康轻轻地跪在沙子的旁边，把头贴在沙子的肚子上。沙子一只手摸着杜康的头，一只手牵引着杜康。一长串无声的眼泪，渐次滴落在了杜康的脸上。
　　 杜康说，沙子，我听见他在动呢，我还听见他在喊爸爸。
　　 沙子紧紧地抱着杜康的头，说，是啊，是啊，他在叫你爸爸。爸—爸—爸爸—
　　 杜康说，你猜，他会像我吗？
　　 沙子说，像。一定非常非常像。不过将来……
　　 杜康接着说，我想把杜仲这个名字给他。杜仲。杜仲。你听，多么大气。多么嘹亮。
　　 沙子说，杜仲、杜仲、杜仲……杜康、杜康、杜康……
　　 ……
　　 杜康说，沙子，要不，我们就养三个月吧，三个月之后，我们再去做流产。
　　 沙子抽噎着说，嗯。
　　 杜康说，我妈那头，就说是意外流的产。
　　 沙子说，嗯。啊？
　　 三
　　 自打知道沙子怀孕了之后，杜康妈就开始了长时间的不定时的电话。杜康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结果是这样，当初真不该和妈讲。但这世上可没有后悔药，事实是，杜康妈后来已经把打电话的时间，从白天调整到了晚上。杜康妈不厌其烦地对沙子进行耳提面命，而且一再叮嘱说，前三个月，千万不要同房，啊？每次沙子都皱着眉头，红着脸冲着话筒喊，我知道了，放心吧妈！如是者三，沙子就受不了了，一放下电话，就把气全都撒在杜康身上。杜康也自知理亏，每次都让着她。
　　 确认沙子怀孕了之后，杜康彻底地成了一只进风箱的老鼠，两头都受气，左右不是人。怀孕之后的沙子，脾气大得吓人，杜康稍有不如她的意，沙子的脸立刻就拉得老长。最让杜康难做的是，沙子开始拒接杜康妈的电话了，每次电话一响，沙子就条件发射似的，无论身在何地，都会径直躺上床。
　　 妈，沙子啊？她睡下了。这么早就睡了啊？哦，八点了，早睡好早睡好！是要多休息，你别吵她啊。那妈和你说吧，妈今天听人讲啊……
　　 啊？睡了啊？你没惹她生气吧？你要惹她生气，妈可不饶你啊。妈今天又听人讲啊……
　　 电话这头的杜康几乎都快疯掉了。杜康想，估计现在认识他妈的人，差不多都知道她儿媳妇已经怀孕了。事情变得真是糟糕啊，如果这时候告诉他妈，孩子没了，杜康真不知道，他妈脆弱的心脏，究竟还能不能承受得了了。杜康越想越感到恐惧，明明只是两个人的事情，怎么就变得这么复杂呢？明明是自己的孩子，自己怎么就无法做决定了呢？
　　 杜康呆在书房里，像一具思想着的雕塑。杜康真是呆过去了，傻过去了，以至于沙子站在他跟前，他还是傻愣愣的，一点反应都没有。沙子说，我受不了了。干脆，我们明天就去医院吧？啊？
　　 杜康还是那么傻愣愣的，目光里空洞洞的。沙子一下子慌了，她用力地摇晃起了杜康，边摇边说，说话啊杜康，你别吓我啊！杜康的身躯像个皮影似地，沙子一摇晃，杜康的头就昂起来了，杜康的目光就和沙子的目光相遇了。在沙子的泪眼里，杜康的目光也是空洞洞的，才三天功夫，杜康的目光就好像已经提前老了，爸爸还没做，就已经做起爷爷了。
　　 沙子的哭声尖锐而揪心。杜康终于在沙子的哭声里，慢慢地苏醒。杜康说，我心乱得很。
　　 沙子抽搭着说，你别这样子好不好？你可知道啊，你这样子好吓人！
　　 杜康说，噢，我好像做梦了，还看见了我爸。
　　 四
　　 沙子是在上班的路上感到不对劲的。早上临出门的时候，沙子就告诉杜康，不知道怎么回事，小腹有些隐隐作痛。杜康当时只是顺嘴问了一句沙子，要去医院吗？不要紧吧？沙子摇了摇头说，这阵子很忙，请不了假。不要紧吧？那你自己注意啊，杜康说，有什么事，给我电话。沙子说，嗯，我走了啊。
　　 沙子就这么走了。一坐上车，沙子就感到小腹有些坠涨，和姗姗来迟的例假，竟完全是一个症状。沙子就有些疑惑了，不光是杜康看到了那张纸，自己也亲眼看到了那个蓝色的十字架。其时正是上班高峰，公交车、私家车、出租车，摩托车、自行车，都在争先恐后，你追我赶。每遇一个急刹车，沙子都在激烈的震荡里，产生一种窒息般的眩晕感，豆大的汗珠渐次爬上了沙子的脸庞。渐渐地，沙子就清晰地意识到，一股温热的液体正在渗出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地濡湿自己的大腿，正在慢慢地一点点下滑。包里可没卫生巾啊，看到那个蓝色的十字架之后，沙子就把那柔软的一团，塞进了卫生间的壁橱上。又急又羞的沙子慌乱到了极点，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正一点点沦陷，一点点地沉没于一片汪洋。
　　 公交车终于挨到下一站的时候，沙子慌不择路地跳到了人来人往的大街。沙子的头低到了胸前，两只眼睛像贼似的，梭巡两边的大街和小巷。她还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了，她只想先找一个厕所，看看身体发生的状况。
　　 主干道上的公厕出奇的少。又羞又急的沙子差不多就要哭了，才发现了一家刚刚开门的商场。
　　 沙子好不容易才把自己清洗干净，又涌来了一阵粘稠的暗紫色的鲜血，沙子终于感到了害怕。手足无措的沙子胡乱地应付了一下，就慌慌地拨起了电话。
　　 杜康，我流了好多的血啊！沙子哭着说，怎么像是来例假呀？
　　 啊？去医院啊赶紧，你在哪？杜康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话都说不齐整了。
　　 杜康赶到医院的时候，沙子已经在做检查。隔着厚厚的玻璃窗，杜康看见沙子的脸像一张白纸，抖动的嘴唇，似乎想说点什么，又似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杜康在“男士止步”的牌子面前站住了，他安慰地冲沙子挥了挥手，那意思是说，放心吧。沙子一步步地挪到了一幕大红的帘子后面，大红的帘子映着沙子苍白的脸，像一张旧年的黑白底片。杜康的心砰砰砰地乱跳，怎么也平息不下来。帘子轻忽地飘动了一下，悠忽间，沙子就不见了。
　　 飘动的帘子，遮住了沙子，遮住了杜康急切的目光。杜康知道，这时候的沙子，一定非常希望自己能够握着她的手，安静地站在她的身旁。杜康清楚地记得，每次例假一姗姗来迟，沙子就对他撒娇说，生孩子的时候，你要在我身边哦。你要不在，我就不生！杜康想，连检查都进不去，还奢望什么生孩子呢？杜康的心没来由地锐疼了一下，那一种疼，从来都没出现于杜康的笔下。
　　 站在人流如织的走廊里，杜康看到许多的孕妇，骄傲地挺着她们的肚子，神态平和，步履安详。杜康知道，在那些小山一样的肚子里，埋藏着无数的秘密，埋藏着爱情、希望、痛疼、未来与曙光。杜康同样知道，有一些希望，意味着更多的疼痛、蒙蔽，甚至是死亡。
　　 杜康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看着一座座小山昂首而过的时候，在那张飘动的帘子后面，沙子正在接一个电话。
　　 啊？是妈啊？有什么事吗？
　　 哎啊！杜康去哪了？门都敲烂了。啊？我啊？我带了三只老母鸡，你看啊，你现在最需要营养……
　　 飘动的帘子急速地晃动了起来，沙子想伸手去够，电话就从她的手上滑落到了地上，在地上弹跳了几下之后，居然又弹跳到了沙子的脸上。弹跳的手机披上了无数的光圈，像是在舞蹈一样。沙子觉得自己这回真的成了一粒沙子了，沉浮在无边的水面上。无边的水面上此刻一片嘈杂。沙子似乎听见了婆婆的呼喊，执著的呼喊。沙子想，这款手机的质量真是不错啊，这么摔，还能听见婆婆在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