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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金色夜班车:工业区(散文三题)


作者:周蓬桦 秀才,1781.74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934发表时间:2014-01-07 10:47:24

一、梦境,和大片金属的闪光
   地平线。汹涌的大海。反光镜。太阳从荒原上升起。接着是三三两两的人影。高高的井架和磕头机,包红头巾的采油女工,其中一个将要成为我的妻子……这是第一个梦境,也是我接到工作调令后对齐鲁石化的想象。这个梦境的直接来源大概嫁接于某一部1980年代的电视连续剧。采油树和夫妻井。也就是说,我误以为自己即将奔赴的地方是个大油田。它的样子和线条我只在诗人李季的笔下略有所知。荒凉的戈壁。野外作业。大生产。大会战。恐怖的井喷。大风吹动着蓝工装,工人们操着一副粗嗓门,无论高兴了还是郁闷了都会对着无边的荒原吼叫:嗨嗨嗨。嗨嗨嗨。嗨嗨嗨。
   如果累了,就随地倒在草丛里,四仰巴叉地把自己的身体摆成一个“大”字,是多么幸福和自在!
   后来,我熟悉了一百公里之外的胜利油田,它是我最初构思的去处,是一个终生遗憾的误会。这时,才知道它与齐鲁石化有着悠久的亲缘关系,才知道那个梦境有几分真实也有几分可笑:原来胜利油田的所在地东营是一座新嫁娘般娇艳的城市,和全国各地的城市没什么两样。而位于黄河三角洲地带的大海和井架,竟然与梦境有几分吻合。一度,我与那儿的文友密切往来。写小说的王忆惠和周绍义。写诗歌的刘国体和韦锦。再后来,王忆惠走了,刘国体走了。周绍义还在写着他的油田小说。而韦锦已经生活在河北的廊坊,只是很久没读到他的诗作了。亲爱的韦锦,你还好吗?
   第二个梦境是细雨霏霏的江南。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流水和小桥。我打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行走在曲曲弯弯的雨巷。好长好长,仿佛一生也走不出去,我的鼻孔间游动着一股腐烂的霉味和一股池塘里烂荷叶的味道,我的眼前浮动着一团白花花的银元似的月光,我的内心同样渴望着遇到一位丁香般忧郁的姑娘。2002年春,一次笔会活动把我带到了水乡周庄,我的脑海里忽然闪现了这个二十年前做过的梦,我在想周庄与我的姓氏和祖先之间有着什么神秘的勾连?但是没有。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一丝重逢的痕迹与想象的激动。老实说,我不喜欢它狭窄的格局与空间,它拥挤的人流里不但有艺术家,还有劣质商人和小偷。我的故乡在开阔的鲁西平原,那儿的日出从来没有遮拦。第二年,同样是因为一次笔会活动,在扬州。可巧那天下雨了,是多年前梦境中的小雨,像猫爪子一样抓挠人的脸和心。
   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有所触动,就从瘦西湖边上的“熙春台”上走下来,来到了湖岸上。这时候,奇迹出现了:一只游船开过来,里面端坐着一位丁香般忧郁的姑娘!她的眼睛大而明亮,有一排雪齿,纤细的胳膊正在将一把乌黑的头发拢起。这是我在扬州三天来遇到的一位最美的姑娘。只是皮肤略黑了点儿,她朝我微笑,有点接近达芬奇那幅著名油画的风格。我跟着她的船行走了一段路程,一边小心着自己不至于一脚踩空跌落湖水,那可就大煞风景了。我想用相机记录下她美丽的倩影。她朝我招手,然后消失在茫茫烟雨中。这真是永恒的失落。
   我呆呆地立在湖岸上,承受着一种怅然若失的雨淋。猛丁一回头,我看见小说家赵德发正一脸坏笑地看着我。原来我在拍照的同时,他跟在身边拍下了我“可疑的行为”。是一个“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桥上看你”的经典翻版。我们哈哈大笑。我也没向善于捕捉细节的小说家做过多的解释。我总不能向他讲述一个二十年前的梦境吧?他会说我是在忽悠他。
   后来我反复琢磨:为什么这样一个普通的梦境经受了长达二十年的时光筛选,它固执地像一枚钉子镶嵌在我的体内。分析半天,我觉得这个梦暗示着一种理想化的状态——从骨子里,我渴望自己生活一个闲适优雅的城市,过一种懒散的当代文人生活。比如扬州。比如成都。每天的时光都在缓慢下进行:工作,写作,阅读和思考,甜点、绿茶与咖啡,是生活必不可少的调味品。在我的性格深处,隐藏着对快节奏的本能拒绝。
   公元1986年的冬末,这个梦境被命运击碎。在从鲁西小城至淄博的大客车上,我听见梦境的碎片像秋天的发丝一样跌落。从客车上走下来,我的双脚踩在了一片积雪之上,那里是建设中的齐鲁三十万吨乙烯工地。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矗立的机器部件,像收音机的内部一样拥有复杂的金属结构,银色的球罐,像平原上放大数百倍的粮囤,它们是如此高大巍峨而不可思议。有人告诉我那是烯烃厂,另一处冒着白色烟雾的地方是热电厂,再远一点的是氯碱厂、供排水厂。分管人事的人说你的单位是进口处,我听了有些失望:能不能让我到烯烃厂?既然来了,我就不想在一个边缘单位打杂(后来进口处被撤消了)。他摇摇头说,以后再说吧,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他又重复了一句,嗯,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这是那个年代的流行语言,但它却给了我莫大的安慰。我说,好吧。我在心里嘀咕道,即便我是一块砖头,只要安在合适的地方,也会有发光的一天!如今,这样的话听起来已经令人起粟,但在当时却是我真实的内心想法。而经过时光的验证,我觉得自己既不是金子也不是砖头,如果让我自己给自己定位,我更倾向于一抔泥土的说法。泥土,青瓷与陶器的元素,有自己的本色、个性、爱憎和倔强。
   只是从那一天起,我知道自己将要把身体放置在一个方圆百里的工业区内。连同我的小说家梦。诗人梦。书法家梦,甚至哲学家梦,都将和一片大地上的装置一起生长,经历风雨中的岁月。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在此后漫长的时光中,装置的声音,机器的轰鸣,始终在我耳畔或隐约或嘹亮地回响着,它们与二十年前的两个梦境交错、咬合、重叠:嗨嗨嗨,嗨嗨嗨,嗨嗨嗨!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巧合的是,来齐鲁工业区的那一天是我的生日,一个没有人祝福却令人兴奋不已的生日!如今想来,更像是一个神秘的暗示与开始,是上帝送给我的一份特殊礼物。那一天,我看到四周都是闪闪发光的金属,阳光、积雪和风,都散发着化工的气味儿,与鲁西平原上的麦草气味儿截然不同。
  
   二、冬季:炼油厂
   雪从下午就开始落了,夹杂着锐利的北风,时而优雅,时而粗犷。我看见炼油厂在雪中闪闪发亮,被上天赋予了一层诗意的内容。厂区内大大小小的道路,三三两两的行人,勾勒出冬季的基本线条与暗淡色泽。路两边是萧条的树木和站牌,接送倒班工人的大客车会在呼啸声中不停穿梭,像一尾被煮红的大基围虾,然后是穿梭的轿车、油罐车、自行车。炼油厂厂部的对面,是第二职工医院,我路过的时候,看见一位穿高筒黑皮靴的姑娘,搀扶着一个年迈的老妇人从医院里走出来。不知怎的,这样的情形,总让我联想到卡夫卡笔下冬季的布拉格,病中的卡夫卡从医院里走出来,蹲到一个垃圾桶旁边轻轻地咯血。
   黄昏时分,雪仍在落。雪似乎不是来自天空,而是来自一个叫大武的小镇,它是炼油厂的北邻;炼油厂东部,是一个叫南仇的小镇,西部是一个叫孙娄的小镇。无数的小镇包围着炼油厂,炼油厂就是一座被无数的小镇和远山包围其中的工厂,那里有一个最大的车间叫联合装置,我曾数次陪同外地来的文化界朋友到这个车间参观,那里还有我的几位好友,比如朱或者纪。
   那里还有许多写诗歌或散文的女孩子,有的至今还在写着,有的就干脆不写了,还有一位叫安乐的女孩子,是厂电视台的播音员,长一副圆圆的苹果脸和一双大眼睛,在几年前嫁到了国外,她走后还曾经给我来过一封信,说她不适应异国的生活,有点想家和无助。我当时大概因为忙乱吧,也许是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总之我没有回复那封信,让它躺在了岁月的暗角蒙尘,此后,这封信和她就像一滴水从人间很干净地蒸发了。
   进入冬季以后,大武镇上出现了许多排骨店,其美味让人怀疑烹饪时有罂粟壳的参与或介入,结果引来众多食客。我曾经前去品尝N次,这让我的减肥计划宣告失败,但也给了我从旁侧观察炼油厂的机会,在排骨店里,一对对身着工装的男女鱼贯而入,他们多半从炼油厂某车间刚刚收工,身上还散发着劳动的气息,有一对正在恋爱中的情侣,我记下了他们的零星对话。
   “这月你发的奖金多吗?”女的问。
   “还凑合。怎么,没钱了?需要我资助你点儿?”男的半开玩笑。
   “去你的。我不要你的钱。”女的说着,还娇嗔地朝男子的肩背上拍打了一下。大概用力过猛了些,男子咧了咧嘴,大声抗议起来:“干什么啊你!”
   我在心里窃笑了一下。很显然,炼油厂的工人们,和全国各地的人一样,拥有一份安详温馨的生活,像关注天气一样关心收成,以及健康,日子过得快乐或不快乐。“要开心啊!”在我的手机短信里,这样的祝愿来自炼油厂,也来自远方的朋友。经历了时代的各种风浪与锤炼,人们终于知道开心地生活比金钱本身重要,也比所谓的“社会地位”重要。
   有几次,我从大武小镇进入炼油厂,我的车需要穿越一条长长的隧道,我在短暂的幽暗中滑翔,出口是炼油厂的一片生活区,像迅速地进入一个柳暗花明的天地,那儿有菜市场、银行、商店、酒店、歌厅、酒吧、广场和幼儿园。是的,直到今天,炼油厂的生活区还在工业区内,它没有像公司机关或其它工厂那样早已在数年前把家搬进市区,职工们也成为城市里某一幢高层建筑的居民。我的朋友朱和纪就曾居住在那里。去年朱也把家搬进了市区,纪却直到现在还居住在那里,他要忍受着因风向的改变吹来的化学原料的气味。有几次,我建议纪尽快搬到市区来,那样我们的相见会更加便利,当然这是一个很自私的角度。但纪听后说:算了,上班不方便。纪是一位不错的诗人,并且像波德莱尔一样固执已见。他是纯粹的工人出身,但却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就接触现代派、抽象艺术和非非主义,向我推荐北岛、顾城与海子,埃利蒂斯的《疯狂的石榴树》,艾略特的《荒原》,布洛克的《十二个》。请看他二十年前写出的诗篇:
   我不停地想把讨厌的我扔下
   只身一人到另一个地方
   像逃犯徒劳地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
   这时候泪水滂沱
   我知道另一个地方有另一个我
   在等着我
   这么想着的时候
   我对自己思念无比
   炼油厂,留有我早年从事文学活动的亲切痕迹,仿佛也是干冷的冬季,路面上结着一层薄脆的冰,车轮碾过溶化的雪水。那时候,朱和纪和我都还十分年轻,我们的文学沙龙就在他们的单身宿舍进行,奢侈的暖气令人感觉慵懒和幸福。那时候,工人们的业余生活还不丰富,喝酒、打牌是打发时光的重要渠道。我记得朱和纪的宿舍:床下塞满了空空的啤酒瓶,床上是略显零乱的被褥和衣服,桌子上是一排书和一盏台灯。而透过窗子,可以一眼望见炼油厂以南,一支高大的火炬在日夜燃烧,它在雪中燃烧,在雨中燃烧,在风中燃烧。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燃烧至今。
  
   三、金色夜班车
   我对夜班车的认识,始于一次发生在遥远时光中的不愉快事件,其性质类似于失恋般的刺激与伤痛:二十年前,在一个月光晃眼的冬夜,我独自一人在工业区徘徊,内心的郁闷像虫子一样在体内蠕动,尤其是那个晚上,我刚刚喝下了多半瓶烈性酒,肚子里的火焰上下蹿跃,腾起一片火花。我的脑海一片狼藉,各种幻象次第丛生,发痒的喉咙不时产生干呕的欲望。这时候,我看到一辆大客车开了过来,于是我不假思索地跳了上去。事后得知,这是一辆由老区开往新区的夜班车,途经第一化肥厂、炼油厂、机械厂、第二化肥厂,然后径直开往位于乙烯新区的烯烃厂西门。车停下,等待交完班的另一批工人回家。而在整个过程里,我都伏卧在车座上似睡非睡,隐约中感觉着上车和下车的脚步声,于是,一场又一场的交接在我的昏睡中完成,像长跑赛的接力环环相扣,优雅秩序地衔接与咬合。然后,夜班车沿原路返回,只不过顺序颠倒过来,分别为第二化肥厂、机械厂、炼油厂、第一化肥厂……就这样,我被夜班车拉着循环往复了三次,直到天亮了才被司机师傅发现,他叫醒了我。"小伙子,这样子会着凉的,"他说,态度和蔼,没有城市大巴士上我遇到过的粗暴与厉声。从他平静的口吻中,我感觉在夜班车上睡眠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他似乎司空见惯,我想,这是个善良细心的司机。听他的口音,很像是我的一位乡党,但我当时失去了进一步证实的兴趣,我默默地走下了车,回到单身宿舍,像个傻瓜似地睡了整整一天。
   许多年之后,当我和倒班女工A交谈,提及此事,她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我莫名其妙,接下来她告诉我原来她也有类似的经历——在夜班车上睡眠的经历,倒班工是辛苦的,在整个值班过程中,眼睛要一眨不眨地盯向仪表盘,一打瞌睡就会被厂纪记录,第二天就会在班会上点名批评。有一次,她是实在太困了,竟然一上车就手扶着拦杆站着就睡着了,以至于把厂里刚刚分得的一篮子鸡蛋全打碎了也浑然不知,粘糊糊的蛋液顺着车门流向外边,很快被风吹得凝固。这个细节让我很震惊,尽管我知道倒班工是辛苦的,但绝对没有料到会辛苦到这样一种程度。与之相比,我在夜班车上的睡眠行为变成了一种无法回避的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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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梦境,和大片金属的闪光。 地平线。汹涌的大海。反光镜。包红头巾的采油女工是他的梦中的妻;细雨霏霏。江南。扬州。丁香般忧郁的姑娘是他的梦中情人。这两个梦境一直在他追寻文学梦的过程中时隐若现,他一直隐秘着,窃喜着,直至自己被一片金属的亮光包围,期待自己闪烁一抔泥土的光芒。 二、冬季:炼油厂。 炼油厂里有他和他的朋友,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文学爱好者,他们是工人,也是诗人,作家。但带着化学药品的味道的生活就这样无法逃遁,无法选择。梦想如火炬一般,在雪中燃烧。 三、金色夜班车。 一次酒醉意外登上的夜班车,带着他在不同的工厂之间往返了一夜,当被一个善良的声音唤醒之后,他并没有看到对方意外的表情,仿佛这已经司空见惯。后来多方类似的声音传来,原来疲惫至极的工人,用这夜班车金色的灯光承载了他们无梦的梦境。倒班工人错过的是与家人的相守,还有匆匆而逝的时光。 这篇散文,用一个很诗意的笔端描写了当代工厂工人的生活现状,他在悲愤自己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也在同情那些跟他同样的姐妹弟兄,燃烧了自己的梦和青春,为了生计疲惫地应对机械而枯燥的工作。 工厂打破了齐鲁大地的宁静,给了临近小镇的繁荣,但却消磨了一片蓝天,一片绿草地的宁谧和安详。 散文很沉重,很炙热,读过感觉到入心一般的无可奈何。佳作,流年欣赏并倾情推荐!【编辑:平淡是真】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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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平淡是真        2014-01-07 10:58:34
  感谢作者支持流年,祝福冬天安好,创作愉快!
2 楼        文友:止于静        2014-01-07 11:34:27
  欣赏美文,看到一片灿烂,也呈着金色。
   真真姐的编按更为文章添色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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