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不知道是烟还是雾，一层层如烟如雾的气体缭绕在楼顶，一切都显得那么模糊，也看不到太阳的影子。418的灯没关掉，已经七点多了人们还要靠灯光来照亮，418病房里的人们压低声音忙碌着，生怕吵醒还在酣睡的两个婴儿。
　　 时针慢慢地踱步到了七点半，一床陪护的中年女人拎起了暖水瓶用低低的声音说道：二床婆婆，咱俩打水去吧。一会人多该排不上号了。
　　 好的，走吧。二床护理儿媳妇王颖的婆婆披上棉服，戴上有些褪色的蓝帽子，也拎起暖水瓶跟了出去。一床的病人是个做子宫肌瘤切除术的五十岁左右的女人，护理她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她的兄弟媳妇。除了这个比她小三岁的女人，在没看到其他的亲人，同病房的人都很纳闷，可也没人问起，那终究是人家的隐私啊！三天前刚入院的时候，妇科苏主任就对她说，手术单签字的人必须是直近亲属，你的弟媳妇不属于直近亲属。
　　 没事的，苏主任，就让我签吧，姐姐就一个人，我就是她的亲人。一号病人刘淑兰的弟媳妇张小丽回答道。
　　 那可说好了，有后果你要负责的。苏主任例行公事地说道：还没有弟媳妇签字的呢？
　　 输液三天消炎结束了，刘淑兰做了子宫切除术。走出手术室回到418，张小丽一个人不解衣带地照顾着大姑姐。病房里的人们都夸她是个难得的好弟媳妇：比自己的亲姐妹还亲呢！
　　 二床的王颖二十五岁，来自最远的乡镇二胎刨腹产生下一名女婴。王颖家里的大女儿刚刚五岁，按照国家二胎指标的政策又生育了这个孩子。
　　 医学的先进，今天的产妇不用经历生产的阵痛就能分娩产下孩子，那天被推进六楼手术室还不到半个小时，王颖的婆婆就从手术室抱出来一个女婴。王颖的二女儿被抱了出来，婆婆抱着小孙女，眼泪吧嗒吧嗒滴落在孩子的小被上：做B超说是男孩啊？这咋还变了呢？
　　 王颖的娘家妈妈从里面走了出来，一口变了调的山东话：啥意思啊？我闺女遭那样的罪，你还嫌弃生丫头了，都生小子上哪里娶媳妇去？
　　 亲家母，我不是那意思，我是心疼儿媳妇了。婆婆赶忙抹掉眼角的泪水。这场面让人想起了《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哭贾母的那段戏，真的是各有各的眼泪啊！小护士来打育苗，婆婆用湿巾小心翼翼地擦婴儿头上的淡淡血迹，尽管是个女孩，可终究是自己家的血脉啊！
　　 小孩子哇哇直叫，声音很洪亮，但还是没有掩埋手机的铃声，婆婆接过电话：哎，老头子啊，生了，刚生完。啥呀？和上一个一样！婆婆没有直接回答家里孩子爷爷的问话，那语气里听得出来不是很高兴。
　　 王颖的丈夫倒是很看开：这年头闺女更好，招商银行，小子是建设银行，给别人建设。这下有人给我装酒喝了！他一边说一边笑呢，他的妈妈在一旁白了他一眼：没心没肺的样吧，俩丫头片子户口本谁接？
　　 三床躺着一个圆脸蛋娃娃气的小女孩，长长的黑黑的睫毛闪着，看上去年纪不大，一头长发盘成了麻花辫子，很好看。这样的头型，一个月不用梳理也不会乱的。她手里抱着一个瘦弱的小男婴，男婴头发倒是很黑，红红的脸颊，大大的嘴。这位年轻的妈妈叫陈静，说话不是当地口音，说不清是哪里的口音。她的婆婆看上去也很年轻，四十岁左右的样子，衣着时尚，打扮入时，大波浪的卷发披散着。看不到陈静的老公，只看到婆婆里外忙活着。
　　 四床是一个做完流产的产妇。怀孕将近八个月的女孩被医院无情地告知胎儿有心脏疾病，昨天打完催生针，分娩下一个停止呼吸的男婴。女孩叫祝小雪，都说女人生孩子是在鬼门关前走一遭，这话一点不假。小雪的瓜子脸苍白，憔悴。头发凌乱，还有些湿漉漉，身子虚弱的她不想睁开眼睛，就静静地眯着。护理她的是一个和她年纪相差无几的女人，她的大姑姐。大姑姐年轻，手脚利索，一边护理弟媳妇，还不忘适当适时安慰小雪：没事的，想开点，你这么年轻，还有好多机会生的，不要上火，月子里落下病根不好治，听姐姐的话，不要想那些啊！
　　 没人提起还好，姐姐一提，小雪的泪又出来了，心酸的泪水慢慢湿到如雪的床单：姐，这都是第二回了，上一个也是一样的病，都怪我，心急要孩子，春天去哈医大检查，医生都说了我和你弟弟的基因不吻合，怀的孩子都会遗传一种心脏疾病，这样的几率上万分之一。可是就让我俩摊上了。我偏不信那个邪，刚做完第一个引产，就接着要了这个。作B超的医生说是男孩，我们乐坏了，可去市里做四维，又说孩子心脏先天畸形。这是啥命啊？我做了啥孽啊？小雪抽动着肩膀哭出了声：要是不能给你们李家生下一男半女，我这儿媳妇还做的啥劲啊？对床的王颖正在给孩子喂奶，本来奶水就不足，孩子吸允不到就会闹个不停，看到小雪哭了，她也流下了同情的眼泪。女人的心就像水晶，一碰就碎。
　　 不要哭了，三床的婆婆劝慰着两个产妇：这么年轻，怕啥？我们那个年代，能生好几个呢？一边说，一边给孙子换小被。
　　 陆续地，打开水的人都回来了。小雪的老公也回来了，还拄着一个拐，原来小雪的老公左小腿骨因为一次意外导致骨头出现裂痕，害怕小雪因为孩子的事有心理负担重，还没有完全康复的他在医院对面的小旅店租了个房间，楼上楼下拖着一只伤腿艰难地行走着，在心爱的人最需要的时候怎么能不在她的身边呢？男人就要给自己的女人遮风挡雨，去呵护去疼爱她。
　　 水房在下面的锅炉房内，正常人爬到四楼都会气喘吁吁，小雪的老公，每到一个楼层，都会站在楼道里休息好大阵子，然后再接着往上面走。每踩到一个台阶，他都很认真，生怕踩空了，有时脚受力重了，就看到他的眉头皱了一下，应该是左腿有些疼。“我的疼是肉体，雪的疼在心里，她需要我！”
　　 小雪，喝水吧，咱不怕，没有孩子，咱俩就做个快乐的丁克家庭不也很好吗？只要有你在，我就幸福。小雪爱人劝慰着。
　　 不，如果真的像医生说的那样，咱俩就离婚，我不会耽误你的，你再娶一个和你基因相容的女人，给你生儿长女吧！我爱你，更希望你幸福，可是我给不了你儿女围绕膝下的幸福，我就放手，我看着你幸福，就开心了。听着语气很平静，可是小雪的泪花在眼眶里打着转转。她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楼道口传来了叫喊声：热乎的包子，小米粥罗。热乎的煮鸡蛋烤饼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很清脆，在楼道里散开来。每天八点之前医生们还没上班，这个穿白大褂带着白口罩只能看到眼睛的小个子女人都会在楼道里叫卖，要速战速决的，被医院的人逮到就会被骂甚至罚款。病房里的人也像听到下课铃声的小学生一样，急忙快步走出病房，从401到420除了两个医生办公室，一个主任办公室，一个值班室，一个卫生间，一个被服室，其余的都是妇产科病房。人们很自觉，都不大声喧哗，压低声音买回适合自己的早餐。十来分钟，卖饭女人两个桶里的小米粥就空空如也了。包子还剩下几个，煮鸡蛋都没够卖。女人心满意足地收拾着盆盆罐罐：快点，再等会上班的人来了。
　　 王颖的婆婆没有买到鸡蛋，因为小孙女哭个不停，孩子的妈妈上火，奶水不足，孩子吃不到奶水哇哇哭个不停。奶奶心疼孩子，急忙下楼买回一罐奶粉。
　　 看着碗里的小米粥，都能照出人影，王颖的心更加难受了。不是怪婆婆重男轻女，而是怪自己生不出来带把的。
　　 小雪看到王颖没有鸡蛋，让姐姐把剥好皮的鸡蛋送给了王颖：我有俩就够了，再说我也不奶孩子，奶多了，涨得反倒难受，你吃吧，你想开吧，多好啊，俩女儿，我这辈子还不知道能不能有自己的女儿呢？
　　 一床紧挨着门口，来回走的人多了，冷风趁虚而入。刘淑兰的弟媳妇急忙给姐姐掖紧了被子。昨天才拿下导尿管，刘淑兰很虚弱。看着让人心疼。
　　 二床的小公主哭了，小手伸了出来，在被子外面抓着。
　　 孙女，奶奶来了啊，奶奶给你喂奶粉，不要着急啊！
　　 三床的小男孩很乖，小妈妈也不懂得那么多，就只管着吃鸡蛋。婆婆笑呵呵地剥鸡蛋皮：这个都是第七个了，你们看我儿媳妇多能吃，吃饱了奶水足足的我孙子才长肉呢。
　　 正说着，孩子的爸爸来了，一个看上去都不到二十岁的男孩，头发剪得很另类，中间高高的头发地竖起，两边头发却很短甚至露出了头皮，这是啥头型，大概百度上都搜索不到吧？男孩口里唱着歌，一脸的不在乎：这网吧，全是人，一夜没睡好。他揉揉还没有完全睁开的眼睛。
　　 你就不能换换我啊，妈妈都累死了，你个完蛋玩意，都做爹了，还这样不懂事，哪天能长大啊？看到儿子的样子，妈妈忍不住责骂道。
　　 老婆，咋样啊？晚上冷不，没你家那暖和吧？男孩笑嘻嘻地把手伸进了陈静的被子下面。
　　 滚开，一身的冷气，边上暖和一会。陈静挡住了孩子爸爸冰凉的双手。
　　 原来这个女孩是大连人，和男孩是通过网络认识的，男孩后来就去了大连打工，也是为了见女孩！再后来，女孩不顾当老师的妈妈的强烈反对，和男孩私奔到黑龙江。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好在男孩家境还不错，父母给他俩举办了很体面的婚礼。奉子成婚不到三月，小女孩就做了妈妈。一个缘于网络的婚姻是完美还是缺憾，现在还不得而知。
　　 护士长来查房了：把桌子上的东西都放到床底下，收拾干净的啊，一会大夫来不让的。护士长年纪大些，面带微笑，真的像个白衣天使。刚才还有些冷意的房间顿时有了春天般温暖的气息。
　　 不一会，主任带领着几个主治医生查房了：量体温，听心跳，忙得不亦乐乎。
　　
　　 二、
　　 中午，太阳的执着击败了重重阴霾。早上的阴天变成了多云，再由多云变成了红太阳。太阳高高悬挂在马路对面那一排排楼房的空隙里。
　　 一床在等待病理结果，人生里，等待是最煎熬，最让人焦虑的过程：刘淑兰站在窗前，看着四楼下面来往的人群，还有对面商铺悬挂着的大红灯笼，一串串灯笼高高地悬挂着，像秋天高高挂起的红柿子。很多日杂用品摆在门口，不时会有需要的人去购买。县第一医院位于县城的中心地带。疾驰的车辆在这里奔向四面八方。高楼大厦上密密麻麻的线交织成了一个天罗地网，更像蜘蛛结下的那个网。刘淑兰的心情不是很好，如果病理出来结果不好该怎么办呢？按理说自己也是无牵挂的了，可是人对于生存的渴望，对于死亡的恐惧永远都是存在的。她的目光有些茫然，有些涣散，自己的明天在哪里？谁能告诉她？十年前车祸离开的丈夫？结婚远嫁的女儿？还是日夜护理她情同姐妹的弟媳妇？人的明天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命运可以主控，可是疾病和健康让人身不由己。
　　 姐姐，歇歇吧，不累吗？刘淑兰的弟媳妇叫着姐姐。刘淑兰收回了茫然的目光，转身回到了床上，淡红色的睡衣，高高挽起的头发，苍白的脸色，让人心里发疼。坐到病床上的刘淑兰手机响了，远在南方的女儿来了电话。
　　 妈妈，你好吗？我请不下来假，回不去啊，舅妈在吗？
　　 我很好，不用惦记，你舅妈照顾的很好，比自己的姐妹还亲呢，多亏了你舅妈！说到这里，刘淑兰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圈。
　　 姐，说啥呢？我就是你的亲人，这些都是应该的啊！快点躺下吧，一会我去六楼拿病理结果。一边说，一边给姐姐刘淑兰脱了拖鞋。躺下的刘淑兰关了女儿的电话，闭上了眼睛，眼角有几滴不为人知的水珠儿滑到了消瘦的腮边。
　　 二床的王颖老公给王颖拔输液的针头，一不小心手有些重，针眼充血刹那肿得很高：你就不能小心点啊，你也嫌弃我生闺女吗？你种高粱能长出来谷子吗？是你没能力，我才生了丫头片子。越说越生气，王颖的嘴里带了脏字：要是厉害，你就找别人生去啊？我这都做两次剖腹产了，再不能生了，你想要儿子就他妈找别人生吧！
　　 王颖老公听着不耐烦了：你闹啥？我看你是给脸不要脸了啊？我生怕你多心，小心翼翼的，不就是针头没拔好吗？你至于吗？王颖的婆婆急忙拉住儿子，害怕儿子和媳妇打起来。
　　 无巧不成书，王颖的娘家妈妈推开门进来了，放下手里的尿不湿就喊道：这是咋回事？我闺女坐月子呢，不能生气，你们老李家有钱买媳妇，我们还买不来亲闺女呢？嫌弃生丫头，我们把女儿接回家，不在你们老李家好吧？说着，这个丈母娘竟然给女儿王颖穿衣服，往兜子里装东西了。
　　 妈，你干啥呢？这是我和李明的事，你不要掺合了。王颖收住眼泪说着娘家妈。
　　 三床的年轻婆婆就很豁达：你呀老姐姐，小两口的事情，咱们做老人的不要掺乎，让他们自己处理吧?快把东西放回去，咱俩下去看看买点年货吧，老姐姐。一边说，一边拉着王颖妈妈出了418。
　　 小眼睛小平头，手背还有个虎头刺青的李明气呼呼地说道:：你妈就能瞎搅合，
　　 你妈呢，不也是吗？王颖不甘示弱地答道。对面四床的安慰着王颖：嫂子，不要生气了，生女儿还要有命呢，你看看我，女儿还生不出来呢?知足吧？王颖再没吱声，一场即将弥漫的硝烟散开了，就像窗外的阴云。
　　 当当，有人敲门。
　　 请进，王莹的老公李明说道，进来的是一个中年女人，围着一个白色的毛线围巾，因为看不到脸，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是谁的家人，女人摘掉围巾，三床的陈静叫了起来：妈，你可来了，我想死你了。说完，小女孩一下子扑进妈妈的怀里嘤嘤啜泣着。女人的眼睛也湿润了。母女俩相见的场面再次让418里的人们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