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又是重度污染的雾霾天气。李娟骑着自行车下班，上桥时刻意放缓了速度，免得呼吸过于急促，吸进大量的粉尘，且带着口罩的呼吸有点困难。反正也不用急着回家做饭，还是慢悠悠看看风景的好，虽说今天不是赏景的好天气，但是只要心情好，哪天都可以欣赏风景。李娟特能安慰自己。
　　 迎面一女孩正骑着自行车下桥，速度很快。李娟猜想这女孩跟自己女儿差不多年纪吧，穿着小学校服，既不带口罩，甚至手套都没有一副。这样冷的天气，又是雾霾天气，这做父母的太不经心了。看样子应该是附近民工子弟学校的学生。路上车来车往，这么小的孩子独自骑自行车上学，那些个外地人重男轻女思想实在严重，大概孩子太多，照顾不过来，也可能是生活负担过重，没时间接送孩子。唉，可怜了孩子。李娟看着女孩冲了过来，心里带着几分怜惜，尽量靠边骑，给孩子让点路。
　　 正要交会时，横里的小路上猛然窜出一辆车，速度奇快，李娟赶紧刹车。可是那个小女孩已经到了跟前。
　　 “哎……”李娟还没来得及提醒，只听得“嘭”沉闷的撞击声，孩子被撞出去老远，自行车被卷入车底下。
　　 李娟吓呆了，只看到一张年轻惊慌的脸探出车窗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小女孩，而后一踩油门加速离去了。李娟抖抖索索走过去，甚至不记得要把自己的自行车撑好，自行车“哐啷”倒在地上。
　　 “小姑娘，小姑娘！”李娟轻轻摇动女孩的身躯。
　　 小女孩双眼紧闭，身下已经有血渗出来。有车鸣着喇叭过来。减速，远远绕开离去了。也有电动车、摩托车慢慢停下来，远远观看。
　　 “救救她，救救她，你们救救她啊！”李娟哭着喊道。这么小的小姑娘，躺在这么冰凉的地上，李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你快打电话报警啊！”有人提醒。有人掏出手机拍照。
　　 李娟这才想起来应该报警。手机在包里，包还挂在自行车的车把上。李娟赶紧跑过去，取出手机，拨通110，带着哭腔喊道：“救命啊，你们赶快来救命啊！”接线员冷静地让她把事情说一下。李娟哭着，言辞混乱，好一会才说明白车祸经过，以及现在的位置。此时，这路段的交通已经堵塞，不时有人对着血泊中小女孩举起手机，李娟满脸是泪的面容也被定格。人群中不时有惋惜的声音：“真可怜，这孩子撞成这样了，她妈妈要急疯了。”却没有一人靠近女孩，也没有一人询问李娟是否要帮助。李娟守在女孩身边，不停地说：“孩子，你醒醒！你醒醒啊，孩子！”小姑娘惨白的脸毫无反应。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围观的人也开始骂娘，骂110，120出警不及时。孩子的身下已是一大滩血。李娟徒劳地想摁住出血点，却又怕弄伤了孩子。此时她才开始冷静下来，不再颤抖，向围观的人求助：“大家帮帮忙，孩子被车撞了，车子跑了，我也是路过的，谁能帮忙把孩子送去医院，孩子出了这么多血，迟了怕来不及。”
　　 “这不是小姑娘的妈妈啊！”人群中开始嘀咕。也有质疑的声音：“不是她撞的，她激动什么？”
　　 李娟顾不上这些，不停地央求众人。这小姑娘还这么小的，跟自己女儿一般年纪，女儿就是手指蹭破点皮，也会哭得惊天动地，可这小姑娘躺在这半天了啊。李娟急得几乎想跪下来求人。终于一个中年男子站出来，表示愿意送孩子上医院。
　　 李娟从急诊室出来时，衣服上满是血。送人的司机大哥已经走了，李娟这才想起自己也该回家了。交警已经到了，仔细询问了车祸经过。李娟只记得是辆黑色的小轿车，至于是什么牌子，李娟不认得，也没来得及看车牌。开车的是个年轻的男性，戴着眼镜。走出医院时李娟才想起自己的自行车没取，又折回身问交警，自己的自行车在哪。确定自行车被拖去交警队了，李娟还想着明天上班没有交通工具了，还得跑一趟取回来。才往外走没几步，猛然被人一把拉住：“你撞了人，还想走？没那么便宜！”一个凶神恶煞的女人拦住了李娟的去路。
　　 “大姐，你误会了，孩子不是我撞的，我是路过的。”李娟已经知道交警通过孩子脖子上挂的胸牌联系了学校，学校又赶紧打电话给家长。看来这就是孩子的家长了。李娟好言好语的解释。孩子遭了罪，家长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不是你撞的？”女人一脸怀疑的表情，又上下打量了一下狼狈不堪的李娟，“不是你撞的，你有这么好心？”
　　 这是什么逻辑？！李娟有些生气：“你松手！孩子是被一辆汽车撞的，我骑的是自行车！”
　　 女人有些疑惑，却依然没有松开手，转头问交警：“孩子是不是这个女人撞的？我孩子成这样了，总有个说法吧。”
　　 “这个事情还有待调查，从现场来看，孩子确实是被大型交通工具所撞，肇事的车辆我们正在寻找，事情的具体经过还有待求证。”交警的话比较公式化，但是至少洗脱了李娟的嫌疑。女人半信半疑地松了手。李娟急忙离开了，从头至尾那个女人都没有说一个“谢”字。李娟心里有些不爽，但是转念就想开了，只要孩子没事就好，谢不谢也就无所谓了。孩子还在抢救，是长是短还是个不定数。
　　 李娟到家时已经天黑，大致跟丈夫说了一下晚回的原因，丈夫埋怨了几句：“幸亏交警作证，不然你难以脱身了，做事之前也不用用脑子，如今这世道好人难做的。”李娟吐了吐舌头，跟丈夫扮了个鬼脸，换了衣服，吃饭，检查孩子作业。这几天电视连续剧《咱们结婚吧》正吊李娟胃口，匆匆打发孩子，李娟就守在电视机前了。
　　 李娟不知道此刻她正在网络上蹿红。一条新浪微博：“还以为是孩子她妈，原来是肇事者，哭得这样伤心，看来还是个有良心的肇事者。”很简单的一句话，配有孩子躺在血泊中的图片、两辆倒地的自行车，还有李娟哭着报警的照片，才短短几个小时就被转发了上万次。
　　 一个哭泣的肇事者！
　　 即使是肇事者，她在哭泣，那就是说这是个意外，这个肇事者还有良心，还有感情，且感情丰富。于是感情丰富的网民，除了祝福孩子外更多的是给予了肇事者理解。这个冷漠的社会，顷刻间竟然给了一个肇事者更多的温情。
　　 李娟感动在电视连续剧做作的温情中，没有上网，并不知道这些，睡觉前想起这个小女孩不知怎样了，应该没有生命危险吧。早上照常起床上班，没有自行车，换骑家里闲置的电动车上班。下班路过昨天发生事故的地方，再次想起那个跟女儿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不知怎样了，忍不住拐上医院那条路，打算偷偷打听一下再回家。她并没有那么高的觉悟想要捐款或者其它伟大的想法，她就是想确定一下小姑娘没事，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个小姑娘跟自己女儿一般大。她那每晚都要缠着她撒娇的女儿如何能受这样的罪。
　　 锁上电动车，李娟先去服务台问了一下，昨天车祸送来的小姑娘情况怎样，服务台也没有给个确切的消息，只告诉她病人在十二楼43床。李娟犹豫了一下，自己这样贸然上去算什么呢。转念又一想，来都已经来了，还是去确定一下，免得在家老挂念着。坐电梯直上十二楼，找到43床，刚往门口探，还没看清，昨天那个凶蛮的女人倒是眼尖，一眼就认出了她，猛地窜了过来，又一把拽住李娟：“好啊，我正要找你，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是不是撞了人，良心不安吧？”
　　 “不是，不是啊，我就是来看看孩子怎样了，人不是我撞的，昨天交警已经证实了！”李娟急着解释。这女人怎么这么纠缠不清呢，昨天不是已经说清楚了。一转头，李娟有些惊恐地发现自己陷在了女孩的亲友圈中。
　　 “昨天让你蒙混过去了，有人看到是你先撞倒了我女儿，然后才有汽车过来。你倒好，撇得一干二净，到底做了坏事，良心上过不去吧。”女人说的振振有词。
　　 “我没有啊，我没有啊！”
　　 “没有，你今天怎么还会出现在这里？那摆明了就是心虚！”
　　 李娟忽然发现自己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那些愤怒的眼神让她感到窒息。
　　 很快又有好事者把一脸惊恐的李娟照片传上网络，昨天还是一片赞扬声的网络顷刻掀起了讨伐的风暴。这个女人太不要脸了，昨天那么多人看到她撞了人，今天可以这样堂而皇之地撒赖，这个社会的道德底线到底在哪？一些社会道德裁判即刻把这一事件推到了一个高度。
　　 李娟不知道这一事件在网上已如火如荼。她“自投罗网”，难以脱身了。
　　 从围着她的人口中知道，孩子没有生命危险，腿部骨折，上了石膏，还有些脑震荡，至今还没醒，如果孩子一直不醒，他们就要李娟侍养孩子一辈子。即使这两天的医药费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都得李娟负担。五六个人围着李娟，个个神情激动，李娟一再说着，人不是我撞的，真的不是我撞的，可是没有人愿意听。他们只有一个目的，给钱。
　　 李娟打电话叫来了老公，老公顾不得埋怨她，也赶紧跟着解释，孩子不是我老婆撞的，真不是。人家反问，当时你在场？李娟丈夫恨得直朝妻子递过去埋怨加责怪的眼神。李娟知道这是丈夫在怪她多事，终于惹祸上身了。
　　 丈夫的解释很快淹没在激愤的人声中，病房门口围的人越来越多，孩子独自躺在床上，插着管子，混乱中李娟看到孩子皱了一下眉。
　　 最后迫不得已李娟丈夫去取了五千块钱来垫上，这才让李娟脱了身。回到家后，看到丈夫阴沉着脸，李娟不敢开口。事情怎么会弄成这样，她也没明白。
　　 李娟再也不敢去医院。也去交警队问过情况，车祸还在调查中，那个路段没有摄像头，除了李娟本人，也没有目击证人，那些所谓的目击证人都是后来的，没有看到孩子被撞倒的那一刻。李娟听着那话外意思，就是说她的话不能作为证据。现在只有一个最有力的证据，那就是孩子本人，只要孩子醒了，就能知道到底是不是李娟撞了她。交警的话却给了李娟当头一棒。
　　 “孩子已经醒了，指证是你先撞了她，她被撞侧倒，然后那辆汽车才撞上来的。”
　　 李娟差点噎过去。那个和女儿一样纯真可爱的孩子，竟然撒这样的弥天大谎。接下来的事情更是让李娟始料未及。
　　 家里的电话不时被打响，一接电话就有陌生人激动地骂道：“你没有小孩吗，撞了人还装可怜博同情，却又不负责任，小心不得好报。”还有“死三八”、“臭婆娘”，甚至“出门被车撞死”的恶话不绝于耳。后来李娟听到电话响就有点心惊胆战，最后索性把电话线拔了。某天回家，发现家里的窗户玻璃碎了一块。李娟不敢上网，网上漫天漫地都是指责及辱骂她的话，她从生气、愤怒、到恐惧，感觉自己陷在一个漩涡中，就快没顶了，没人可以帮她。丈夫因为不堪其扰，已经住到单位去了。孩子放到了外婆家。
　　 一个星期后，那个凶悍的女人带着一帮人不知怎么问到李娟家的地址，找上门来，要求李娟承担后续的医药费营养费。因为那个汽车司机还没找到，所以得要李娟承担全部的费用。
　　 李娟几乎要崩溃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事，自己仅仅是路过啊！
　　 “你们怎么可以这么理直气壮，你们怎么可以这样诬赖好人，老天还有没有长眼？”李娟几乎是悲愤地喊出这些话。她真的只是路过啊！可是她的悲愤只换来几个鄙夷的眼神。
　　 昨天在单位厕所，她关着小门方便，听得洗手池边水声哗哗地响，有两个女人在轻声议论。
　　 “那个李娟也真是，不就是个小车祸嘛，碰了就碰了，听说赖得一干二净。”
　　 “是啊，人家都找上门来了，她还是死不承认，估计是下不来台了，也只好死撑着。”
　　 “就是！唉，你说，犯的着吗，本来网上一片同情声，你付了医药费，这事情就两清了。虽说不是你全责，至少也是因你的过错造成了，在抓到另一个人之前，你就该给人家赔偿。”
　　 这两人倒像是法官，把责任分得这么清楚。
　　 李娟推开门出去的时候，看到那两人尴尬的脸色，心里直冷笑。
　　 李娟几乎天天跑交警队，几乎要跪下来求那帮爷，又恨不得给他们俩耳刮子，她急得像在火里，人家淡定得像在水里，反复只有一句话，他们正在调查，有消息后会及时通知她的。
　　 及时，倒真及时啊！李娟正要出门上班，就被喧嚷的人群堵在了屋里。那帮人把孩子抬来了！
　　 “孩子被撞成这样了，你既然不肯负担医药费，我们只好把孩子送过来了。”女人一副凶蛮的样子，推开李娟就往屋里闯。屋子里瞬间挤满了人。
　　 “小洁，你说，是不是这个女人先撞到你，然后骑车才过来？”人群七嘴八舌地问那个小姑娘。看架势，今天就是要孩子跟李娟对质，确认。
　　 那个叫小洁的小姑娘头上还缠着纱布，腿上绑着石膏，被一个高个子男人背进屋时，似乎扯动了伤口，痛得嘴角扯动，眼里饱盈着泪，欲落未落。李娟不由得走近她，轻声问道：“小洁，哪里痛吗？”
　　 “你少猫哭耗子假慈悲！”一个站在小洁身边的女人推搡了一下李娟。
　　 “小洁，你说，是不是这个女人撞了你？”一个黑脸男人再次逼问小洁，话语里满是“你别怕，有我们给你撑腰”的硬气。
　　 李娟远远地柔声问：“小洁，你好好想想，当时你在下桥，我在上桥，我们有接触吗？”
　　 小洁抬头看了一眼李娟，略带惊慌，又看了一眼那个凶悍的女人，眼泪终于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