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洁，你说，是不是这个女人？你倒是说话啊！”那个女人猛地拧了一把小洁。
　　 “啊！”小洁轻叫了一声。
　　 “你个死女子，你倒是说话啊，这会成哑巴了啊！”女人继续掐着小洁，小洁轻叫着左右躲闪，那叫声也是带着畏惧的，想叫又生生憋回去的那种，那四五个大人却视若未睹。
　　 “哎，你这么能这么打孩子？”李娟看不过去了，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可以下这么重的手。
　　 “我自己的孩子，你管得着吗？”又回身在小洁身上胡乱拍打了几记，“让你说的时候你禁口，平时你唧唧歪歪挺能耐啊。”
　　 “我想上学。”左右闪躲的小洁憋出这么一句话。
　　 女人愣了一下，又高声骂道：“你还想上学，不成瘸子就不错了，医药费还欠着人家没还呢。你要上学你跟这个女人说去，她不肯出医药费，你就住她家吧。”
　　 争执半天后，那女人真的就把孩子撂下了：“既然你不愿出钱，我也没时间照顾这孩子，我家里还有两个小的，这孩子就交给你照顾了。”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去了，甚至没有一丝不放心及不舍。李娟在背后“哎、哎”地叫着，那帮人没有一个回头。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
　　 李娟看看低头饮泣不曾出声哀求的小洁，这孩子该多难过啊，她母亲就这样把她留在了一个陌生人的家里。
　　 “疼吗？”李娟靠近小洁，轻声问到，孩子惊恐的眼神让她心疼。
　　 “小洁，你上几年级了？”李洁竭力想平抚孩子的恐惧和无助，以拉家常的口吻靠近小洁。
　　 “五年级。”小洁抽噎着回答。跟女儿一样。李娟叹了一口气。既然人家把孩子扔下了，她又能把孩子怎样呢。打电话跟单位请了假，又跟丈夫汇报了事情经过。不一会儿丈夫就赶了过来。但是又能怎样呢，除了增加小洁的惊恐外，帮不上一点忙。丈夫又责骂了李娟几句，又给交警队打了电话，很生气地指责交警部门拿着纳税人的钱，不替纳税人解忧，又发狠说把孩子送交警队去。李娟不吭声地由着丈夫发火，丈夫过了最初的怒火期后才能讲理。果然，没有可以战斗的对象后，丈夫平静了下来，说：“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你把孩子还回去也是吵架，说不定还会打架，我们打架也打不过人家；说理，你又没有证据，只好认倒霉吧，相信那些吃官饭的很快会找到肇事者，孩子还小，也不懂事，大人吓唬几句，就只好听大人的，也别太为难她，就让她住几天吧，就当家里又添了一个孩子。”
　　 冷静后的丈夫其实是很明事理的，也很善良，或者说是懦弱吧，不敢跟人去评理。反正孩子已经在他们家了，这是事实。
　　 丈夫又上班去了。
　　 李娟看看蜷缩在沙发上的小洁，看看小洁绑着石膏僵直的腿，叹了口气，转身去了书房。李娟把书房里的桌子椅子往墙边靠一下，腾出地来，摆了一张折叠床。这还是自己生孩子那会给丈夫准备的床。又翻出一床新棉被，铺在折叠床上。
　　 回到客厅，看见小洁还是刚才那副坐姿，看着让人心疼。孩子何辜啊！孩子刚才并没有指证自己撞了她，一切都是大人在操作。唉，为难了孩子。这样没素质的父母还能有这么好的孩子。李娟在孩子身边坐了下来。孩子往里边瑟缩了一下。
　　 “小洁，你只好暂时先住这儿了，相信过几天就可以查清了，过会我再去交警队催催。”李娟慢慢地说着，尽量减轻孩子的恐惧。
　　 “你爸爸是做什么的，怎么不见他人呢？”李娟多次打交道的都是那个蛮不讲理的女人，怎么不见孩子的父亲？
　　 “我爸爸在外面打工。”小洁简短地回答。
　　 “你有几个兄弟姐妹？”
　　 “一个妹妹，一个弟弟。”
　　 “哦。”
　　 子女再多，都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就这么放心把自己的孩子扔在一个陌生人的家里？
　　 “唉，你妈也真是，怎么这么忍心把你扔下了。”李娟忍不住抱怨一句。
　　 沉默了一会，小洁轻声说：“她不是我的亲妈妈。”又加了一句，“我是领养的。”
　　 说着眼泪扑簌簌地流个不停。
　　 李娟的心震动了一下。怪不得！
　　 看看那张白净的小脸，闪动的睫毛上挂着泪珠，瑟缩的小小身子，这孩子在承受怎样的伤痛？李娟不由得抓住孩子的手说：“可怜的孩子……小洁，你安心在这住几天吧，就当是到同学家住几天。过会我去把我女儿接回来，你也有个伴。她跟你同龄，也上五年级。”
　　 小洁抬头看了一眼李娟，犹豫地轻声说：“我想上学……”
　　 这倒是个要上进的孩子，要换了女儿，有个理由留在家里不用去上学，不知怎么开心呢。不过也是，都已经落下一个星期的课程了，怕赶不上别的孩子了。可是这腿……
　　 “你这腿……”李娟为难地说。孩子左腿大腿骨断裂，石膏绑到了大腿根部，坐着都比较费劲，怎么能去上学，“还是先休养几天，等好了再去上学吧。”
　　 “我妈说，等我上完了六年级，小学毕业了，就不给我上了……上不起……弟弟妹妹也要上学了。”小洁埋着头轻声说。
　　 “啊！怎可以不上学呢。”李娟脱口叫道。
　　 孩子还这么小，不上学做什么呢？况且只有小学毕业，将来工作也难找，找对象也只能找学历低下的，将来出生的孩子教育问题等都会受影响。李娟竟然顷刻就想到了孩子的未来，因为她给自己的女儿规划过无数的未来，大学毕业是必须的，如果有机会出国，也应该增加一个出国留学的经历，该这个年龄段做的事，李娟希望女儿都不要错过了。可是小洁跟女儿同龄，却马上就要面临失学。这可怜的孩子！李娟不知道怎么安慰孩子，只好说：“上学的事先慢慢来，现在重要的是先养好伤，养好了伤才能好好上学。”小洁不说话。
　　 李娟出去给小洁买了些洗漱用品，还带回来一箱牛奶。孩子在长身体，牛奶是不能缺的。今天班是上不成了，安顿孩子在家看电视，李娟抽空又去了一趟交警队。人家认定了她是肇事者，交警队总该还她个清白吧。李娟撒不来泼，只是很生气地质问那个带着一脸不耐的工作人员，为什么这么多天了，还没有一点进展，现在人家咬定了她是肇事者，把孩子送上门来了，他们交警队应该负责，别惹急了她，把孩子送交警队来养着。换了个一个工作人员过来，换了笑脸说，他们正在积极比对与李娟描述相符的车辆那天的行驶情况，李娟给的信息量太少，相似的车很多，他们的工作量很大，也调取了附近的摄像头资料，没有找到相似的车型。一句话，工作没进展。
　　 李娟带着愤懑回了家。中午简单用昨晚吃剩的牛肉给自己和小洁下了两碗牛肉面。孩子大概饿了，吃得很香。吃过午饭又去菜场买了骨头，下午就在家熬骨头汤。骨折的患者需要补钙，骨头汤是最好的补钙食品。放学接了女儿回家。女儿不答应了，家里平白多出一个孩子，而且是这么欺负上门的，自以为已经长大的女儿很不服气，非要赶小洁走。李娟拿她没辙。这孩子被宠坏了。幸亏孩子他爸也赶回来了，总算喝住了女儿。然而孩子把所有的好吃的都收进了自己卧室里，然后把门“嘭”地一声关上了。丈夫递过来一个不满的眼神，生气地说：“这都是你平时宠的。”
　　 怎么都是我宠的呢？李娟也不满地咕哝了一句。李娟和丈夫都是独子，女儿也是独生女，两家人六个大人，就一个小孩，能不宠嘛。平时不管是在婆家还是在娘家，李娟大声呵斥一下女儿，就会有反对的声音“囡囡，宝贝”地把孩子带走了。就是在家想要管教一下孩子，孩子也会以“我去告诉外婆”相威胁。女儿说这话时，你也不帮着教训几句，反倒是在一旁乐得合不拢嘴，现在倒说是我宠坏了她，到底谁宠了？李娟非常不满，可是看到小洁楚楚可怜的眼神，忍住了没说出口。家里闹得鸡飞狗跳，只会增加孩子的不安。
　　 晚饭时，女儿把所有喜欢吃的菜都端至自己面前，还时不时地横小洁一眼，尽管其父一直呵斥，然而早已骄纵惯了的孩子如何听得进去。小洁一声不吭地吃着饭，李娟把菜夹至她饭碗上，她就吃几口，没菜就光吃饭。李娟看着心疼，同样是孩子，女儿太不懂事了。这事不怪小洁，小洁是个可怜的孩子。
　　 吃过晚饭，李娟把小洁抱进书房的床铺上，动作轻柔，生怕弄痛了孩子。又打来水，给孩子洗漱一番，小洁一声不吭，带着戒备，直到李娟交待晚上要是有事可以叫她，然后准备灭灯离去，小洁才低声说了句：“谢谢阿姨。”
　　 女儿已经极度不满。让她赶紧洗洗睡了，她在卫生间弄出很大的响动表示她的不满，完了，李娟进去一看，卫生间的地上满是水，可以养鱼了。李娟很生气地大叫：“当家的，你该管管你女儿了，看看，要造反了！”李娟学东北人管丈夫叫“当家的”的时候，其实是心虚的时候。麻烦是她惹的，丈夫很不满意，只是没表达出来。李娟想让气氛轻松点。丈夫过来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又回里屋去了。李娟赶紧识相地收拾，心里想着，明天还得去交警队催催。
　　 小洁在家，李娟就只好请假不上班。孩子下不了地，得有人照顾。丈夫和女儿都不乐见，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丈夫每天很生气地往返交警队，要求交警队尽快给出个事件调查结果。这事搁谁，谁都不能接受，平白地家里住进一个伤者，白搭上一个人照料不算，还得背着肇事者的罪名。
　　 一个星期后，交警队总算有了说法，肇事车辆找到了，司机也承认了，跟李娟说的基本相符。事情到这里李娟应该洗脱嫌疑了，日子该回复正常了吧。可是孩子的养母并没有来接回孩子。交警队的工作人员说，事件调查结果已经传达了受害人家属，该赔偿的款项肇事者也主动打进了家属账户，肇事者取得了受害者家属的谅解，法律上将酌情处理。这些似乎跟李娟都没什么关系，她受到的不公正待遇，网络上的人身攻击，并没有一人给她道歉，也没有谁受到相应的惩罚，更别说给她赔款什么的。她也曾让小洁指路，把孩子送回她的暂住地，可是邻居说，这户人家已经搬了，并不知道搬哪了。看来他们是存心不要孩子了？看看小洁一脸受伤的表情，李娟没有说什么，仍旧把孩子带回了家。可是接下来怎么办呢？报警？把孩子推马路上去？哪一个方法都会伤了孩子的心吧。李娟只是跟小杰说，她妈妈还没把新地方收拾好，收拾好了过几天就回来接她回去。小洁没说话。看她脸色，小小心灵或许早已明了，李娟本能地想要保护这孩子，可是丈夫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时间一天天地拖了下来。
　　 好事的媒体不知怎么闻到了味，找上门来。李娟并不想接受采访。她对记者没好感，当初就是那些所谓的记者在网上乱写，才让自己平白遭人谩骂，侮辱。但是记者不是那么好打发的，在他们的轮番进攻下，李娟不知不觉就接受了采访。
　　 “请问，你当初看到孩子被撞，肇事车辆又逃逸时，是怎么想的，有没有想过要是自己被赖上怎么办？”
　　 “当时都那样了，换了你，在那个时刻你还能想到别的事情？”李娟不满地反问。话说出口，才觉得有点冲，缓和一下又说，“孩子躺在那一动不动，流着血，还有车辆过来。这孩子就跟我女儿一般大，我当时都吓坏了，就一个念头，救孩子，救孩子。”
　　 “听说当时你被误会了，还不时接到恐吓及谩骂电话，请问你有没有后悔自己的的举动？”
　　 “这有什么后不后悔的，难道看见孩子鲜血横流一动不动躺在那，我就当没看见走开？是个人的话恐怕都做不到无动于衷。”李娟觉得这个记者不是个好人，哪有这样问的，口气不觉又冲了。
　　 记者抱歉地笑了一下，继续问道：“那你事后受到误会及骚扰，你难道没有别的想法？”
　　 “我当然生气了，怎么说我也是做好事吧，没人谢我也就算了，我背了这么个大黑锅，我心里能好受吗？后来看到一个小故事，很富哲理。说是有个女孩子怀了孕，家里人逼问谁是孩子的父亲，女孩被逼急了，说是山里大和尚。孩子生下来后，家人气冲冲地把孩子抱到山上的寺庙，把孩子交给大和尚。大和尚听了事情的经过，只说了句‘是这样子啊’，任由人把孩子放下了。接下来的日子，大和尚抱着孩子下山找哺乳期的妇女给孩子讨口奶喝，孩子养得白白胖胖的，大和尚却日渐憔悴，还受尽人的白眼。一年后，女孩受不了心灵的拷打，说出了事情的真相，孩子的父亲不是大和尚，是邻村的一个后生。家里人万分愧疚地把孩子从寺庙抱了回来。去抱的时候对大和尚表示了歉意，大和尚只是淡淡地说‘是这样子啊’。”李娟对着镜头侃侃而谈，“这大概就是得道高僧的淡定，我没有慧根，我就是一平凡人，所以会生气，会愤怒，可是这一切跟孩子无关，孩子是无辜的，我希望什么事都不要影响到孩子。现在孩子的家人躲着不肯接收孩子，而我这……总不能把孩子推大街上去吧。”
　　 新闻一播出，舆论又一边倒地谴责小洁的养父母，同情孩子，也给了李娟各种赞誉。经历过先前的骚扰谩骂，李娟对这一阵风的赞誉早就看开了。小洁的养母终于来接小洁，也给李娟道了歉，却绝口不提这几日小洁在李娟家吃住的补偿。李娟也不在乎这些，她最心疼的是小洁临走前依依不舍的眼神。这孩子多乖巧啊，她说：“李妈妈，以后我回来看您的。”她的养母催着她赶紧走，话语中没有半点母亲的温情。李娟泪眼朦胧，看着小洁离去，她实在做不到对自己说“是这样子啊”。小洁以后的生活会怎样的，她还能上学吗？李娟不由自主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