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同治二年，大清国的淮军在统领李鹤章率领下，猛攻四门，昼夜不停。太平军日夜苦战，渐渐不支。这座江南小城，狼烟四起，人民死伤近20万人。
　　 咸丰十年农历四月，太平军占领小城后，大开杀戒。五月，太平军将领黄和锦上表天王洪秀全：狗官叨天父天兄天王恩庇破城，计城厢内外离城五里之地，共杀男女老幼妖民十九万七千八百余口，请天恩降赦封刀。
　　 两军三年攻防，小城人民九死一伤，所剩无几。同治二年十一月初二，杀红了眼的清军终于破城而入，六千太平军悉数战死。疯狗一般的清军，进城后，大肆掳掠三天，然后，放一把大火，窜出小城，奔南京而去。长毛死了，官军走了。小城的管制一下成了空白。
　　 死了的死了，活着的还得吃饭。三年战火劫掠，小城大部分人家死了、逃了。四乡里的农民乘机涌进城来，成了新的住户，有些胆子大、头脑活络的，就发了国难财。
　　 小城水西门外有个幽深的小巷，因为居民半数以弹棉花为业，这巷子就叫做棉花巷。巷子口上住着一户张姓人家，户主因弹得一手好棉花，人送雅号棉花张。这棉花张，六十来岁年纪，中等身材，腰板挺直，头上盘着一条花白的大辫子。高额头，宽脸盘，两只大眼睛，安放在松松垮垮的眼眶里，一对黄眼珠儿有些个浑浊。高高的鼻梁下，是两片江南土著特有的薄嘴唇，两边嘴角微微的有些上翘，好像总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棉花张早年读过几年私塾，识得几个大字，敲得几粒算盘珠子，是个有些见识的人。
　　 眼见的太平军败了，清军走了，地方上没人管了，一些人乘机侵占官道、官河，抢占无主的房产地基。他也大起胆子，邀集了几个同行中人，进得城来，在水西门大吊桥北的运河上侵占官河填土造地，建造房屋经营堆栈、砻房，又在运河两岸占了不少残破无主的宅院，经过整修改造，经营房地产。棉花张是个勤快又有眼色的人，加上一张自然笑的好脸，生意就比别人出奇的好。他占有运河上最繁忙的黄金水道，来往的米粮船、绸布船、运盐船等大小货船都要从他的堆栈、砻房前过，送上门的生意也就比别人多。船老板和水手们上了码头，就住进他开的旅店，吃在他开的茶馆、饭馆，这油水是一滴也漏不进外人腰包。棉花张经营有道，在他的店里住，吃茶、抽烟不收钱，船老板和水手们从街上领回个婊子、粉头，他也只当没看见，也不另收店钱。他对官府衙门也十分的敬重，不仅时常地请父母官们打牙祭，逢年过节，也都奉献有加。因此，他的生意是越做越大，名声越传越远。到了光绪十一年，用了二十年左右的时间，棉花张就占有了小城水西门旁的整条沿河街道，北门外北大街的半条街和北门城口整条的露华弄，就是城中最气派的大酒楼拱北楼也是他的家产。城内东大街上也有他的房地产。茶、酒、旅店、当铺、堆栈、砻房，家产达到数百万。此时，小城中人，再没人叫他棉花张，而是尊称“张百万”。
　　 这一日清晨，张百万在大运河临水的河房前，让人摆下桌椅茶几，泡了壶龙井香茶，一个人独酌独饮。正是九月秋爽，运河两岸，岸柳垂丝随风飘拂，月季、蔷薇伸出人家的篱笆，河对岸的人家后窗上，垂吊着几盆四季兰、秋海棠。秋风拂过，河面上荡起层层涟漪，一波追着一波，偶尔有一两条游鱼从水中跳起，在水面上拍出些水花花。临河的水码头上，有三三两两的姑娘、媳妇在洗菜、淘米，青石阶上有女人用棒槌敲打着衣裳。张百万一面品着香茶，一面看着运河上的景致，看到得意处不禁用手指在茶桌上轻轻拍打。
　　 秋阳高照，夹带暑气。渐渐地日头高了，暖熏熏的微风一阵阵吹来，送来阵阵桂花、菊花的香气。运河里的桨声撸声，依依呀呀的像是催眠曲儿，张百万这两日心事重重，晚间睡得不好，此时有些困倦。正在睡眼朦胧间，恍惚看见曾在他家做私塾先生的季秀才，从河对岸踩着水面走了过来，走过他面前时，季秀才咧开嘴笑了一笑，然后低头俯首直奔张家内室而去，张百万想起身拦住他，季秀才却一溜烟不见了。正在此时，有丫环高声报喜：“恭喜老爷，少奶奶生了个大胖孙子。”听得这一声喜报，张百万一下子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生了个孙子，刚生的吗？”张百万喝了口茶水问。
　　 “是的，恭喜老爷。”丫环脆生生地回答。
　　 张百万的儿子已经四十多岁了，此时生出个男孩儿，张家可以传宗接代了。张家上下一派喜气，独有张百万心中郁闷，高兴不起来。
　　 丫环前脚刚走，账房先生匆匆奔了过来，压低声音说：“报告老爷，大好事。季秀才死了。”
　　 “什么时候？”张百万急问。
　　 “昨天夜里。”账房先生凑到张百万的耳边。
　　 “你，你再说一遍。”张百万瞪大了眼睛，眼直勾勾的有些吓人。
　　 “昨天夜里，老爷。”账房先生有些发呆。
　　 “天啊，我的天。报应啊，报——”张百万一句话没说完，突然青筋暴起，两眼翻白，“噗”得喷出一口鲜血来。接着向后便倒，从椅子上落下，昏死在了地上。
　　 账房先生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好大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不由得大声高叫：“快来人啊，老爷昏死过去了。快来人啊——”
　　 只因这声喊，张家上下乱了套。
　　
　　 【一】
　　 “老太爷病了。”张家上下的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张百万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两只浑浊的眼睛，总是呆呆地向着天花板凝视。家人遍请城中名医，方子开了好几剂，吃了也总不见效。白天人多，张百万一言不发，两眼发直。到了夜深人静，家人们就能听到老太爷一声接一声的沉重叹息。有时半夜三更，会听到老太爷尖利地吼叫：“败家子，败家子，妖孽——”那叫声犹如狼嚎猿啼，夜晚值更的门房、丫环听了，吓得毛骨悚然，一身冷汗。城里最好的医生，紫禁城里告老还乡的高太医，在把过脉后说：“老太爷这病，不是身病，是心病。除非神医下凡，我们这些庸医治不得啦……”示意家人，准备后事。
　　 老太爷这病，那得从头说起。
　　 老话说，富人钱多，穷人子多。这张百万年过六旬，拥着百万家产，却偏偏只生一个独子，而今四十多岁了。他中年丧妻，以后也不再娶，一心一意守着儿子过日子。当年他为儿子娶妻，原指望能改变门风，多子多福，在老虔婆的指点下，专门找了个大屁股姑娘。不成想儿媳的肚子倒是不空，一个接一个地生养，落地的却全是千金小姐，一连串地养了五朵金花。后来这十来年，儿媳的肚子里就没了货色，一晃十年没有消息。张百万虽然内心里渴望儿媳能生养个孙子给他传宗接代，却也不过分地重男轻女，眼见的女孩们渐渐长大了，特意请了南门上的季秀才来家里设塾教书。女孩子读书不像男孩子要去考取功名，不过是读读《女四书》、《孝女经》识几个字而已，所以，秀才教得随意，女孩子们学得也轻松。时间久了，张家也就把秀才当成了自己人。
　　 中秋节这天，张百万父子在宅院的后花园设家宴饮酒赏月。桌椅布置在桂花树下，每张圆台上都供放了菱藕、石榴、柿子、栗子、白果和月饼。菜肴酒水很是丰盛。园里各处张灯结彩、焚香点烛。在带领家人做过拜月仪式后，张百万打发人去请家中塾师季秀才一起入宴。东家盛情，季秀才也不推辞，欣然入座，坐在张百万对面。
　　 张百万这一桌，围坐着儿子、儿媳、五个孙女，一家嫡亲八口，外加一个季秀才。张百万的桌边上摆了一只空碗、一只叠放水果的玉兰盘，这位置是张百万故去老伴的。酒过三巡，场面有些凄清。季秀才是个爱热闹、喜欢显摆的人，就立起身，双手拱了拳向张百万道：“东翁，今晚月色清明，丹桂飘香，如此佳节，不若行个酒令，以助喜庆，不知东翁意下如何？”
　　 “好啊。”张百万朗声应道：“就请先生起个酒令。”
　　 “好，恭敬不如从命。学生奉东翁之请，教导五位小姐。今日就行个《女儿令》，也让东翁检验一下小姐们的才华和学生的用心。”
　　 张百万点了头，季秀才就道“今日这《女儿令》不拘形式，前面三个字要有女儿两字，后面不拘诗词、典故、经史子集，只要说出个缘故就好。每人说三句，说得有理，自喝一杯，学生和东翁陪一杯，说错了自己加罚一杯。”
　　 季秀才说罢，见张百万没有发话，首先开始行令，说：“女儿夸，颜如舜华；女儿权，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女儿色，知其白。”季秀才说罢，喝干了门前酒，刚要传给张家大孙女，张百万站起来道：“先生酒令行的虽然不错，但末一句，有些不雅，先生自罚一杯。”季秀才也不辩解，端起酒杯咕咚一声一口喝下。
　　 大小姐道：“我来个两字才女令。女儿歌，韩娥；女儿听，莺莺；女儿文，左芬。”说罢，喝干了门前的土地老爷杯。张百万和季秀才各陪了一杯。
　　 二小姐道：“我来个三字曲牌令。女儿腰，步步娇；女儿悲，懒画眉；女儿归，鲍老摧。”说罢刚要举杯，就听张百万道：“你这第三句不像是个女孩儿的正经话，快快自罚一杯。”
　　 “不，爷爷我没什么不正经。不罚，就不罚。”二小姐不服气。季秀才站起来道：“东翁说不好，是学生教育有过。这杯酒学生代罚了。”说罢又是咕咚一声，一口下肚。
　　 三小姐接过酒令道：“我来个四字戏名令。女儿灾，花报瑶台；女儿冤，卖子投渊；女儿供，佳期拷红。”说罢喝干了土地老爷杯，就要交令。张百万道：“你这酒令倒是没错，只是这言语太伤感，不合在今日说起，也是要罚的。”三小姐望了眼季秀才。季秀才就道：“东翁，学生陪小姐罚一杯。”三小姐和季秀才各饮了一杯。
　　 轮到四小姐，四小姐道：“我来个五言古诗令。女儿布，故人工织素；女儿裳，文彩双鸳鸯；女儿香，随风远飘扬。”一语刚歇，张百万立刻高兴地说：“好囡囡，这杯爷爷替你喝。”
　　 五小姐道：“我来个六字词牌令。女儿叹，潇湘逢故人慢；女儿习，霓裳中序第一；女儿娇，鬓云松系裙腰。”张百万听了就嚷道：“这末一句不好。女孩儿如何说得这话，快罚。”五小姐撒娇道：“季先生，你对爷爷说好嘛，我说的很好的。”季秀才说：“老爷要罚，我就代你罚了罢。”一口喝干了杯中酒。
　　 接下来轮到了张百万的儿媳，这张家儿媳，娘家姓秦，原本也是个书香门第，只是中道破落，才嫁到张家为媳。秦氏自幼知书达理，只是一向为人低调，不以诗书为意。接到酒令，欠身笑笑道：“我就献丑，行个七言唐诗令。女儿妆，满身兰麝扑人香；女儿家，绿杨深巷马头斜；女儿媚，桃叶桃根双姐妹。”秦氏说罢，喝干了门前酒。只听得五个女儿一起嚷道：“娪娘真格好才情，囡妮不及你。我们一起陪你喝一杯吧。”五位小姐和秦氏喝了一杯。
　　 轮到张百万行酒令。张百万道：“我们都是生意人，比不得先生风雅。酒令我也行不得，我们父子，就认罚两杯吧。”说罢拉了儿子一起，大口喝了两杯。接上来就撤了酒杯，上了热菜炒头。这顿酒喝得尽兴，大家都有些醉了。
　　 散了酒宴，女眷和家人们各自散去。张百万父子则留了季秀才一起继续在桂花树下品茗赏月。此时月光如水，遥遥地向花间洒下。张百万乘了酒兴，自豪地自夸道：“想我自长毛败后，半生勤勉，挣下这百万家产，儿孙数代也吃不完、用不完啊！”不料这季秀才原本就是个高傲之人，此时也就酒后失态，口出不逊：“东翁，不是学生自夸，你这百万家产实在算不得什么。你信不信，就凭我这一枝秃笔一扫，你的百万家财，不消多时就会烟消云散。”
　　 张百万听了不禁一怒：“先生你如何这般自负。这百万家产，老夫奋斗半生，可不是吹口气那般容易。“
　　 季秀才冷冷回到：“小生全凭才学，原非自负。”
　　 张百万听了动了真火：“好，好，好。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挥笔，散了我的家财。”
　　 季秀才也不相让，说道：“东翁，你不要后悔。我可是认真的。”
　　 张百万历来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儿，话到此时，岂肯退让？就说：“先生果然有如此本事，我佩服尚且来不及，后悔什么？我倒要看看你的真本事！”
　　 “那好，东翁。咱们就击掌为约，谁也不要反悔。”
　　 啪啪啪，张百万与季秀才来了个三击掌。击掌后，季秀才咧开大嘴，对张百万一笑：“东翁，明天我就让你看颜色。”
　　 “好好好”张百万也不退让，也笑着说：“我就瞪大了眼看着。”
　　 一场轻松风雅的饮酒赏月，竟让一番酒后醉语弄了个不欢而散。
　　
　　 【二】
　　 “天明了，鸡叫了，秃子戴上草帽了。”街上小童高声唱着的歌谣，吵醒了张百万。昨夜酒喝得过了量，他回到房间一夜好睡。梳洗罢，吃过早餐，按照惯例，查看昨日的账目收支。刚看了两页，账房先生走进来了，手上拿着一封书信。“老爷，季先生今日一早带了铺盖行李走了，留下这封书信，让我亲手交给你。”
　　 张百万听罢，这才想起昨夜中秋赏月，酒后与季秀才斗嘴的事。他打开书信一看，只见季秀才写到：东翁，学生因为家中有事，决定辞馆，小子才疏学浅，请主人另聘高明。张百万看罢，挥了挥手：“这个秀才呆子，昨夜之事本是酒后戏言，怎么能当了真？”他微微一笑。对账房先生说：“由他去吧，过两日回来了，不要为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