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明节到了，老天爷突然变了脸，一大早就阴沉沉地。雨点儿时大时小，淅淅沥沥，断断续续，从早上一直下到傍晚。
　　 春雨贵如油。立春以来总是刮风，稍微有点儿阴云，也被吹得无影无踪。在这干燥的气候里，下得可是一场及时雨。
　　 自打正月初六开工后，大喜他们工地就特别忙。老板包得是土建项目，时间紧逼，为了在合同期限内顺利交工，老板忙得焦头烂额。他掰着指头算时间，隔三差五就安排工人们加夜班。大喜不会技术，也不像年轻时那么有力气。这老胳膊老腿的，每天十多个小时的体力劳动，搬砖、铲泥、推土……熬到下班回了家，五十多岁的他，累得精疲力尽。身子骨像散了架一般，洗脚都得老婆来侍候。
　　 年轻时的大喜一表人才。高大魁梧的身材，短短的浓眉，细长的大眼，方脸厚嘴唇，自来卷的头发又黑又亮。如今，几十年的体力劳动，磨砺的大喜好像变成另外一个人。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后背也微微驼起，导致身材不再挺拔。消瘦的脸上好似皮包着骨，长短不一的皱纹爬了上去。特别是眼角，沟壑纵横，层层叠叠，好似雕刻上去一般。看上去，比实际岁数大了许多。
　　 大喜有个好老婆，小名水仙，人都夸大喜好“妻命”。水仙年轻时长的水灵，人又贤惠，还生就一双巧手。她飞针走线，蒸煮烹调油炸，做啥像啥。知情人夸她是：当代的“阿庆嫂”。如今虽年过半百，照样干净利落，对大喜也更加体贴入微。儿女们成家后，老两口为了省钱，在近郊租了一间平房。这二十多平米，既是客厅，又做卧室，还是厨房。少有的家电旧具，在水仙的布置下，摆放的有条不紊，层次分明。连窗户上的玻璃，一年三百六十天，都是明镜般亮堂。
　　 老话说：“天阴下雨长工歇”。蒙蒙细雨中，露天的工地被强逼停了工。大喜太累了，趁着休息在家，首要任务就是睡个好觉享受一下。他脱光衣服钻进了软软的被窝里，叮咚的雨点儿好似催眠曲，一瞬间，大喜的呼噜就压倒了雨声。
　　 大喜缠绵在香甜的梦里，美美地睡了多半天，连午饭都懒得起来吃。
　　 水仙在超市打扫卫生，那天上的是下午班。她给大喜做好饭后，看他睡得正香，实在不忍叫醒，就把饭给他热在了锅里。
　　 电话铃声响起，大喜从梦中惊醒。他伸展胳膊打了几个哈欠，闭着眼睛摸手机，懒洋洋地接通：“谁呀？”
　　 “请问，您是黄永生家人么？”
　　 “我是他爸，你是谁？”大喜听见电话那头是个陌生男子的声音，觉得很奇怪，顿时睡意全无。
　　 “我是市区东路派出所的。有人报案，您的儿子黄永生，在舞厅杀了人。他本人自杀受了重伤，现在医院抢救，希望你们快些来……”
　　 “杀人？他重伤？医院抢救？啊……”大喜惊叫几声，感觉血直往头上涌，颤抖的身体麻酥酥的。他猛地从被窝里坐起，躲瘟神似的把电话扔在了地下。脑子里反复回想那几个字：“杀人、重伤、抢救……”根本不顾地上的电话还在通话中，那头的警官还在说些什么。
　　 大喜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刚才的电话内容。他用力掐自己的大腿，疼得他：“啊呀呀”叫出声来。证实刚才不是在做梦。可还存在侥幸：也可能没听清楚吧？一瞬间，地上的电话像在催命，又一次响起来。
　　 大喜不接电话，无奈它一直响。茫然不知所措的他，只能强忍着惊慌，壮胆似的咽了几口唾液。竟然忘记自己没穿衣服，赤身祼体下了地，一狠心捡起电话接通。
　　 “……”大喜不敢问。
　　 “喂，您是黄永生父亲么？”还是那个阴森森的声音。
　　 “……”大喜欲言又止。
　　 “喂，说话呀？请问，是黄永生父亲么？您能听见么？”
　　 “……唔、嗯、是、是我。”大喜声音颤抖。
　　 “请好好听着，您的儿子黄永生，在舞厅里杀了人，现在人民医院外科抢救室，他的状况很不好，只剩一口气了……”
　　 此刻，大喜耳边如同过飞过成群结队的蚊子，围着他“嗡嗡”乱叫。而他的心脏，已经跳到嗓子眼儿，它掺和在“嗡嗡”的声音里，好似给它们擂鼓助威一般，重重地敲，狠狠地擂，心越跳越快，“扑通，扑通，扑通……”好似能从嗓子眼里滚出来！
　　 “啊……”大喜目瞪口呆。
　　 “喂，喂，听清了么？喂，说话呀？转告黄永生的母亲，一起来……”
　　 儿子永生出事了！
　　 大喜浑身瘫软，他完全失去理智，傻了一般大张着嘴，光着屁股坐在地板上。
　　 乌云压顶，一阵南风吹过。雨下得更大了，“哗、哗、哗啦啦”，那豆大的雨点瓢泼似的，全部浇在大喜心上。时间在风雨中一分一秒流失，电话仍然一次又一次响起，大喜赤裸裸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窗外。
　　 不知何时，双眼血红的大喜才穿上衣服。好在他恢复了思维，大脑也算清醒：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千万不能让水仙知道这不幸的消息，趁着她还没下班，先去医院看看！
　　 大喜没穿外衣，也不带雨具，更忘记了锁门。他疯了一般，向雨中狂奔而去……
　　 （二）
　　 改革开放初，大喜一家就搬到了城里。当时他们还很年轻，儿女们正在读小学。虽然两口子起早贪黑，忙忙碌碌，干得都是体力活。但不用春种秋收地侍奉庄稼，为每年交农业税而犯愁。打工挣多挣少，月月都有现钱进，还能在城里见见大世面。相比之下，怎么都比在老家种地强。真所谓：“人挪活，树挪死，”说的就是这个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大喜的女儿风风，生的如母亲水仙一般俊俏，她孝顺善良，善解人意。
　　 儿时的风风就乖巧懂事，十六岁就去饭馆当服务员，挣钱养活自己。风风勤快，抽空就做家务活儿，帮劳碌中的父母分担家庭琐事。二十二岁那年，她处了对象。男方和她是同学，知根知底。小伙子是他家的独生子，虽是个打工的，可全家勤劳致了富，如今有房有车。两人相处一年就结了婚。
　　 婚后的风风，孝顺公婆，和老公相敬如宾，小日子过得和和睦睦。出嫁不到一年，风风就生了大胖小子，婆家人喜欢的不得了。大喜夫妻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一提起女儿，心里就像喝了蜜似的，甜滋滋的。
　　 相比之下，儿子永生却与妹妹不一般。虽生的高大帅气，却好吃懒做，不懂事理。
　　 永生从小就不听话，喜欢和一些不三不四的孩子们混在一起惹事生非，初中没毕业就被学校开除了。
　　 夫妻俩几次为儿子奔波新的学校。而重返校园的永生，根本不去珍惜。在学校他迟到早退，狂妄自大，还和同学们吵嘴打架。回到家他鬼话连篇，自私散懒，根本不听父母的劝告。几经周折，永生还是退了学，连个初中毕业证都没得到。
　　 永生离校后，妹妹还在读书。因为总是闯祸，父母对他管教得很紧，几乎不给零花钱。整天无所事事，不安生的永生，琢磨着如何才能有钱花。一天，脑袋里跳出一个不用出力，就能来钱的好办法。他趁邻居大人上班之时，悄悄带出他家五岁的小男孩，谎说带孩子看电影逛街，和他一起玩耍。小孩子好哄，信以为真，哥哥长哥哥短地叫着，高高兴兴跟他出去了。
　　 路过一家五金超市，永生把小孩子叫到路边，如此这般地教他，蛊惑孩子偷拿里面的小商品。天真的孩子听从大哥哥的吩咐，跟在永生后面进了超市。他装作玩耍，从裤袋里偷装里面的小轴承。得手以后，永生去修理厂胡乱换成钱，买几袋小食品哄骗小孩，剩下的自己享用。
　　 他们走后，老板一查货，发现丢了几盘进口轴承。通过摄像头查证，把目标锁定在永生和小孩子身上。当永生带着孩子又一次出现时，当场就被老板捉拿。报案后送到派出所，小孩子电话通知他父母带回了家，永生等候处理。
　　 大喜夫妻干了一天活，下班刚进家，派出所电话就过来了。没来得及弄清原因呢，邻居女人带着小男孩，气急败坏找上门来。一进院她就跳起脚，高声吼叫：“姓黄的，狗男女，你们给我出来！”
　　 “怎么了妹子？”水仙知道儿子闯祸了，颤抖着声音问。
　　 “你那个王八旦儿子永生，竟带我儿子去偷东西。你们说说，我儿子才五岁啊，就当小偷抓到派出所了，这…还了得？让我如何是好？啊！”女人满腔怒火，唾液星子四射，手指他俩的眼窝，一字一句地问。
　　 “对不起啊妹子，都是永生的错，我求求你了，千万别气坏了身子。等那个兔崽子回来，我们狠狠地揍他一顿，给你出气。”大喜点头哈腰，不知说啥才好。水仙低三下四，可怜巴巴地劝。
　　 “揍他一顿？哼！我看都是你们教出来的吧？不要脸的人家，一对狗男女，能生出个啥好东西来！教儿子去偷东西换钱花，你们还懂得‘羞耻’二字么？”女人双手叉腰，圆圆的小眼里，喷出来的全部是怒火。
　　 “对不起……”两口子你看我，我看你，只能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就完了？告诉你们吧，黄鼠狼夸儿子是香的，刺猬夸儿子是光的，到头来，和它爹妈还不是一个样？什么种子结什么果，上粱不正下粱歪，哼，都是你们的过错！”
　　 看热闹的越来越多，大喜两口子只得好话安慰，将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女人直骂得口干舌燥才罢休。临走三番五次警告他们：让永生离他家远一些，否则就报案。
　　 为了永生，遭受人家的漫骂与奚落，对于大喜夫妻来说，已是家常便饭。而他们没别的办法，只能忍气吞声地向人家道歉。再拖起疲惫的身子，去派出所交罚款，找回那个吊儿郎当，游手好闲，惹事的儿子。
　　 大喜气得浑身颤抖，交罚款时，又被警察数落了一番，这才将永生带回。一进家门，忍无可忍的他二话没说，左右开弓，几个耳光就向永生打去！
　　 永生的脸顿时红肿起来，嘴里还不服：“连一分钱都不给，不去偷叫我怎办？”
　　 “你不好好读书，家里好吃好喝养活着你。要花钱就自己受苦挣！”大喜铁青着脸，举起手又要打，水仙看大喜从没发过如此大的火，看上去都有些慑人，拼着命上去拉。
　　 “打吧，打吧，打死我才好呢。”永生显得很委屈，捂着肿起的脸，“呜呜呜”地放声大哭。
　　 事后，水仙生怕儿子学坏，再出去偷，只好背着大喜给他零花钱。而永生根本不理解她的良苦用心。对于他们的打骂，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坐享其成。花起父母的血汗钱还大手大脚。从那次后，他不敢在外边犯事，瞄准家里有钱就偷，得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花不完钱他是不会回来的。
　　 （三）
　　 永生十八岁那年，为了骗父母的积蓄，竟然答应去外地技校学习去。大喜夫妻信以为真，帮他交了近万元的学费和住宿费。谁知大喜前脚离了校门，永生就和校长办理了退学。他拿着父亲所交的费用，在外地租了房子，勾搭那里的小混混们胡作非为。隔几天还打电话来，谎说学校要交费，变着法子和父母要钱。不惜将他们的血汗钱挥霍一空，逍遥在舞厅歌厅里，酒巴饭店中。
　　 两年后，永生因参与打架被异地拘留，需要交罚款，大喜两口子才得知事情的真相。原来，永生压根儿就没在技校学习过！大喜交了罚款，像押送犯人似的，把永生带回了家。而水仙气得卧床不起，输了几天液才得以康复。
　　 随着年岁的增长，永生还是不求上进，经常和狐朋狗友们一起找享受。他们吃饱喝足后，酒壮怂人胆，尽欺负些老实人，还找茬和他们打架斗殴。为此，几次被派出所拘留。
　　 可怜天下父母心。大喜夫妻为了儿子，几乎耗尽了全部心血。他们人前抬不起头，看见街坊邻居一起唠闲话，总觉得人家是在议论自己。好像做贼心虚似的，做了多少亏心事一般，慌忙低头避开。他们更害怕公安恐惧那些警察们，特别是听见警车鸣笛，吓得惊惶失措，直打哆嗦，晚上总被恶梦惊醒。
　　 永生名誉不好。三十多岁了，别说是结婚成家了，连个提亲的都没有。为了他的婚事，老两口看在眼里，愁在心上。他们四处求人，好不容易和大喜一起的工友，给永生打听下一门儿亲事：姑娘名叫小云，也是个外地人。儿时父母离异，出走的母亲至今杳无音信。养育她长大的父亲，几年前也得病过世。无依无靠的小云已经二十八岁，至今未婚。
　　 大喜两口子听说后，当即就和介绍人要了女方的照片，拿给永生看。照片上的姑娘俊眉俊眼，和帅气的永生正好天生一对。可是，介绍人传话过来，女方条件很高，要找个有楼房的呢。
　　 在房价昂贵的今天，一个打工人家，还是受笨苦的，面对几十万的房价，简直就像是天文数字！水仙愁得茶饭不思，大喜眉头不展，几天就白了头发。
　　 柳暗花明又一村。正当他们为钱所困时，有好消息传过来：大喜老家通了公路，需要拆除路边的一些房子。而大喜祖上留下的旧院，正在其中。
　　 老两口欣喜若狂。确定消息后，大喜就回了老家。大喜看完拆迁办的合同后，觉得挺合理，就和乡亲们一起签了字。办完手续拿到银行卡，不顾邻居们的热心挽留，急忽匆返回来。夫妻俩看钱还是凑不够，水仙出面从娘家五个姐妹中，东借西凑，伙同自家几十年的积蓄，总算给永生买下了75平的二手楼房。
　　 小云听说永生有房，人长得也帅，在介绍人引领下，和永生处上了对象。两个年轻人接触了一段时间后，觉得非常满意，于半年前登记结婚。大喜夫妻给儿子举行了热热闹闹，风光体面的婚礼。
　　 永生婚后，分家单过。他变了个人似的，一副“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样子。为了多挣钱，永生在工地做架子工。因为不怕苦不怕累，干活勤快利索，深得老板赏识。下班后他也不闲着，总和新媳妇儿出入成双，买菜做饭，涮锅洗碗。看着小两口恩恩爱爱，如胶似漆，好的如同一个人似的，夫妻二人喜出望外。这回，可算把心放下来了，只等来年抱孙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