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对着墙上的照片，久久地观望着，脸上露出少见的一丝柔情，专注地表情让人不忍打扰。即使外面狂风大作，沙尘漫天飞，即使儿女们正走进房间，她也浑然不觉，只是观望着那张照片。
　　 她全神贯注地看着的是她和他的合影，是婚纱照，难得一见的婚纱照。以前家里并没有他们俩的婚纱照，这个新式的东西只属于孩子们，他们俩都这么大岁数了，从来也没想过去照一张，现在，这张照片是怎么回事呢？
　　
　　 （一）相亲
　　 因为他是外来的盲流，没有人家的姑娘愿意给他做媳妇，而她从小身体不好，找不到合适的人家。他们俩也算是有缘人了，要不然怎么会在他都快30岁了也没遇到一个合适的，而她好像也要嫁不出去的时候，经人介绍他们相识了呢。
　　 那时候的她是美丽的，个头不高，圆圆的脸蛋，要不是因为身子总是病怏怏的，也许早嫁出去了，也不能等到二十二岁还待嫁。
　　 见面那天，她被家里特意地打扮一番，爸爸很重视这次相亲，连哥哥和嫂子也出面张罗。听说，那人岁数大点，眼瞧着就三十了，而且还是个盲流，可是咱们兰儿，这附近的都知道她这毛病，没人要她。这里的女人十八九岁基本上都出嫁了，如果不抓紧这个机会，兰儿恐怕要剩在家里了。
　　 见面那天，她特意穿一件新衣服，爸爸跑很远的一个集子上买来花布，请屯子里唯一一个会做衣服的老太太给缝制的。长这么大，她好像没穿过新衣服，穿的都是哥哥穿过的，哥哥在煤矿上班，单位发衣服，衣服很大，她穿起来晃晃荡荡的，好像整个人被一大块灰色布裹起来一样，每天都是如此，因为没有替换的衣服，所以一年四季都是一件灰大褂。而这件衣服是蓝色棉布的，新鲜的颜色，衣服还透着一股淡淡的布料的香气。
　　 那天，她还扎起了两个麻花辫，黑黝黝的头发，亮闪闪的，衬着她圆圆的，美丽的脸庞，一看就是一个美人。家里人很满意，一再地告诫她不要说话，人家说啥你就“嗯”，或者不说话，一切都有嫂子做主回答。
　　 她答应了，让她说话，她也说不出来什么，看到人，她就想躲起来，人家一问话，她便吓得直哆嗦，哪会回答什么问题。因为平时被爸爸管着，只在自己家的院子里玩，外面的世界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恐惧的。
　　 见面是在离家有一段距离的一户农家，那户人家是一间土坯房，收拾得还算干净，炕上铺着炕席，炕席已经有好几处破损了，已经用破布缝补上，显得不伦不类的。她局促地，就像一个木偶一样，让她坐下，她便坐了下来。这里有好几个人，她不知道怎么安置自己，坐在那里便低下头，两手搓在一起，看着自己的手指头，不敢接触别人的目光，久久地不敢动一下，身子有些僵硬。
　　 他比她早来了几分钟，已经坐在南炕那里，不声不响的，大姨领着他来的。他从山东只身一人来到东北投靠大姨，其实他也不是在老家过不去了，在老家他有一份工作，是吃公家粮的，但是由于他从小没有妈妈，另外不太喜欢做老师这个职业，所以想投靠大姨——那个像妈妈一样的女人。因为是盲流，不是当地人，尽管他有文化，因为没有固定的事情做，不能被当地人完全接受。
　　 她进来的时候，他只觉得眼前一亮，这个女人真漂亮，这是他对她的第一印象。他一直都和不同的人打交道，因为出来久了，什么都要靠自己，所以他能乐呵呵地与人交谈，不留什么破绽，更不会因为陌生而局促。
　　 嫂子一直和他们说着话，她一句也没听清，只觉得血往脑袋上涌，大脑一片空白，好像失聪了一样。没有人问她话，她一直低着头，看着脚下，只感觉眼前人影晃动。终于，嫂子领着她的手，告诉她，走吧，回去了，她长出了一口气，逃也似的，出了这个让人窒息的小房间。
　　
　　 （二）结婚
　　 没几日，介绍人便回话，那边同意了，领着过去吧。她被领着去见他，那里有一间土坯房，房间里窗户上已经贴好了红喜字，闹哄哄地，她坐在炕上，一天没吃饭，晚上的时候，客人都走了，才狼吞虎咽地吃了好多好吃的东西，那一天，他们成婚了。
　　 那个时候，温饱问题是人生最大的问题，没嫁他的时候，她在家吃不饱，被限制饭量。因为国家只供应每人27.5斤的粮食，日常生活基本没有什么副食，对于正是年轻的她来说，没吃过几顿饱饭，弟弟小，正在上学，不能总饿着，哥哥和爸爸是上班族，不能让他俩饿着，所以每顿饭他们都多吃一些，而她只能少吃一些，面颊上透着一丝菜色，显示着她的营养不良，也是没有办法，如果有足够的吃的东西，也不能如此啊。
　　 在那之前，她和弟弟一直在山东，因为生活困难，爸爸和哥哥很早便来了东北。妈妈身子骨不好，体弱多病，家里很多活都靠她，而她还做不了什么，日子也是艰难的。她犹记得有一次和弟弟打了一大捆草去卖，两个人走了很远的路，歇了好多次，才抬到地方，卖了交学费。
　　 如今，做了他的女人，吃饭的时候，他让她随便吃，每顿饭都能吃饱，吃饱的感觉真好啊，再也不是那种空落落的没有着落的感觉，肚子饱了，心里便有底了。和他朝夕相处的，她渐渐地习惯了，虽然还会偶尔地脸红和心跳加速。
　　 幸福就是这么简单吧，每天能吃饱饭，能有个疼爱自己的人。她偶尔还可以去小院子里晒太阳，嘴里经常地不自觉地哼着歌曲，大队喇叭会经常播放一些歌曲，不用特意去学，听的次数多了，也能唱几句:“东方红，太阳升……”“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荷叶边……”有几次，他听到了，取笑她，她只是微微低了头，笑。
　　
　　 （三）流产
　　 家里只有一床被子，一个上锁的柜子，再就没什么值钱的物件了。他在这里没有户口，她的那份粮食没有带回来，还留在娘家，而他总是能想办法弄到吃的。
　　 结婚没多久，她怀孕了，听到她怀上的消息，他只是傻笑，露出几颗大大的洁白的牙齿。
　　 他每天都要去生产队，跟着那些人一起干活，其他的盲流都被遣散回家了，整个生产队只剩下他一个外来人。他在房前屋后又开垦了一点小片荒，种了地瓜，豆角，茄子，土豆，辣椒等作物。而且他还让她也帮着侍弄，做一些她力所能及的事情。
　　 那天太阳高高地挂在天边，蔷薇花开得正好，就如她桃红的脸颊，日渐丰腴的身体，爱的供养让她生活在一片充裕中。就像往常，天气晴朗，一点儿什么征兆也没有。她照样做饭，哼着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因为他一会儿得回来吃饭，她做他们平常吃的玉米面饼子。点好了火炉子，去缸里舀水的时候，她笑了笑，自己又不会唱了，她会的歌曲总是半拉卡基的，一低头，她发现缸里没水了。拖着沉重的身子，推开家里的木门，“滋嘎”，随着一声响，她也一瘸一拐地出去了，因为个子矮，身子不灵便，还抬着那样一个沉重的铁水捅，所以就变成了这付模样，要是他在家就好了，不会让她去做这样粗笨的伙计，出门去隔壁的邻居家拎水，回来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下，连人带水桶，而且滚动的水桶还隔住她的肚子，她重重地倒了下去。
　　 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袭来，她忍不住捂住了肚子，那里是她的宝贝，还没有到日子呢？她就这样躺在灶坑前，卷曲着身子，缩成了一团，痛得头脑一阵空白。不，这样不行，她一定得求救，挣扎着起来，她的身上已经淋满了水，那个笨重的水桶就在她的身边，水桶歪斜着，里面能流出来的水都已经流完了，还剩下一点点残余的，她的身子有些寒冷，四月的天气说冷不冷，说热不热，那得看是和什么对比，现在还需要穿着尼子大衣的季节，被冷水淋湿了，那种冷便不是一般的冷了，但是，她哪里顾得了这些，肚子的剧痛，让她六神无主，只能寻求帮助，有谁能救救她，她踉跄着打开房门，隔壁的王二嫂正好出来倒水。
　　 “哎呀，你这是咋了？”只听着二嫂子尖尖的嗓子一声惊呼，转瞬王二嫂就从大门跑了过来。
　　 “他二哥，快去找他当家的，不得了了！”王二嫂尖尖的嗓音传出去很远。
　　 一个圆圆的脑袋从隔壁的房门一探头，那是王二哥，正一手拿着毛巾擦头，“花，你喊什么？”边问，边擦头，头上是寸长的头发，还有些水线从头发朝四处飞着。
　　 “快找人来，这……不行了，快……”
　　 她痛得迷迷糊糊的，顺着门框往下滑，没了知觉，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被他抱在一辆牛车上，她躺在他的怀里，车上放了一个被褥，沿着崎岖的大路，他们要去县城的医院，姨妈也跟着上了牛车，忙着安慰她，擦拭她脸上流下来的汗水，她感觉自己的力气在一点点的流逝，有些话好像卡在了咽喉中，说不出来。
　　 到了县城的医院，她被送进急救室，只一会，医生便摇了摇头出来，摘下白色的口罩，“孩子保不住了，回家养着吧，孩子早已经掉了。”
　　 他们想起来了，在家和路上，她流了好多血，孩子虽然没保住，但是大人总算无大碍，她的身子虚弱，医生让回家好好养养。
　　 “可惜了，唉，一个成型的小男孩呀，你们怎么这么不小心呢，都七个月大了，还能滑胎？”走过一个年长的护士，是姨妈找的人，忍不住皱着眉头埋怨他们。
　　 回去养了一段时间，她便坚持下地做饭，不能让他即忙工作又忙家里。也是年轻，另外因为这一阶段身子骨硬实，所以不到半年便恢复过来。
　　 家里基本没什么活，只做饭一项，而她不擅长做家务，好在家里的物品不多，她收拾得房前屋后都还算整洁。
　　 她的脸上逐渐又有了笑容，没孩子的伤痛已经慢慢地消失了。到底是年轻人，没那么重的心事，她已经想开了，而且那个失去的孩子她并没有看到，也没有什么感情，就算是有些惋惜，随着时间也很快地消散了。她相信，就像别人劝说的那样，他们年轻，总会再有的。
　　
　　 （四）双喜临门
　　 又到一年四月间，蔷薇花开满枝头的时候，他们双喜临门了，她又怀上了孩子，而他被召为工人，要去外地上班。在当时，工人的地位是很高的，那是相当于鲤鱼跳龙门的飞跃啊，直接能由农村户口变为城市户口，改吃供应粮了，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而他因为出色的表现，被录用了，当地只给了一个名额，没想到落到他们的头上，正所谓好事年年有，今年到我家呀！
　　 他先去上班，临走之前和姨妈家弟弟，还有姨妈打好了招呼，多照顾她，她有了身子，不比平常了，更因为有了上次的教训，这次他们更不敢大意了。因为他还没安顿好自己，所以暂时不能带她去工作的地方，只能让她留下来。
　　 她自己在家，姨妈和弟妹会经常来看看她，不经常给她拿来吃的东西。这也不能埋怨他们，那个时候食物太匮乏了，很多人家都解决不了温饱问题，试想一下，自己总吃不饱，怎么有多余的食物接济别人呢？
　　 他去上班之前已经为她准备好足够的粮食，几个生了芽的土豆，还有两棵白菜，有些烂帮了，土豆去掉芽可以吃，白菜去掉烂的部分也能吃，这些在四月份都是稀罕物，因为储存蔬菜的方法不得当，只有很少的蔬菜能被存到年后的，更别说是四月份了。还有两棵酸菜，那是他们去年秋天腌制的，够她维持一段时间了。等到五月份，地上的表面的积雪融化得差不多的时候，一些野生的蔬菜就从还没有完全解冻的大地上顽强地生长出来，冒出细嫩的芽，成为人们的桌上贵客，鲜美的吃食，到那个时候，她的蔬菜问题自然就解决了。
　　 那个时候，从他工作的地方到家有火车，但是中间需要步行一个小时多的路程，而且虽然车票很便宜，但是工资更少，所以他舍不得总花钱在路上，而且他刚参加工作，休息日和工友们一起有活动，所以只能一个月回来一次，或者两个月回来一回，回来后把工资交给她一部分，只够她基本的生活费。这也是两个人结婚以来的第一次长时间的分开，晚上，天还没有黑，她早早地把门窗关好，门插好，门栓是他临走之前特意安好的，最初的几天她有些神经质地多次检查，门至少检查三次，前后两个窗户至少检查三次，然后打开煤油灯，在微弱的灯光照耀下，室内泛出昏黄的柔和的光泽，这样的光明给了她一点儿安全感。
　　 她独自在屋内，干脆把窗帘也给挂好了，这样外面的黑暗一点也看不到了。日子长了，慢慢地她习惯了，晚上一个人在家，便轻轻地拍着自己的肚子，和肚子里的宝宝说话，说白天发生的事情，说邻居家的小姐姐和小哥哥，还有今天姨奶又来了，拿来两个鸡蛋，那都是给宝宝吃的，宝宝要快点长大哦，有时候，她还给宝宝唱歌，她只会的那几首，“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沿边，东方吹呀……”高兴的时候便自己独自笑一笑。
　　 怀胎十月，她生下了一个女孩子，正好是五斤重，小小的一个身子骨软软的，皮包着骨头，王二嫂赶过来帮忙，姨妈和弟妹也来忙活。那天，他在班上没在家，拍了电报给他，他风风火火地赶回来，进门便被拦住，王二嫂在屋里侍候着月子，“你先别进屋，一阵风似的，孩子怕凉，等等，在外屋站一站再进来。”他“呵呵”着，却也听话地站在了外屋，这里的外屋也就是厨房，而里屋就是卧室兼会客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