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宝藏
　　 小时候，我珍视每一个夜晚的来临，当月亮的光芒溢满了窗台，山谷升起淡淡的氤氲，大地被蒙上一层黑色的帷幕之后，我动作快速地钻进被子，蜷缩的身躯构成一只猫的形象。然后，我进入睡眠的幽深地带，隐约感觉到窗外每一秒细碎的变化，一切都是轻轻的，静静的。
　　 墙上的时钟在滴答走动，秒针正接近一个圆圈的尾部，整个世界都暗下来——院内的白杨树上正忙碌着收集白霜，有疤痕的树身上闪烁着晶莹的颗粒——是的，整个世界透着神秘，甚至是莫名的，连屋角的木柜子都散发着诡异的气息。
　　 大人们是不知道的，在我的内心，一直埋藏着一个无法言说的秘密——我之所以喜欢夜晚，仅仅因为在睡眠之后会有奇幻的景象出现，准确点说是一种奇妙多姿的呈现：当倦意袭来，睡神伸手把人拉入幽深的睡眠时，梦境呈现了，我稀薄的意识顿时进入一个无限蜿蜒的洞穴，灵魂看到比白天更加丰饶多姿的画面，另一个世界的门向我打开。
　　 在那个类似仙境的世界里，草野被风吹开一条绿毯，太阳若露珠般晶莹，而人可以缓缓地飞翔起来，去摘取圣树上黄金的果实。梦境中没有现实生活中的繁文缛节和复杂琐碎，行动的迟缓或敏捷，身体只需轻轻地抖动，便可完成各种高难度的动作。
　　 有许多次，我与神话中的人物在梦境相遇，他们面目虽然模糊，但却亲切慈爱地抚摸我乱糟糟的头发，我能真切地感受到他们抚摸的温度、速度和力度。我站在他们中间，像一个被神护佑的孩子，承受着甜蜜的委屈，放弃所有的抵抗。最后，他们送给我许多当时堪称贵重的礼物：一面镜子，一把梳子，一个旋转的铅笔刀具，一个漂亮的滑轮车。我捧着这些黑漆漆的财宝，内心升起一种至高的荣光，我用手小心地摸索着这些在现实中很难得到的礼物，内心涌动难以表述的惊喜。
　　 遗憾的是，当我醒来，这些东西全部不翼而飞，枕边空空，什么也没有留下。在整个白天里我郁郁寡欢，陷入一种怅然若失的情绪，夜晚的情景在脑海不时闪烁，重温的画面让我神往备至。这就是梦境带给我的最初印象，它像一个迷人的洞穴，闪着诱惑的光亮，而洞穴的尽头便是堆积如山的宝藏。它们像一眼看穿的秘密，具有短暂到绝望的性质，叶片上的露珠，遇到阳光就会蒸发。然而，一次次地，我愿意放弃一切穿越洞穴，去接近那些一闪而逝的宝藏。
　　
　　 2.歧路
　　 在虚拟的乡村天堂，乏味漫长的冬季是最难打发的，大雪往往一下就是三天三夜，我住在萧瑟的果园里，满眼都是白茫茫的积雪。有时风呜呜作响，把雪粒吹上更远的地方，堆积成一块礁石的模样。高高的柴垛，钻天的白杨树梢，雪地上莫名的爪痕，制造出一种莫名的气氛。我惟一的乐趣就是与村里的伙伴们会合，互相讲述并分享昨晚经历的梦境。大雪深深没过膝盖，黄河故道上的冲击平原，喜鹊在白杨树枝上的清脆喧鸣。一望无际的雪野，河岸上移动着马车的影子，远处传来黄牛在雾霭中偶尔发出的哀叫。我把围巾裹严，吹响口哨，影子在忽明忽暗的光里晃动，深一脚浅一脚，去赶赴同伴的约会。我们在寒风中，在老磨坊的碾盘边，在柴草垛的背后，在冬季一缕清寒的微光下，用极其神秘的语气互相交换各自梦中的所见，好像沙漠甘泉，饥肠辘辘中的旅人突然遇到奇珍圣餐。
　　 哦，多么贫穷寂寥的乡村呵——伙伴们每个人的口袋里都藏着一只弹弓，白天里会歪斜着眼睛击落树枝上某一只倒霉的麻雀；夜晚则在枕边放一把自制的木枪睡眠，听到窗外有异常的动静，醒来后的习惯动作是先把木枪抓在手中，其实这都是来自电影《地道战》、《地雷战》的人物模仿。正是因为一场场脸谱化的电影，英雄主义情结被悄然播下，在心里生根发芽，日益壮大。于是，在梦中，他们都渴望成为银幕背景中的人物，小小年纪便抱定为成为英雄不惜捐躯的念头，有一度他们到处寻找光荣献身的机会。在伙伴们眼中，死亡大抵如梦境般虚幻美妙，人死一次是不够的，死了以后还会再醒过来。传说猫的命有九条，人的命应该有十九条，甚至更多。而年幼的我，却早早地知晓了死亡与睡眠的区别，这是我与众多伙伴的区别之一。其实，身边有太多的事物证明死亡的存在，如田间密布的荒坟，村子里难产死去的女人，某一辆从镇卫生院拉回的板车上面盖着白布的死尸，以及在夏天飘着萤火虫的夜晚各种关于鬼魂的传说。
　　 在荒诞不经的一九七零年代，我的三个童年伙伴先后死于非命：1、有一年生产队里的仓库着火了，一个伙伴奋不顾身地钻进去救火，却再也没有出来，人们议论，凭他孱弱瘦小的身躯根本不具备救火的能力；2、有个伙伴学雷锋做好事，夜半时分到大街上清扫积雪不慎落入井中淹死——在我的印象中他极其聪明，学习成绩在全校排前三名；3、第三个伙伴则死得更加耐人寻味——他捉住了村子里的一位“阶级敌人”，因为那个人在村头的晒场上偷了几穗集体的玉米，他抱住那个人的大腿不松手，要把他交给民兵连处理，两人发生争执，在争斗厮打中伙伴被对手活活掐死。这是一桩轰动乡里的杀人案件，杀人犯在几个月后被正法。行刑前他被五花大绑，在全镇游街示众。我躲在人群中朝里张望，看到那个人被揪立在一辆敞车里，光头低垂，肩膀上插着一块牌子，那是罪恶的标记。然后，砰地一声枪响，一个蒙昧鲁莽的生命宣告结束。
　　 类似的案件在我的幼年时代曾经屡次发生，这是当时每个中国乡村里都有过的悲剧，案件的起因大多不值一提，小到几穗玉米、一株麦穗或者一盒火柴。
　　 那些天真幼稚的孩子们，生命永远中止于第十二个年头，尤为令人嘘唏的是，他们的牺牲甚至连个开追悼会的荣誉也没混上，混沌无知的村人并不把他们的死与某件高尚的情怀联系在一起。在荒凉的乡村，人死了也就死了，茅舍与灶台依然清冷，草木灰在宅田菜地泛着白光，枯树和芦苇在寒风中瑟缩。
　　 那个杀人犯被镇压的黄昏，我独自一人在村头游荡，满眼都是鼓噪的乌鸦，冷风飕飕钻入衣袖，莫名的孤独感弥漫了冬天干冷的道路。我感觉哀伤。令我哀伤的不只是子弹穿越脑壳让脑浆飞溅的画面带来的刺激，而是我永远失去了三个志同道合的“追梦者”。对我而言，这意味着一个重大改变：自那以后，我的梦只剩下了自己一个读者——早晨，分享圣餐的喜悦冲动没有了，冰冷的灶台上，只剩下几根茫然失落的残骨。
　　
　　 3.禅院
　　 聚会：朋友们热烈地谈论起各种神秘灵异现象，其中有个家伙是个彻底的怀疑论者，他认为世间存在的一切现象都是可以解释的，而那些在网上被热炒的灵异视频，皆出自某些无聊好事者拙劣的伪造——为了满足人们内心的猎奇需求，他们刻意安排，在夜间排演了一场又一场所谓灵异事件，经过电脑的技术处理，大肆渲染，赚足了人们的眼球，满足他们可耻的虚荣心。总之，在他看来，世间万物没有什么神秘可言，山有山的法则，水有水的源头，一切都是非黑即白的二元对立。关于梦象，他认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说法已经足够完成对其全部的阐释，是人潜意识中的“一种精神兴奋活动”。席间引发小小的争议，人们无法说服他。我默默地冷观了这场争论而不置一词。如果放在过去，我会忍不住与之大吵起来。但现在我已经感觉到争论是虚无和徒劳的，我只是在心里认定：做梦这件事没这么简单。我认为在人类所有的感知系统中，它是惟一一桩可以“触摸”得到的神秘的现象，人人都在枕边与奇幻幽会。尽管人们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不加深究，进而忽略了它的惟一性和神秘本质。按照弗洛依德的哲学观点，把做梦现象一古脑地打入性学，更是直观到可笑离谱，不值一驳。比如，既然春梦只是梦境内容的一种，就不能把所有的梦种都归结于性的反映。如果白天的想法直接在梦中体现，那些离奇的荒诞景象就不会存在：梦境与现实的重大区别在于，前者是非逻辑的，甚至完全脱离于大脑的支配，有许多梦的画面远超于个人想象能力之外——人可以振翅在太阳下低飞，春天返青的麦苗在睫毛下掠过。而且，梦中的行为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即可以不必为后果负责，哪怕在梦中做出了严重到可怕的事情，也不会构成任何现实的麻烦。尽管，如果在悬崖的绳索上行走，要经历同样逼真的心理体验，小心翼翼，具备同样惊心动魄的危险，但只要睁眼醒来，惊险就会在瞬间获得清理扫除，一切都没有真正发生，那些墙的坍塌，山体的陷落，日光的倾斜，原来不过是一场上帝布置的演习。这种危险体验的成本等于零，正所谓一场虚惊。假如你梦见失去了一条腿，那只是神灵在提示你今后要更加爱护自己的腿而已。讪笑之余，惊恐的瞳仁会在一秒钟内重返宁静，归于常态。
　　 然而，在活生生的现实中，有许多人却因为接受了梦的开示而改变了行进的道路，做出了扭转命运的决定。这使我产生疑问：梦境，果真是一切都没有发生吗？
　　 在一个苍茫的冬日黄昏，我流连驻足于一幢幽深的寺院外围，残阳如血，一切都是偶然的，是无意中的观察与留意。那红墙灰瓦的高大建筑把阴影投射到麦田上，有隐约的诵经声自寺院内传来，但我围绕它转了一个圆圈后竟然没有发现入口。是我忽略了么？门在哪里？整个寺院通体神秘，像川端康成笔下经典的幽寺，但又似曾相识，瓦楞上的荒草，风中飘来的气味，都给我以重温感，沿着一缕烟就能抵达回忆之乡。在疑惑与忐忑里我怀疑这幢寺院曾经在梦境出现过，或者眼前的画面干脆就是一个梦境？我咬了一下手指，感觉到真实的疼痛。后来，我还是找到了一个窄窄的巷子，它被一株粗壮的老树遮拦着，以至于粗枝大叶的人难以发现这里有一个通道，这是故意的遮蔽，我一时不明白设计者的良苦用意。我的思维在瞬间刷了一下屏，被莫名心理驱使进入巷子。光线忽明忽暗，焚香气息扑鼻，周围死一样寂静，脚步绵软，感觉像行走在梦中一样恍惚。
　　
　　 4.居士
　　 眼前呈现的画面出乎我意料之外，寺院内美得像一幅静止的水墨：院落干净整洁，积雪被清扫得颗粒不存，院内的两株腊梅已然爆开，一股清雅的芬芳在空气中弥漫。
　　 “禅院里的花，香味比雪更纯。”我的脑海里突然涌出这句不知出处的诗。
　　 凭借一点不好意思的佛门知识，我双手合十，念诵阿弥陀佛，很快与主持搭上话茬，他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僧人，脸上表情单纯温和，网形皱纹松弛，像开片的瓷器。我们在火炉前对坐，用一把老铁壶烧开了水，泡了一壶陈年普洱。茶香四溢，烛光照亮了供案上的一尊莲花佛像，旁边有一个铜质香炉。
　　 原来，这座叫做“梦禅寺”的佛家修炼之地有一番来历：修建这方圣地的人是位居士，其原本是个普通平常的家庭主妇，时年50多岁。一天晚上，她梦见一个模样俊俏的孩童在寒风中哭泣，孩童的衣衫破旧，赤脚在雪地上冻得通红。这让她善心大发，上前抱起孩童，哄了又哄，并且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给他穿上。梦醒后她感觉奇怪，因为梦太逼真，让她在整整一天里都心绪不宁，眼前晃动着孩童的影子。此后，连续三天她都梦见了这个孩童，目光清纯如水、满面忧戚，望着她似有话说，却欲言又止，只是泪水长流。居士问其来历，不禁唬了一跳：孩童自称太子——南朝梁代著名的昭明太子！这是个不幸英年早逝的孩子，自幼聪慧过人，名萧统，他是诗人，学者，编撰存世作品集《昭明文选》30卷。居士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早从小就从乡人口中得知太子的大名和有关他的传说，忍住惊讶上前询问，太子泪水涟涟，边哭边说，居士听了暗暗吃惊。原来太子落难，无处可栖，其修炼道场在遥远荒僻的东天目山，数年前寺庙被毁，如今已成废墟，风雨剥蚀着碎瓦残片。太子言频繁造访打扰，是看到居士慧根大德深厚，即向她求助，主持修复其寺院道场……居士闻言，一个激灵中醒来，太子清晰的语音犹在耳畔回响，屋子里似乎萦绕着太子的哭腔，急忙开灯，记下几行字，歪歪扭扭，却藏下一个隐秘天机。
　　 几天之后，居士做出一个惊人决定：独自一人，远赴东天目山修复道场，也就是说，她是如此固执地爱上了一个虚无的梦境，不由分说地信赖一个梦境，义无反顾。对于一个家庭妇女而言，做出这个决定的难度可想而知，她要承受各种压力，被周围人议论嘲笑，被家人视为疯子。但她意已决断，不可更改。居士身背行囊，从鲁地出发，独自深入东天目山寻找旧道场遗址。此前，她从未想过世间有这样一处荒芜的山峰，会与自己发生关联。奇怪的是，梦中的景象被一一验证，道场的原址在深山峡谷中很快找到。她感觉兴奋。这让她认定了神谕的存在，坚定了她修复道场的信念。当晚，她又梦见了韦驮菩萨——韦驮菩萨以护法著称，相传整个天目山都是其最早的道场。这对居士来说，一切都在验证，再大的破坏也没能赶走神灵。韦驮在梦中叮嘱居士要有吃苦的精神准备，修道场需经历八十一难才可做成。果然，在此后的日子，她承受了雨淋风吹，冰霜雪打，寒冷、饥饿、蚊叮、虫咬、蛇缠、熊袭、兽攻、火烤、水淹、雷击……如今，十多年过去，堪称庞大的昭明寺道场宣告落成，东天目山恢复了一千年前的热闹，前来朝拜的香客络绎不绝。莲花灼灼，世上又多了一处佛门圣地，在不停地向人间传达佛愿，并且影响四周。而居士也已经进入年迈老境，她端坐在红木椅上，神态安详，表情放松，目光释放出自然流露的舒适宁静，焦虑消失。这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当一个人完成了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心就安了。无论身在俗世，还是念佛、修道，甚至习武都一样。她修复了昭明寺，昭明寺也成就了她本人。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