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家乡有条河，宽约百余米，河水清澈透明，两岸绿树成荫，本地人习惯叫西河，其实，准确称潜河。它是皖水主要水系之一，可谓八百里皖水，三百里潜河。然而，对于潜河的称谓，估计有不少人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大姨就是其中一个，等弄清潜河就是西河时，冷不丁还会说你一句：西河就是西河呗，扯什么潜河，听着真别扭！好像西河的称呼已经根植在她的脑海中，谁也无法替代似的。
　　 大姨家在西河的西边，东边是县城，隔河相望。一九六七年间，我到大姨家时，连接两岸的还是一座木桥，能行一辆解放牌卡车。车子来时，行人躲到木桥的边缘，卡车缓缓行过，木桥压得吱吱响，桥身轻轻晃。我经常跑到桥上看卡车，像看西洋景似的，追着卡车后面，闻那汽油味，实在香极了。但是，卡车很稀少，有时等了半晌午，也不见一辆经过。到了吃饭时，大姨站在堤坝上，一边扯着嗓门吆喝我，一边滔滔不绝地骂：看那玩意，当饭吃啊！
　　 大姨不是我家亲戚，是我妈叫我这样喊的。那时，爸爸妈妈相继打成走资派，批斗得死去活来。我才七岁，生活无人照料，成了他们很大的心病。求了许多人家，都不愿收养我，不为别的，怕受牵连。妈妈后来访到大姨家，一副可怜兮兮样儿，妹妹长妹妹短地喊，大姨心头一软，二话没说，立马答应下来，她说最怕看见我妈那样子，让她心碎。事后有人劝她，说收留我会招祸的，自找苦吃。大姨说：我家出身贫农，怕个屁呀！难道夺了我的锄头柄不成？
　　 我看到大姨的第一眼，就很惧怕她，像块门板树在我面前，目光把我从头扫到脚，一遍又一遍，叫我浑身瘙痒难受，慌忙闪到妈妈的身后。可是大姨的话依然撵着我：这伢子怎么养的，脸上黄不拉叽的，长得像豇豆杈似的。
　　 妈妈品味到话里裹着一根刺，那刺扎疼了她，脸上抽动几下，抽出一声很重的叹息。妈妈说：伢子四十天死了娘，没喝多少奶。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成这样。说完这些，妈妈喉咙里有些哽。
　　 大姨听罢，呆滞半天，嘴巴合不拢，惊呼道：老天爷，原来这样啊！你真不容易。声音如雷，四壁回响，吓得我把妈妈拽得紧紧。一会儿，我听到大姨的赤脚板吧嗒吧嗒声由远而近，绕过妈妈，停在我跟前。大姨弯腰摸了摸我的头，然后逮住我的手，如牵羊羔一般，把我牵了出来。大姨手上的老茧很硬，像铜钱似的，硌得我生痛。她一直把我牵到桌子旁，桌子那头坐着一个男人，男人始终不说话，像棵粗壮的树兜摆放那里，自个儿吧唧吧唧地抽着旱烟，腾起一团一团的烟雾，那张老树皮般的脸若隐若现。他见我们到来，翻下眼睛看看我，老树皮耸起几道纹，然后裂开一条口子——憨厚地笑着。
　　 这是大姨父。大姨边说边拽了一下我的手。
　　 大—姨—父！我胆怯怯地喊。
　　 大姨父刚张开口应答，被烟呛得咳嗽不止，脸红脖子粗，上气不接下气。
　　 抽死你。大姨一把夺过大姨父手中的烟杆，扔到桌子上。烟杆一滑溜，又从桌上落到地上。我忙跑过去拾起，递给了大姨父。大姨父拍拍我的脑袋，接过烟杆，用衣角揩了又揩，像爱惜宝贝似的。
　　 安顿我后，妈妈如释重负，对大姨千恩万谢，然后搂着我说：好好听大姨和大姨父的话，妈妈经常来看你。
　　 妈妈走了，把我的心也带走了。
　　
　　 2
　　 乡村的夜很安静，月光如水，透过窗户漫进屋，一直渗到床前。外面有蛐蛐在叫，一高一低，悠扬婉转。我和大姨睡一头，大姨父睡在另一头，不一会便传来他的鼾声。
　　 我睡不着，想爸爸妈妈，心头发酸。我看看大姨，她侧脸朝我睡着，气息不停地在我耳际摩挲，痒痒的。天气闷热，大姨手中的芭蕉扇搭在我身上，我一动弹，芭蕉扇便摆动起来。折腾到鸡叫时，大姨有些不耐烦了，嘴里喃喃地说：小祖宗，你消停一下啊！我困死了。
　　 大姨家没有小孩，我感到纳闷和惋惜，有个孩子多好啊，我不会孤单。不过，村里的孩子很多，很快混熟了。我们一起到村口草坪上玩，草坪有半个足球场大，草长得绿绿葱葱，像铺上一大块松软的垫子，往上一躺，舒服极了。看蓝蓝的天，洁白的云，飞翔的鸟，阳光刺得满眼金花。我们顺势在草坪上打滚，翻跟头，笑声洒满草丛。日子久了，我晒得像条黑泥鳅，大姨给我洗澡时，拍着我的小屁股说：你这个样子，怎么见你妈呀！
　　 其实，我妈不管我肤色白与黑，到了农村哪有不晒黑的道理。脸晒黑了，心练红了，这是当时的口头禅。每次来，妈妈都说我长高长结实了，夸大姨家的饭菜养人。大姨很高兴，好菜挑着给我吃。为了改善伙食，大姨父经常晚上出去放炸弹，那炸弹像个汤圆，外面露着一截细麻绳，大姨父说在街上买的，现在想来不可思议，荒唐的岁月，净出荒唐的事。买回来后，大姨父在炸弹外面裹层肉皮，说是野兽爱吃，吃了就爆炸。天刚亮，大姨父便起床去看炸弹效果，记忆中獾子被炸死多，嘴上豁了一大块，血淋淋的。大姨父拧着死獾子挂在院子的树上，然后操刀剥皮，动作相当娴熟。剥好獾子皮，剩下的活儿丢给了大姨，大姨父匆匆吃完早饭，牵着牛下田去了。大姨将獾子肉洗净切块，红烧后添些葱蒜和辣椒粉，再用小火焖，很快香气四溢，闻着直咽口水。
　　 大姨父在家不爱说话，我问一句，他答一句，问多了，他不再吭声，背对着我去抽旱烟。大姨看着窝火，一把拉走我，说：别理他，死木头，烂木头，一脚踢不出个响屁。走了没多远，听见大姨夫轻声骂：对伢子说那些，也不怕雷打头。大姨听着，噗嗤一笑。
　　 可是到了田里，大姨父一手拿着鞭子牵着缰绳，一手扶着犁铧，话便多了起来。那话不是对人说，而是对牛说，边犁田边说：照直趁沟走，照直趁沟走。牛很听话，干得很卖力，尾巴不停地摆动，后蹄溅起的泥水，弄得大姨夫满脸都是，像麻子似的，大姨夫一点儿不生气，任凭泥水在脸上干结、脱落。
　　 大姨家前面有条小河，是西河的枝杈，清清的河水，一年四季欢畅地流，滋润着田里的庄稼。河里有泥鳅和小鱼，村里的孩子常拿着渔具去捕鱼。那渔具是竹篾编制而成，成“L”状，上面一个弧形的扶手，放入河里草丛处，赤脚下水扑通扑通地踩，然后迅速提起渔具，便见到泥鳅和小鱼在里面跳。我很快学会了捕鱼的技巧，捕到许多鱼后，快乐的心情无法言表。大姨挑稍大的鱼烧着吃，太小的鱼用盐腌，然后拿出晒干，再用烟熏，那些小鱼拌辣椒烧，味道美极了。但是，我妈不许我玩水，说弄得一身泥水，大姨没工夫洗衣裳，净添麻烦。这是光趟话，实际上怕我受寒。大姨听懂话音，大声大气地说：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养伢子不能太娇气了，农村的伢子，冬天鼻涕挂得像面条似的，就是不生病发烧。
　　
　　 3
　　 在大姨家呆了大约两个月时间，有人告发了大姨，说她收养走资派的儿子，还和走资派以姊妹相称，严重丧失了阶级立场。不知大姨怎么知道这事，站在村口拍手跺脚地骂，整整骂了两天，把嗓子都骂哑了，谁也不敢吱声。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大姨这般厉害。有人私下对我说：谁要把你大姨惹怒了，准会掉一身皮。
　　 这话我不全信。我妈也很厉害，发起脾气来天崩地裂，我家没人不怕她，在公社里还管了好多人，现在被那些人管了她，管得一点脾气都没有了。然而，大姨仅管住大姨夫，在村里无职无权，村里人却很怵她。我想不明白。记得有一次，村里人到富农家搜查，搜出一顶礼帽，都说是他当保长时戴的，有人嚷着批斗他，被大姨制止了，说：那个病怏怏的样子，弄死了可是人命关天啊！说得谁也不再吱声。
　　 晚上，大姨似乎倦了，坐在灶前发呆，灶火呼呼响，映得大姨的脸红扑扑的。这时，大姨夫跑来喊：锅里是什么啊？糊啦！大姨一惊，嗖地跳起来，抢去揭锅盖，嘴里不停地叫：妈妈娘啊！妈妈娘啊！声音如被人掐住了脖子，失去了往日的震慑力。
　　 锅里烧了几个鸡卵子，呈焦黑状，像羊屎似的，几点水珠滋滋响。那几个鸡卵子，是大姨好不容易弄来的，准备烧给大姨夫吃。大姨心疼极了，盛到碗里，小心翼翼地剥去外皮，烫得把嘴都扯歪了。剥好外皮，大姨逼着大姨夫吃。大姨夫看着生畏，又不敢不吃，硬着头皮像吃药一样，一个一个咽进肚里。吃完最后一个，大姨笑了，大姨夫却满脸沮丧，嘀咕道：吃了许多这玩意，也不见你肚子挺出来。
　　 大姨脸色突变，碗和筷子摔到灶台，当当响。她扯着沙哑的嗓子逼近大姨夫说：你怪谁啊？怨我啊？还不是你鸡巴不管用。说完这话，大姨意识到说漏了嘴，眼睛飞快地瞥了我一下，我装着什么都没听见，拿着轱辘车玩——那是大姨夫做给我的。轱辘是一截圆木，中间钻个洞眼，用半根筷子穿进，然后，将竹竿一头破开，夹入穿着筷子的圆木，轱辘车便做好了，推着吱吱响，跑得欢。
　　 两人沉默一会，看见大姨在抹眼泪，大姨夫又吧唧吧唧地抽起了旱烟。灶膛的火渐渐灭了，大姨夫烟杆上的火星一闪一闪的。
　　 我赶紧拿来毛巾给大姨，大姨没擦眼泪，一把抱住我，大姨的力气真大，两只手像老虎钳似的，夹得我喘不过气。
　　 打那之后，日子如一碗没有放入调味品的汤，大姨和大姨夫都寡淡无味地喝着，我不管那些，依旧和小伙伴们在外面疯玩，一直玩到大姨喊我吃饭。有天，大姨烧好早饭，叫我和大姨夫吃，自己风风火火地出去了。等我们吃好饭，见大姨忽然抱来一个小孩，一进屋便大呼小叫起来，大姨夫像火烧了屁股似的，腾地站起来，烟杆咣当一下扔到桌上，烟丝泼洒一地。大姨夫全然不顾，径直去看小孩。
　　 那孩子是个男孩，看上去两岁左右，面黄肌瘦，说话口齿不清，听了半天，才知道喊妈妈，喊了许多遍，哇哇大哭，哭起来小鸟袋迅速鼓胀，像个吹起的气球。
　　 大姨边看小孩边对大姨夫说：那家女人怎么那样会生伢子，一个接一个地生，像母猪产崽似的，还都是男伢子。说完后，使劲亲了孩子一口，弄得满嘴都是泪水，大姨竟然不嫌弃，接着又说：人家养不活你，我养你，把你养得人高马大。
　　 从此，我多了一项任务——带弟弟。我走到哪里，就牵着他走到哪里，一歪一歪的，生怕碾死了蚂蚁。我走快了，他就哭，一哭我就害怕，一个劲地哄他，把他搂在怀里，让他的哭声变小，因为让大姨听见，准会挨骂：鬼撵你啊！那么大的伢子，带小伢都不会，只晓得饭往喉咙里捣。可是大姨过去没有骂我一句话，别人也不敢骂我，谁骂我大姨就跟谁急。大姨变了，一下子变得我不认识了。我知道，都是好哭的弟弟害了我。他为什么好哭呢？哭起来小鸟袋胀得好大，许多孩子用惊奇的眼神盯着看，丑死了。
　　 有一天，我和小伙伴们在草坪上玩，弟弟坐在那里，看我翻跟斗，我翻得越多，他就笑的厉害，咯咯直叫，浑身都在抖。只要他高兴，我就使劲翻跟斗，一直弄得我筋疲力尽，躺在草坪上。身边躺着一位长我一岁的男孩，歪了我弟弟一眼，伏在我耳边问：你知道这伢子怎么来的？
　　 人家送的呗！我没好气地答。
　　 不全对。那男孩神秘起来，声音更小地说：是你大姨偷了他爸爸，他爸爸才心甘情愿地把儿子送给你大姨。
　　 顿时，我的脑袋嗡地大了，一片空白。猛然坐起来，朝着男孩的脸上，狠狠地给了一拳。没想到，竟然打断了男孩的门牙。男孩想跟我拼命，瞪着通红的眼，像斗牛似的，可他打不过我。他最终哭了，嚎天大哭，撒开腿往家跑。
　　 整整两天，我都在忐忑不安中度过。生怕男孩的家长找我算账。然而，两天过后，依然平安无事，只是好多天才见到那男孩，笑起来门牙豁了一截，看着很扎眼。他说我把他弄得破了相，今后找不到媳妇才跟我算账。说的我一直心有余悸。
　　 几年后，我才恍悟过来，根本没必要为这事担惊受怕。俗话说，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捕风捉影的话，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找我算账。大姨那般厉害，真的要扒他的皮。
　　 后来，我把那男孩的话跟妈妈说了，妈妈不吱声。我不甘心，追着妈妈问：大姨干嘛要抱养伢子呢？惹的别人说闲话。妈妈叹口气说：你大姨命苦，不生育，迫于无奈才抱养伢子。可是妈妈怎么知道大姨不生育呢?大姨不是责怪大姨夫没用吗？妈妈狠狠地勾了我一眼，叫我浑身发颤，妈妈厉声说：大人的事，你管那么多干嘛！
　　
　　 4
　　 记忆中，第一座西河大桥竣工的那天傍晚，大姨带着我们一起去看热闹。夕阳的余晖，映得桥身分外壮观，像一道美丽的彩虹。桥面很宽，能行两辆卡车，两旁还有人行道。大姨显得很兴奋，伏在桥的栏杆上往下看，下面是奔流不息的河水，在夕阳的辉映下，波光粼粼。看了一眼，大姨便叫起来：妈妈娘！我头晕得像笆斗似的。可我一点感觉都没有，找块石头扔下去，好半天才听到水响。
　　 从桥的西头走到东头，忽然前面有人停住脚步，装着一副神秘的样子，叫大家看那边有个稀奇的好东西。大家精神一振，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堤坝下工棚里闪着灯火，几个男人正在赤条条地洗澡，光屁股一晃一晃的。短命鬼！大姨大声骂那手指的人，朝他背上打了一巴掌。大家哄然大笑。回到家里，大姨跟大姨夫说起那事，仍然止不住笑，笑得衣服里两只大奶上蹿下跳起来，让我想起田野上惊吓的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