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桥竣工后，大姨说：这下好了，带小伢去县城看病不用提心吊胆地过木桥了（因为木桥被洪水冲垮好几次，听说还淹死了人）。每次背着弟弟看病回来，大姨都叮嘱我：好好带弟弟，别让他哭。说着，塞粒糖果给我吃。那糖果很黑很硬，又很甜，都说叫古巴糖。我含在嘴里，半天才动一下，生怕弄碎了。记得有天，大姨在回来的路上，赶上下大雨，她把外衣蒙在弟弟身上，自己穿件单褂。到了家里，整个人像落汤鸡似的，一个劲地打喷嚏。大姨边打喷嚏边笑着说：有人念叨我呢！
　　 大姨夫看着心疼，熬碗姜汤递过来，说：你这样子，跟水鬼一样，哪个念叨你？找死啊！
　　 我要是水鬼，首先拉你做伴。大姨接过姜汤，吹吹热气，呷了一口说。
　　 大姨夫嘿嘿笑，脸上豁然亮堂起来，闪烁少见的光彩。他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拿起锄头说：有你这句话，死了也值得。言毕，钻进大雨中，朝田畈去了。
　　 大姨一口气喝完姜汤，抹了一把嘴，看着弟弟，眼睛红了起来。
　　 我只见过弟弟的亲生爸爸一次面，那是弟弟三岁生日那天，他提着两包糖和几个鸡蛋过来的。魁梧的身材，国字脸，肤色红得发紫。他看了弟弟一眼，用手指掏了两下弟弟的脸蛋，一副亲热的样子。弟弟愣头愣脑地看着他，像是哪儿见过却想不起来。大姨正好瞧见，喊我把弟弟带到外面玩，别在那里碍手碍脚的。
　　 俗话说，从小看大，三岁看老。大姨很重视弟弟三岁生日，几天前就定下了邀请的亲戚。大姨夫不知搭错了哪根筋，死活不想请弟弟的亲生爸爸来，与大姨拗了半天，大姨恼火了，叫他讲个理由，他讲不出，只是大口大口地抽着烟。
　　 中午，大姨烧了一桌子菜，亲戚依次落座后，大姨夫开始斟酒。酒是散装白酒，从县酒厂买来的高粱酒。大家见酒眼开，兴致高涨，使劲扯着酒理，声音把屋顶都要掀翻了。酒过三巡，有人告饶离席，找根细竹丫捣牙齿，站在桌边看热闹，不时插上一句挑逗的话。大姨夫像中了邪似的，听信别人挑逗，专找弟弟的亲生爸爸喝。弟弟的亲生爸爸也不示弱，两人喝得难解难分，如斗鸡一般。后来，大姨过来把酒壶夺走了，大姨夫嘴里含糊不清地骂着，我吓了一跳——他敢骂大姨！好在大姨去了厨房，没听见。
　　 过段日子，听说弟弟的亲生爸爸中风了，瘫痪在床。大姨去看了一次，大半天才怏怏地回来。大姨夫不理大姨，脸色阴得可怕。这是大姨夫的杀手锏。大姨说：妈妈娘，真本事。叫我几天不吃饭行，叫我一天不说话会憋死的。那次，大姨没憋到一天，一眼就看出大姨夫闷葫芦里卖什么药，大姨骂：你这人良心让狗吃了。
　　 大姨夫回了一句：报应。声音从咬得吱吱响的牙齿缝里迸出来。
　　 报应？你讲哪个啊？大姨逼近大姨夫嚷。
　　 大姨夫怔了一下，闪开大姨，朝地上啐了一口痰，走了。
　　 这日子没法过啊！大姨哭喊起来。
　　 可是到了晚上，大姨就主动哄大姨夫了，端盆热水，拉着大姨夫泡脚，大姨夫扭扭捏捏才坐下，把脚小心地伸入热水中。大姨看着发笑，说：放心，烫不死你。然后递上一杯热茶，茶里放了糖，大姨夫品了一口，脸上云开雾散。
　　 原来大姨夫也像小伢似的。我偷偷乐，肚皮忽上忽下，扯得生疼。
　　
　　 5
　　 妈妈恢复工作后，我要回到妈妈身边读初中。大姨家周边只有小学，而且唯一一座小学。两排平房，六间教室，教室的亮度看天的脸色。院子里有棵大树，枝丫上挂着一口钟，响起来悦耳动听。我每天踏着钟声，飞快地跑进教室，坐在课桌前直喘气，心在嗓眼怦怦跳。迟到了便要罚站，一站就是半节课。从二年级念到五年级，我只站了一次，感觉站在那里，被同学当猴看，浑身不自在。后来老师骂我：别以为你学习好，就吊儿郎当的，前面的路远着呢！这话我一直记着。
　　 离开大姨家那天，大姨哭了，妈妈跟着哭，一直哭到西河桥头。妈妈叫大姨回去，家里还有小伢。大姨停住脚，抖着嗓子叫我常来玩，声音如带血的锯齿。我走过桥后，蓦然回首，大姨还站在那里。于是我使劲挥动手臂，一直挥到大姨转身离去。
　　 随后的日子里，妈妈带我去大姨家多次。每次去，都给弟弟买件新衣裳。大姨欢喜不得，立即喊弟弟穿着瞧瞧。弟弟穿好新衣，大姨拨弄着弟弟转了一圈，说：大姐真会买衣裳，不大不小，正合适呢！又说：穿着人五人六的，长大了不知是龙还是虫。
　　 妈妈与大姨有着同样的命运——不生育。相同的命运，相同的个性，让两个女人总有那么多扯不完的话题。大姨羡慕我妈有福气，几个孩子争气又孝顺。妈妈说：呵呵，淘气的时候你没看到。转眼投向弟弟：你家亮亮（弟弟的乳名）也是好伢子，将来肯定有出息。
　　 妈妈娘，天晓得啊！我看是个锰铁屎，将来恐怕连钻子都钻不透。大姨咯咯笑着说。
　　 后来，我考上大学，分配在外地工作，见大姨的机会稀少起来。大姨家的情况，通过妈妈的传递略知一二。
　　 在我工作那年，大姨夫病逝，大姨哭得昏天黑地，弟弟披麻戴孝守灵了三天。没能参加大姨夫的葬礼，我一直很内疚。直到今天，大姨夫那张老树皮的脸，仍在脑海中不断闪现，嘴里依旧回味着獾子肉的香味。
　　 弟弟初中毕业后，死活不肯念书，大姨没辙，任其在家务农。说弟弟天生不是念书的料，她想通了，一个孩子留在身边也好，老有所依。
　　 弟弟是二十三岁结婚的。爸爸妈妈参加了婚礼，酒席从屋里摆到院内，地上鞭炮屑铺了厚厚一层，像红地毯似的。新娘很漂亮，都说大姨有福气，等着抱孙子，大姨乐得合不拢嘴。忙里忙外，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不久，弟弟果真争了面子，添了一个又白又胖的儿子。从此，大姨像守着宝贝似的，寸步不离地呵护孙子，谁也不敢碰她孙子一下——像当初大姨待我一样。
　　 大姨和媳妇之间的矛盾，是从弟弟夫妻俩打麻将事开始的。家里有个能干的婆婆，媳妇落个清闲，夫妻俩整日整夜地泡在麻将室。输了钱回来，相互埋怨，大姨听着恼火，她把这火一股脑儿烧到媳妇身上，媳妇忍耐，再忍耐，最后，婆媳间口水大战开始了，持续不断。在婆媳间的战争中，弟弟始终坐山观虎斗，任凭妻子将一瓢瓢脏水泼到大姨身上，大姨心灰意冷，好多次找我妈哭诉，悔恨当初不该抱养这个孽子。
　　 都是你惯的。我妈说：何苦呢！伢子大了，怎不能打个铁喉咙保他一生吧！除此之外，妈妈找不到更多地宽慰大姨的话。
　　 大姨终究没想通，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纵身跳入了西河，尸体漂到几里路才找到。没留下任何遗言，悄无声息。据说大姨得了轻微中风，害怕落个瘫痪。
　　 大姨被葬在西河堤坝下面。那天，全村老少都参加了葬礼。我请了几天假，送了大姨最后一程，心中无憾。回来的路上，我一直想着向来开朗的大姨，怎么忽然犯起糊涂呢？走着走着，有个中年男人喊住我，见我楞楞地看他，说：不认识啦？随即一笑，那个豁了一截的门牙露出来，一下子勾起我童年的回忆。
　　 你得给我镶牙齿。他说。
　　 我尴尬地陪着笑。白了他一眼说：大姨刚走，你就找上门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呆站那里，抓耳挠腮，说是讲着玩呢！目光随我一起看西河的水。岁月匆匆，唯有西河的水依旧静静地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你知道潜河吗？我问。
　　 他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