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忠，担水去！”高老憨田里收工回来，累得全身筋骨都痛，正打算舀一勺水洗一洗，见水缸可以当帽戴，便对啃着书本的儿子吩咐道。
　　 高老憨年纪在六十五岁上下，背弯得像一张弓。十年前，他老伴丢下他和求神拜佛、烧香许愿，四十岁上下才得来的独根苗小忠，先到那边去了。老憨又做爹，又做娘，吃尽了苦头，总算把小忠拉扯大了。如今小忠已十八岁。这孩子还算出息，去年考上了县里的高中。如今放暑假了，便在家里呆着。一整天地捧着书，好象里面有什么宝可寻的。经常饭也忘了做，水也忘了挑。没准那出息就是这般混出来的。老憨暗自这么想。
　　 小忠磨蹭半天，放下了书，却不去拿那担水钩和水桶，只是两眼直钩钩地望着老憨。
　　 “快点去吧！再迟天要黑下来了。”老憨催促道。
　　 “爸，我说……我说咱家也装自来水吧！”
　　 原来你磨磨蹭蹭，琢磨的是这么一个鬼主意！什么“自来水”不“自来水”，它能比得上“龙泉”水吗？
　　 “龙泉”其实是高山村的一口井，在村的西头。它的来历，还有一番传说呢！
　　 在很久很久以前，高山还没有村，只在一间茅草屋里，住着父女两人。只晓得他们姓高，名字已记不清了。那时高山缺的是水，吃用的水要到五里路外的山脚去担，因此看得水比银洋钱还金贵。
　　 一日，一个讨饭人打高山过，走得口燥了，便向父女俩讨点水喝。他这一喝不要紧，倒把大半缸水喝下去了。父女俩又奇怪又心疼：哪有这般会喝水的？这大半缸水又要好几天担了。心里这般想，只是不好开口讲。
　　 那讨饭人喝完水，对着地上喷了一口，道了声谢，走了。父女俩走到近旁一看，大叫“奇怪”。原来那地上竟被讨饭人一口水喷出个大窟窿，窟窿眼里汪着清冽冽的一窝水，照得出人影子。那水还一个劲地往上涨，不一会就漫出窟窿，顺着地面低洼处，流出了一条小小的溪。
　　 后来，有人讲：那讨饭人八成是龙王变的。许是父女俩每日到五里外担水，这辛苦感动了龙王，于是借父女俩担的水，为他们引来了山泉。
　　 从那以后，父女俩再也不用为担水的事发愁了。他们用这泉水烧茶煮饭，他们的后代用这泉水洗汰衣裳。高山村的人丁渐渐兴旺了起来。后来，人们又把那窟窿眼挖大，四壁砌上石头，边缘铺上石板，就成了一口井。取龙王引水的吉利，便唤它做“龙泉”。
　　 那“龙泉”水，热天冰凉，出了汗舀上一盆洗过，立时神清气爽；冷天直冒热气，触手不冰，还有丝丝的暖。用它烧的水，喝起来清中带甜；用它泡的茶，十步外闻得香。
　　 热天到来了。高老憨每晚收工回来，总喜欢用“龙泉”水洗一把脸，擦一擦身。听他讲：这一擦洗，不晓得什么缘故，身上的疲劳就被赶跑了。再用“龙泉”水烧的滚水泡上碗细茶一喝，精神又来了。第二天干起活来劲道又是十足的。没准是借了“龙”的神力吧？
　　 今天收工回来，本想舀水来擦洗一番，没想到水缸里一滴水也没有。叫小忠去担水，他又这般磨蹭。老憨心里老大的不自在，窝了一肚子的火，只是没有发作。
　　 “爸，你看，人家都装上了。就咱家……”见老憨没吭气，小忠又插上一句。
　　 这一说不打紧，却勾出了老憨的一桩心事。原来，近半年来，高山村的人不晓得中了什么邪，一个劲地往后山跑，说是去寻找什么新水源。找来找去，总算在一个石头缝里找到了一股泉水。于是就拿一根根老长的塑料管子，到那石头缝里接出水来，流到各家的水缸里，这名堂就叫“自来水”。全村五十三户，有半数还多的人家接上了这玩艺。没有接的大都是手头紧的缘故，听讲那塑料管子要半来块钞票一公尺呢！
　　 老憨没接自来水，倒不是他没有钞票买那管子，而是他压根就没把那自来水放在眼里。那算什么自来水？洗过的东西要上一层锈，烧出的水泡茶又苦又涩。放着“龙泉”好水不用，偏生要去鼓捣这又浑又苦的自来水！谁晓得它是“死来水”还是“活来水”呢？
　　 “爸，自来水装上了，就不用挑水了，多省事。”小忠看来是铁定了心，不说服他爸是不肯停歇的。
　　 “原来你是怕担水，才出这么个鬼主意。告诉你：你爷的爷，你爷就是担‘龙泉’水吃过来的，你爸担‘龙泉’水吃，把你也养这么大了。什么自来水不自来水，少跟我来这一套！”
　　 高小忠碰了一鼻子灰，不情愿地走到屋角，弄得担水钩上的铁环一阵“叮呤当啷”响，总算担着空水桶，一步一蹭地出门去了。
　　 老憨只得来到灶下，自己生火做饭。那火生了一半，小忠担着水回来了。老憨上去想帮儿子把水倒入水缸，却发现两只水桶都是空空的。
　　 “这是怎么了？”你小子成心和我作对怎么的？老憨盯住儿子问。
　　 “没水！”小忠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没水？”老憨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昨日我担水时，那井水还是满满的。有一年大旱三个月，山脚的山坑都断了水流。“龙泉”照样是满满的。今儿个又不曾见旱，怎地就没了水呢？
　　 “小毛把尿撒到井里，他家里人正在换井水呢！”
　　 高山村有一条规矩：谁家的人不小心把秽物弄到水井里，甚或是小孩子掉到井里，就由谁家大人将带有秽气的水舀干，这名堂就叫做“换井水”。
　　 井水以前经常有人换，大多是小孩子不小心掉下去的缘故。可今日换井水，为的竟是有小孩子往水井里撒尿！
　　 居然把尿撒到水井里！那井里是吃的水，是“龙泉”水啊！什么地方不好撒，偏生要撒到井里去？这个遭天雷打的小毛！老憨心里暗暗骂道。
　　 也不晓得什么缘故，从什么时候开始，村里人对“龙泉”水不甚爱惜了。老憨便三天两头看见，有的婆娘把裤头拿到井边来洗，那上面还有丝丝的红，看着让人想吐。有的娘们把小孩子的尿布屎片也拿到井边来洗，大老远就闻得那骚臭气。
　　 老憨听老班辈人讲过：民国十三年，红的跟白的斗得不可开交，在井边杀了几个人，那血腥秽气把“龙泉”水也冲跑了，水井燥了一个月。结果高山一带大旱了三年。如果听凭村里人这般乱来，“龙泉”水总有一天会一去不回头的。尽管老憨磨破嘴皮，劝村里人不要把秽物弄到井边来洗，但得到的不是白眼，就是不冷不热的回话。活活地要把老憨气个半死。
　　 如今，竟有人对着“龙泉”撒尿了！
　　 “爸，锅里冒烟了！”经儿子这么一提头，老憨才晓得锅里没有放水。于是对小忠说：“到你二婶家去借一桶水来。”
　　 “二婶家用的是自来水。”小忠故意说了这么一句。
　　 “管它自来水不自来水，快去！”小忠借来了水，倒入锅里。一边量米做饭，一百又对老憨嘀咕起来。
　　 “爸，要是装上自来水，就不会有今天的难堪了……”
　　 这一嘀咕，好象是在老憨的火头上浇了一勺油，他将火钳一摔，大骂起儿子来了。“闭上你那张臭嘴！老子的事不要你多管。再要放屁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儿子眼泪汪汪，不做声了。
　　 “哎哟！”老憨的腰突然痛了起来。那是十年前一个大雪天担水摔伤后落下的。每到干活吃力之后就要发作。这一来，没有十天半月是不会好的了。真是碰上了鬼！
　　 看来小忠讲得也有点道理。这“龙泉”水好是好，但要长年担着吃也是够累的。虽说这多年担水也吃过来了，但也把这背给压驼了，腰给摔伤了。要是装上自来水，倒省了担水这份事。更何况咱这把老骨头是一天天不中用了，小忠他又不经常在身边，这担水的事还要靠自己来呢？
　　 不晓得什么缘故，最近一段时间，老憨总觉得自己怕起担水来了。许是老了体力吃不消，许是看到小忠在身边。尽管口头上挂的是“这多年担水吃也担过来了”，但只是嘴甲硬。那担水钩还没有上肩，那腰就隐隐痛了起来，要担水就支唤起儿子来了。大概人都是图省力的吧！不用担，那水就会流到水缸里，够你吃，够你用，这样的福，怎地就不晓得享？
　　 第二天，老憨就叫小忠买来了管子，接上了自来水。
　　 可是，老憨就是用不惯那自来水，总觉得那水里有一种味，一种说不出名堂的味。要是在平时，他渴死都不喝这样的水。可是现如今自己的腰病发作了，挑不得那“龙泉”水。叫小忠挑吧？没接自来水时他就不情愿，现在更唤不动他了。将就着喝几天这“死来水”吧！待我腰痛好了，就好办了。
　　 一晃十几天过去了。那老天爷也好象有意跟高山人过不去，足足晴了十几天，半星雨水也不见。后山石头缝里的泉水起初还顶得住一阵子，村里的自来水也勉强够用。到后来，就渐渐地不顶事了。尽管那水管一天到晚都在滴，但半日也滴不满一个水缸底。最后干脆就停了滴。一些人家开始把用作浆水桶的木水桶倒腾了出来，刷洗刷洗后又派上了用场。“龙泉”边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光景。每到日头落山后，担水的、擦身的、洗衣的、什么也不干只来凑份热闹的种种人，来来往往，就是不断。井边上布满青苔的石头路，也被人们踩得光溜溜的。老憨的腰痛也好了。
　　 这一天，天将黑的时候，他挺着罗锅背，挑着空水桶也来到了“龙泉”边。看到井边聚了这许多人，听到从人堆中发出的嘻嘻哈哈的笑声，他的心里就如热天里吃了凉粉般舒服。那自来水顶什么事？这下真的成“死来水”了。还是“龙泉”水好，任你怎么晴也燥不了。
　　 “老憨伯，你也担水来了？”有人问。
　　 “是，来担担水。我那‘自来水’不顶事了。”他不自觉的把话题往“自来水”那方面引。
　　 “是啊，自来水不顶事。这不还要担水吃。”有人附和了一句。
　　 “还是‘龙泉’水好。”不晓得是那个冒出这一句。
　　 老憨的话题马上就来了。干脆放下水桶，叉着腰讲了起来——
　　 “要讲这‘龙泉’水嘛，倒也确实不错。用它烧的水泡茶，吃起来格外提神。那味道更是盖了。若天用它洗脸擦身，还长精神呢！而且，而且凭你怎么大旱，总断不了水。什么时候看见‘龙泉’断过水？……”
　　 “‘龙泉’水好是好，就是担起来吃力。”有人不冷不热地插了一句。
　　 “这担水的事，要吃水总是要担的。咱高山村祖公历代也都是这般担水吃的，也没见哪个担水担坏了身子……”
　　 “扑通！“井里突然响了一声，一阵水花溅了出来。”
　　 “小孩掉井里头去了！”有人惊叫。
　　 大家七手八脚地将小孩拉了上来，是小毛。只见他吓得脸都青了，哭哭啼啼地，全身上下没一根纱是燥的。幸好是热天，就当洗了个冷水浴。可那“龙泉”水终究不是山坑里的水，大人尚且不敢拿它来浇身，更何况是一个小孩子！只见他身上起了麻点，打起抖来了。
　　 “快把他送回去换衣裳，别冻着了！”马上，有人把小毛领走了。
　　 许是对他做恶事的一个报应吧？想到前些时小毛曾往井里撒尿，老憨心里这么想。让你小子也尝一点苦头。这“龙泉”水里撒得尿吗？嘴上没说，心里却对小毛掉井里有点幸灾乐祸。
　　 这一来，又要换井水了。老憨这才记起刚才只顾了讲话，却忘了打水。家里还等着水用呢！这一来，可怎么办？都怪小毛这狗娘养的，不早不迟偏偏在这个时刻掉井里，要寻死也不拣个好时辰。
　　 “这可怎么好？我还等着水做饭哪！”老憨对着空水桶，急得直跺脚。
　　 “这‘龙泉’水质好，你就担担回去烧饭也无妨。没准烧出来的饭更香呢！”有人打起老憨的官腔来了。
　　 “我刚才担回去一担了。分一桶给你吧！”一位老年人对老憨说。
　　 老憨忙不迭地道谢，从老年人那里匀来里一桶水。
　　 “这井连个井圈也没有，也该修一修了。”人们好象今日才晓得这井是没有井圈的，于是有人这么提议道。
　　 “修一修当然可以。只是这修井的钞票从哪里出？”
　　 “大家可以来凑一份”，老憨突然想出个好主意，“我出十块！”
　　 “我出五块！”
　　 “我出三块。”
　　 “我出五角。”
　　 ……
　　 又是十多天过去了。井圈还是没有修成。“龙泉”还是老样子。
　　 忽一日，人们来到井旁，发现井水比平常时高出了许多，差不多要从口里漫出来了。这可是开天辟地没有过的。村里一时议论纷纷：井水突然上涨，不晓得主得是祸还是福？
　　 当晚，没有听到雷公响，没有看见闪电亮，在人们都睡死过去的时辰，天上落下一场大雨。第二天，人们从挺尸中醒转来，才发现夜间下了雨。一个个人家的水缸满得过了沿，屋里地面撑得船，那水浑黄浑黄的。
　　 于是人们把这场不明不白的雨和“龙泉”连了起来，从这当中又发现了一个秘密：“龙泉”能预卜天晴落雨，井水上涨是“龙王”显灵。
　　 转眼到了旧历年底，家家户户忙着准备年货。高山人有个习惯，就是在每年旧历年底准备年货时，必须做油炸豆腐，炸得又多。有的人家年前炸的油豆腐，要吃到来年的端午。至于为什么一次就做这许多的油豆腐，这当中的讲究就多了。有的讲：这段时间天气冷，做起的豆腐霉不了；有的讲：这段时间空一点，平时没得时间做；有的讲……
　　 老憨独有他的讲法：这段时间“龙泉”水好，做的豆腐炸起省油，皮嫩，好吃。要做豆腐，得需好多的水，担起水来够麻烦的。幸好小忠放寒假了，在家里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