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小说】袜板血案
那是陆霄在文革中亲身经历的一场血案。
上百个疯狂的年轻人,把另外几十个,曾经是战友的年轻人,打得血肉横飞、惨不忍睹!
然而引发这场血案的导火索,竟然是一只很普通的袜板!早年老百姓家里,用来补袜子的一种工具。木质的,很简单,也很实用。把袜子套在上面修补很方便。
随着时间推移,兵团内部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宁夏农十三师改成了兰州生产建设兵团农五师。陆霄所在的林业连也改成了三十二团九连,陆陆续续从其他各个连队,抽调来一些人员,补充陆霄所在的连队。
人杂了,关系自然就复杂了。不同来源、不同成分的人之间,摩擦和矛盾与日俱增。尤其是在“文革”中派性的作用下,使得连队的形势变得扑朔迷离,而且充满了煞气。就像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只要有一点火星子,就可能发生爆炸!
连队各方面都很混乱,基本是一种无政府状态,连长和指导员都在靠边站。要说权,其实一个小小的连队也谈不上。无非就是管管百十号人的吃喝拉撒睡,再就是训练和出工。到这份儿上,唯一的两样正经事儿早停了。睡觉肯定没有再去管,唯一剩下就是管吃饭。
人不管革命,不革命都要吃饭。那地方可没有饭馆,就是要自己煮,也连锅碗瓢盆都没有。火,倒是现成的,每个宿舍都有一只砖砌的大火炉,用来取暖的。
结果管理权,也就是剩下管食堂了。就这样的所谓权力,一样是你争我夺!因为那是一种象征,谁掌握权力,就说明谁正确。执行和拥护的革命路线!
大串联一开始陆霄就在到处跑,从西到东,由北向南,差不多跑遍了大半个中国,一直跑到战火纷飞的越南战场。有小半年的时间都在外面,直到1969年的年头上,阴历的腊月里,陆霄终于回来了。
他没有想到自己混在外面的几个月里,一手组建的“红色军垦兵”,居然就壮大了!问过杨抒怀,他还是名义上的“一号勤务员”。老杨告诉他,原来知青成立的组织,因为头头们回北京先后解散了,剩下的知青,都参加了“红色军垦兵”。等头头陆续回来,感觉合在一起更有实力,也都加入进来,便有了今天的局面。现在旗鼓相当的就是“红色军垦兵”和“井冈山”。这两个组织已经实现了联合夺权,但因为“井冈山”成员虽然出身好,却没有什么文化,实际掌权是“红色军垦兵”
唯一的特例,是从外面合并进来的十四班。因为“红色军垦兵”的核心组不同意接受她们,就成立了一个“红旗兵团”,把原来五连拆散的人都组织进去了。不过,在九连她们这个“红旗兵团”,一点实力也谈不上。
陆霄是“红色军垦兵”的创始人,一回来,核心组就建议陆霄进来。老杨还提出,由陆霄出任“一号勤务员”。陆霄拒绝了,告诉他们自己对这些不感兴趣。不过陆霄对王和平自己组装的扩音器很有兴趣,就提出了搞个广播站,这个由他来负责。这样陆霄便成了“红色军垦兵”的宣传部部长和广播站站长。广播的内容就是一些大字报和人民日报、解放军报上的社论,偶然也放一些所谓革命歌曲。
父亲曾经到宁夏来看过陆霄,带给儿子带来几样东西,被誉为:老革命送给年轻一代的“三件宝”。其中的一件就是,一个针线包和一只袜板。这是一件发扬艰苦奋斗精神的传家宝。
其实,这只袜板陆霄自己就没有用过。男孩子嘛,很少会喜欢做些缝缝补补的事情。他已经算女性化了,会缝被子、补衣服。还学会了塑料丝,(俗称玻璃丝)编织小玩意,拿着绣花绷子绣花等等。在连队陆霄是个小兄弟,所有的女知青几乎都比他大,这些缝缝补补的活,总会有那些姐姐们主动帮忙。
陆霄的那只从来没有用过的袜板,自然一直也就不在他的身边,多数时间都是在女生宿舍里“为人民服务”。陆霄也不会去想到它。
陆霄在整理自己物件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这只袜板,便随口问卢鹏,有没有看见袜板?
他是连队里最早开始和女孩子走动的一个,那边发生什么情况,卢鹏准是第一个知道。
卢鹏想了想说,在十四班陈艳华的手上。
陆霄一听就楞了。这个陈艳华是从五连调来的。
五连是当时团里,最混乱的连队,一直被称作“流氓连”。传说刚刚到宁夏的第一个月,就发生暴乱,竟然在一个晚上,打跑了全连所有班排以上干部!最后是营长带着武装排冲进去才镇压住。
可还是治不了根,一年换了三任连长指导员,还是改不了局面。最后,团里下决心彻底解散了五连,将所有的成员都分散到了不同的连队。
为了防止这些人到了新的连队继续闹事,分到各连队的人数,都不超过一个班。这个十四班,就是大家私下说的“五连流氓班”。虽然是些女孩子,可都是不简单的人物。其中有好几个,曾经是北京社会上“大姐大”级的人物。有个叫臧梅的,居然有四个流氓集团老大,为她发生武装械斗,打死了好几个人。
陈艳华在她们中间还是算不错的,只是喜欢打架而已,一个挺漂亮的女孩子,搞得像个母夜叉。陈艳华身材好,像个练体操的运动员,脸也漂亮,眼睛大大的,就是脾气极差,稍有不如意开口就骂、举手就打,整个一个女土匪的脾气。
陆霄听说袜板在她手上,脸马上就沉下来了,追问卢鹏,是谁把袜板给她的。
其实,不问也知道。九连原来的男女青年,都不和那个班来往,陈艳华不可能从其他人手上,得到这只袜板。
不出所料,卢鹏吞吞吐吐承认,陈艳华是从他手里拿的。陆霄立刻要他马上拿回来。卢鹏一口答应下来。
第三天的晚上,卢鹏真把袜板拿回来了。
他拿着袜板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在大家面前晃动,嘴里还在唱着一支歌。那是一支很流行的革命歌曲,里面有这样几句词,“鱼儿离不开水啊,瓜儿离不开秧,……”
这家伙不好好唱整支歌曲,却在那里反反复复唱:“鱼儿离不开水啊,瓜儿离不开秧,”。
大家都奇怪,问他搞什么名堂?卢鹏却把手里的袜板拿出来,在众人面前一晃。袜板的白木底板上,竟是多了一幅钢笔画!那幅画画得真好,是一对吐着水泡的小金鱼,旁边还有几颗水草。角落里有陆霄的名字,字也写得非常漂亮,秀丽而不失飘逸。
一个袜板能有多大?居然画上了这么多内容,而且画得这么漂亮!陆霄顿时就愣在那里。
卢鹏还在一边说怪话。“你们看看吧。一对戏水的小金鱼!哈哈,是不是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真看不出来,陈艳华居然还有这样一手?”
王和平拿过袜板看看,点点头说:“你们别说,画的真有点水平。看起来她学过,怎么没有听说呢?”
卢鹏又把袜板拿回去,塞进陆霄手里,说:“不光画好,这题材更加好!鱼水情啊!哈哈,你们就没有发现?大鹏回来没有几天,陈艳华眼睛一直望这里看?”
其他男孩子也开始起哄了。
“对了,昨天在食堂,看见陈艳华一直盯着大鹏看!”
“哈哈,大鹏,你艳福不浅啊!这个陈艳华,可是当初五连一枝花!你看看那脸蛋,还有那魔鬼身材啊!”
这些没有什么恶意的玩笑,却很严重挫伤了陆霄的自尊心。
陆霄盛怒之下,把手中的袜板“咔嚓”一声,拦腰折断了。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已经把两截袜板扔进熊熊燃烧的火炉。
一屋子的笑声戛然而止,谁也不再说话。
陆霄阴沉着脸说了一句。
“以后谁再提袜板,别怪我和他急!”
袜板烧了,事态来了个急转直下……
陆霄烧掉了被陈艳华画上“如鱼得水”的袜板。
这件事当天夜里,已经在连队的各个宿舍里不胫而走。
第二天从一早起,遇到的人看陆霄的眼神就有点异样,也有些关系好的,干脆直接来问陆霄。不过没有人敢用这件事,再和陆霄开玩笑。
很显然,陆霄昨天盛怒之下的举动,还是发生了作用。陆霄一点没有考虑过,自己这个举动实在是有点小题大做,而且也过于鲁莽了,根本没有想到可能带来的其它后果。
到吃午饭的时候,陆霄从食堂打好饭,端着饭盆回到宿舍时,一眼看见陈艳华一手叉腰,横眉立目,堵着宿舍的门站在那里。门开着,王和平、卢鹏、张跃炎都在屋子里。
陆霄走过去冷冷对她说了句。“麻烦你让开。别堵着门。”
陈艳华却拧着脖子,怒冲冲指着陆霄说:“你为什么把袜板烧了?”
陆霄冷笑一声,反问:“哼,烧自己的东西,和你有关系吗?”
陈艳华楞了。“你?……可……”
“你什么你?可什么可?你是说上面,可有你画的东西吧?”
陆霄当时就没有打算给她留面子,话头子一点余地都没有留。
陈艳华气得脸都涨红了,可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反驳?不由结巴起来。“你别……给……脸,不……要脸……”
“我不要脸?还是你不要脸?你莫名其妙在我的东西上乱画什么‘如鱼得水’?你给我听好了,你要如鱼得水找别人去!我陆霄,不吃你这一套!”
陈艳华被陆霄这番话彻底激怒了,对陆霄一巴掌挥过来!陆霄一只手端着一盆菜汤,另外一只手端着一碗菜,上面还有三个窝窝头。面对迎面挥来的巴掌,只能是条件反射的避让。他的头一偏,下意识用端着菜汤的右手,迎上去格了一下。
“哐啷”一下,一盆菜汤全部洒在陈艳华的衣服上。
陈艳华的手,被热汤烫着了,一面看手一面甩,嘴里大骂:
“你他*听着!你会后悔的!这事没完!”
看见两个人动手了,屋子里的人,还有其他宿舍门口看的人都涌了过来。有的拉住陆霄,有的拦住陈艳华,把他们硬生生的分开。陈艳华被十四班赶来的人拉走了。
事情暂时告了段落,一连几天都很平静。只是偶然两个人面对面碰上了,谁也不理谁。陆霄已经开始冷静下来,后悔怎么会和一个女孩子动起手来?而且还是这样一个女孩子?想再过一段时间和她解释一下。因为各种其他情况发生了变化,陆霄很忙,也就把这事情忘记了。
由于联合夺权以后的各派利益分配不均,各种矛盾开始激化。连队大字报的指向也在发生着变化,叫大家没有想到的是,那个所谓“红旗兵团”,接二连三贴出了大字报。指责九连的领导小组,将她们排除在外是一种很严重的错误。因为红旗兵团的绝大多数成员都是“红五类”出身,相反,目前在九连掌权的“红色军垦兵”,大多数成员都只是“可教育子女”。
所谓“可教育子女”,是当时专指“地富反坏右,军警宪特资”成分的子女。那是针对“血统论”,而提出的一种观点。大致意思是,党的政策历来是“讲成分,不唯成分,重在政治表现”,大部分阶级敌人的子女,是可以教育好的。
在“文革”十年,甚至在“文革”结束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政策都在组织部门执行。它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它起到了保护一批人,不再遭受进一步迫害的作用。但是,在另外一方面,它又严重影响一些人的被合理使用。有许多优秀的年轻人,由于属于“可教育子女”而不能上大学,不能被提干。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中国的成分论,伴随着中国的阶级斗争,在人们的生活中长期存在。
……
形势变得越来越严峻了。先是要求改组革委会的大字报越来越多,语气也越发尖锐和激烈。后来变成了一种号召,号召全体工人阶级、贫下中农为主体的革命群众团结起来,把被一小撮阶级异己分子把持的革命政权重新夺回来。
什么是“阶级异己分子”?什么是“一小撮”?估计已经有很多朋友不明白。这两个词组现在已经死亡,属于文革词汇。“阶级异己分子”其实是1947年土地改革时期,关于土改工作的一条政策。
当年的《晋绥日报》特意对所谓“阶级异己分子”作了很详尽的解释:“阶级异己分子,就是地主等剥削阶级分子。他们假装进步,假装革命,或隐瞒成份,混进了革命队伍。他们的特点是溜沟子,拍马屁,阳奉阴违,两面三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们利用各种机会和权力,为非作恶。他们是“挂羊头卖狗肉”,破坏党的政策,替敌人替地主阶级办事,欺压群众的。这些坏蛋就叫做阶级异己分子。“下面还有更长的一段文字,实际上就是对所谓“可教育子女”的诠释,也是很长一段时间内,党的阶级路线和组织路线。
“此外,有许多地主等剥削阶级出身的人,特别是青年知识分子,他们参加革命的时候,是真正叛变了自己原来的地主封建家庭,投降了无产阶级,坚决和农民站在一起,反对地主封建,这样的人,虽然出身于剥削阶级,但是他已经转变了,所以也是很好的同志。这样的同志应该在土地改革当中,全心全意给群众办事,更虚心向群众学习,严格锻炼自己。对这样的同志,应和阶级异己分子分别开。另外,还有许多地主等剥削阶级出身的人,他们参加革命,只是为了抗日或看到共产党好、八路军好,但是还没有完全许放弃了自己阶级的思想,这样的人,特别需要在土地改革当中,好好考验、锻炼、改造自己,必须坚决和自己的家庭,从思想上经济上断绝关系,坚决拥护农民彻底平分土地,和农民一起,为彻底打垮地主阶级彻底消灭封建而斗争。只要能够这样,这些人也可以成为好同志。否则就只有走到阶级异己分子的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