佤族山区有一种野生无花果，它的果实香中带甜，美味无比。娜布说，这种果树从来不会开花。肖龙儒查阅资料后发现，这种果其实早就开过花了，只是花朵深藏在花托里，人们无法看到罢了。
　　
　　 一
　　 一九四五年秋天，肖龙儒从师范学校毕业。作为第一批进驻佤山的教师，他跟着工作组的同志们在驻地部队的护送下，步行三天三夜辗转到了西盟佤山。他们这一批进驻佤山的工作组除了他外，还有另外一位教师和两位电影放映员。在驻地休息了一夜后，便分赴不同的村寨了，肖龙儒由佤寨派来的民兵接送到学校。
　　 来接他的是一位叫娜布的女民兵。一看到娜布，肖龙儒就笑了。一双光溜溜的大脚板又黑又厚，配上她矮矮小小的身材那是相当的滑稽。肖龙儒心里的民兵战士不说是顶天立地，至少也应该有一点高大，有一点威猛吧。可眼前这位叫娜布的佤族小姑娘，年龄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个子也就一米五左右。个子矮小也就算了，可她拼拼还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左肩挂了个军用水壶，右肩背了把老长老长的土步枪，腰带上竟然还插着一把笨重的佤族长刀。
　　 看到肖龙儒望着自己笑，娜布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有什么好笑的，没见过佤族姑娘吗？”
　　 哇，这眼神好有杀伤力！肖龙儒想，不错，就这双镶在黑皮肤里的大眼睛是全身上下的亮点了。
　　 就在肖龙儒愣神时，娜布一摆头，很轻松地拎起他放在床上的背包，往身后一甩说：“还愣着干吗？跟我走吧！”
　　 肖龙儒赶快跑到前面，去抢娜布身上的背包：“还是我来吧，这么大个包哪能让你一个小姑娘家来背呢？”
　　 “嗯，肖老师可真是小瞧人了！咱山寨的路不好走，你小心跟着我走就是。”
　　 说完，她回过头来冲肖龙儒浅浅地一笑。这笑倒还挺好看的，肖龙儒心里想着，并也跟着甜甜地回应了一个笑脸。
　　 就这一笑一应，一下子把两个人的距离拉近了。他俩一边走一边聊了起来。
　　 肖龙儒告诉娜布，他九岁时便失去了父母，在亲戚和老师们的资助下才得以完成学业。所以，在毕业分配时，他就提出要求分到最艰苦也最需要他的地方去。就这样，他来到了西南边境的佤族山区。
　　 娜布高兴地说：“老师你来太好了，这回我可以跟着你学认汉字啦。”听娜布说，她们寨子里没有人认得汉字，就连会说汉话的也只有少数几个年轻人，她就是其中的一个，她们也都是在工作组和部队进来以后才学会说的。
　　 他俩边走边聊，山路越来越窄也越来越陡峭了，路边到处都是高过膝盖的杂草和刺滕。娜布走在前边，一只手用长刀把路边的杂草和刺滕砍倒，另一只手扒开树枝让肖龙儒先走过去，然后又朝前跑去砍开前面挡道的树枝。娜布就这样忽前忽后、忽上忽下地在杂灌丛生的山路上奔跑着，身上挂满了各种东西却还是一脸的轻松。而山路上那些乱七八糟的荆棘，竟然被她那双又大又厚的光脚板一根一根的给踩断了，把个肖龙儒看得是目瞪口呆。
　　 从后面看，身上背满东西的娜布活脱脱就是一个在山上爬行的大乌龟，除了佤族筒裙包裹着的小屁股在杂草丛中灵巧地摇来摆去，其它就是一个漆黑的大龟壳了。肖龙儒看着想笑，但此时的他已经笑不出声来了，这难走的山路早已把他折磨得喘不过气来，本来想坐下来休息一会的，但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了。想想也实在说不过去，自己所有东西都背在娜布身上了，总不能再把这一百多斤的躯体也交给一个小姑娘来背吧。
　　 他追上去说：“这刀很好玩的，也让我来砍砍试试嘛。”
　　 其实，他就想拿过长刀当拄棍用呢。他拿过那把佤族长刀，东边一刀西边一刀的乱砍乱捣着，感觉这样倒还有了些精神。走着走着，他看到路边有一棵高大的黄毛树，枝叶浓密，树影婆娑，他忍不住大喊一声：“哇塞，好壮观哟！”便拿起长刀在树杆上“啪”地猛敲了一下，这一敲可不得了，一下子惊动了树枝上的蚂蜂窝。
　　 二
　　 睡在树上的蚂蜂被他这么一惊，一下子就象是空中散下了一阵黑沙，铺天盖地的朝肖龙儒冲了下来，他惊恐地大喊道：“救命啦—救命啦—”便朝着山坡上飞奔起来。可是他跑得越快，那些蚂蜂飞得也就越快，“嘤嘤嗡嗡”的象一股黑旋风似的紧紧跟着他，并且把他整个人都给团团围住了。
　　 娜布飞快地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跑上去紧紧地抱住他，一下子把他按倒在草丛里。肖龙儒只觉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望不见了。原来是娜布用她的衣服把他的头和脖子包了起来。肖龙儒屏住呼吸，只感觉到一大团蚂蜂“嘤嘤嗡嗡”地在他们头上、身上乱飞乱叫，但他动弹不得，因为他的脖子已经被娜布死死的按住，而且娜布紧紧地把他压在了她的身下，小声说：“别动，不许喊！”
　　 蚂蜂在他们身上盘旋了一会后，又“嗡嗡嗡”地叫着飞走了。肖龙儒听到蚂蜂的声音远去后，掀开头上的衣服坐了起来，起来后第一眼便看到娜布那油亮亮的黑肚皮，圆鼓鼓的肚脐眼随着她剧烈的喘息一起一伏的。原来娜布把衣服脱下来给他包头后，身上就只穿着一件超短的佤族小褂子了。
　　 肖龙儒看了一眼便脸红了，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娜布“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没见过佤族姑娘的肚皮吗？有什么好奇怪的。你看看你自己吧，头上都长出山包包了，也比我好看不到哪里去呢。”
　　 这一说，肖龙儒便感觉到头上疼得厉害。用手一摸，感觉额头上长出了好几个大包子。娜布说，幸好她及时用衣服裹住了他，要不肖龙儒脸上的白皮肤现在恐怕早就变成一堆黑蜂窝了呢。
　　 肖龙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好险哪！可是，蚂蜂后来为什么又自己飞走了呢？”
　　 娜布哈哈大笑道：“那可能是你长得太白了，蚂蜂也不忍心吃你的肉呢！”
　　 肖龙儒摸了摸额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娜布告诉肖龙儒，如果在山上有蚂蜂追你，那你千万不要跑，你越跑得快蚂蜂就追你越凶。你得躺在地上装死，蚂蜂看不见你它就会飞走的。
　　 肖龙儒不得不对眼前这个黑黑小小的佤族姑娘另眼相看了。就在她刚才一把将自己放倒在草地上的瞬间，他就已经心服口服了。
　　 娜布说：“忍着点，一会我给你处理一下。”她轻轻地拉着肖龙儒，来到了一条小溪边。
　　 娜布让他在溪边的一块石头上坐着休息，她就在溪边找一种叶子宽宽的草药，她说这种药草叫做“佤山仙草”，有很强的消炎杀毒功效。她把药草用溪水洗干净后，再用两个手掌不停地搓揉着，然后把叶汁挤出来轻轻地涂在肖龙儒的头上和脸上。她一边轻轻地涂着他头上的肿包，一边轻轻地用嘴巴吹着伤口，心疼地说：“肖老师，很疼吧？忍着点，一会儿就不疼了呢。”肖龙儒听到这个大大咧咧的姑娘竟然用这种春风细雨般温柔的语调跟他说话，尽管头上很疼痛，但心里那个爽呀，再疼也是值得了。
　　 “嘿嘿，你这么一吹还真神了，疼痛全都被你吹走了呢。”
　　 肖龙儒一脸坏笑地抬起头来。突然，他看到娜布的手臂上、脖子上也开始冒起了一些大包和小块，连黑肚皮上竟然也出现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紫红色。原来娜布伤得比他还重，而他竟然只顾着自己的疼痛，都忘了关心这个扑在他身上挡蚂蜂的姑娘了。
　　 肖龙儒红着脸着对娜布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娜布笑了笑说：“不怕，咱佤族姑娘皮肤厚实呢，它们蜇不疼我的。”
　　 你别说，这“佤山仙草”还真是神奇，不一会儿，肖龙儒就感觉到头上的疼痛慢慢消失了。
　　 他俩休息了一会后又继续往前走。娜布依然在前面开路，肖龙儒紧紧地跟在她的后面。看着娜布那佤族小筒裙包裹着的屁股依然在杂草丛中灵活地摇来摆去，但此时在肖龙儒看来，不管是从哪个角度来看，娜布也不再象是一个大乌龟了。他反倒觉得，那红黑相间的佤族小筒裙越看越有味道，怎么一开始自己就没有发现，黑皮肤的佤族姑娘其实也还是蛮好看呢。
　　 三
　　 傍晚的时候，他们到达了目的地翁亢寨，翁亢寨位于佤山的中心，在佤山也算得上一个比较大的寨子了，足有七、八十户人家。寨子里的村民们把一座破破烂烂的小土庙打理了一下，就算是一所临时的学校了。
　　 肖龙儒的学生有大有小，小的可能只有六、七岁左右，大的十二、三岁的样子了。这里的孩子们基本上都是光着脚，一个个黑得油光发亮，有很多孩子都不会说汉话，根本就说不清楚自己有多大年龄。肖龙儒只能按照个子高矮把他们分成三个班，用嘴形和手势结合的办法艰难地进行着他的汉语教学。
　　 一天的教学下来，他早已是疲惫不堪了。学生们回家后，他就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宿舍里。
　　 佤山的风好大，耳边到外都是呼呼的风声和树林里的虫鸣声，偶尔也能听到一些山猴子的啼叫。听着外面的蝉鸣鸟叫声，肖龙儒感觉自己是那样的孤单。
　　 这时，传来一阵“梆梆梆”的敲门声，他起身推开了小木门。
　　 是娜布，那双大眼睛贼亮贼亮的。看到娜布进来，肖龙儒感觉小木屋一下子也亮堂了许多。娜布神秘地笑了笑，从身后掏出一个胀鼓鼓的小布包递给他说：“肖老师，你尝尝！”
　　 肖龙儒打开一看，包里是一些紫红色的小果子。
　　 娜布说，这是佤族山区野生的果子，树很高，果实很甜，她们把它叫做无花果。这种树从来不会开花，但到秋天的时候，却能结出许多许多好吃的果实。这些果实是她今天进山放牛的时候采回来的。
　　 肖龙儒拿起一颗放在嘴里，很享受地闭上眼睛说：“哇，这味道好爽呀，酸中带着甜，甜里还含着一点香呢。”他拿起一颗递给娜布，娜布接过后闻了闻，然后又放了回去说：“肖老师留着吃吧，我在山上已经吃饱了呢！”
　　 第二天，娜布又来了，笑眯眯地将一小包无花果放在肖龙儒的桌子上，还没等肖龙儒说谢谢，就一溜烟跑了。
　　 后来的几天，娜布总会悄悄地溜进学校，把进山摘来的野果放在肖龙儒的橱房或是宿舍里。
　　 肖龙儒说真不知该怎么谢她，她就调皮地说：“那肖老师我们就交换吧，我给你采果子，你教我学汉字，咱俩扯平啦。”
　　 于是，肖龙儒每天放学后就教娜布认字，别看娜布爬山爬树厉害，可学汉字还真不行。无论肖龙儒怎么耐心教她，可娜布总也学不会。简单的阿拉伯数字一个星期都不会写，两个人的名字认了一个月也记不清。肖龙儒想生气，娜布就傻呼呼地大笑着说愿意自罚。她常常自罚给肖龙儒洗衣服或是打扫屋子，有这等好事肖龙儒自然也就欣然接受了。
　　 就这样，娜布总也学不会，肖龙儒就总有无花果吃。在这种枯燥而又乏味的环境中，肖龙儒每天最值得回味的美食便是那香甜的无花果了，而他每天最想见到的人，除了他的学生外，也就只有娜布了。
　　 那天娜布再次送无花果来给他时，他就问：“这无花果可以移栽到学校旁边的山坡上吗？”娜布说：“没有人栽过，但肖老师肚子里有那么多墨水，栽树肯定没问题。”
　　 肖龙儒就说：“那你就带我进山去找小树，我们一起把它移栽到学校旁边吧。”
　　 “太好了！”娜布高兴地说：“那我就可以一边放牛一边摘果子吃啰！”她欢快地跳起来，转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大圆圈，连那长长的黑头发也跟着快乐地飞扬。
　　 看着娜布神采飞扬的样子，肖龙儒的眼前便出现了一个幸福的场景。在学校周围的山坡上，到处栽满了无花果，一群黑油油的佤族孩子们在山坡上追逐着，欢笑着，开心地在林间采摘着无花果。而他和娜布，则亲密地坐在山坡上，幸福地看着孩子们嬉闹。
　　 这时，山下传来了一个女人粗大的嗓音：“娜布，你死哪去了，你男人到家里来啦，还不赶快回来！”
　　 娜布小声说：“是我妈妈喊我，我得回去啦！”
　　 肖龙儒吃惊地瞪大眼睛问：“你小小年纪怎么会有男人呢？”娜布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低着头说：“我早就定亲了，是我山那边的表哥呢。”
　　 四
　　 娜布定亲了，肖龙儒一下子感觉心里空荡荡的。他坐在山坡上，用空洞的目光望着娜布飞奔而去的背影，一颗接着一颗地吃着她刚才送来的无花果，他狠狠地嚼着、咽下，直到嚼得眼泪花都出来了，才一摇一晃地回到了宿舍。
　　 有好长时间，娜布都没有来找他了，肖龙儒的生活又恢复了之前的单调乏味。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教佤族孩子汉语上，现在，他的那些孩子们基本能用汉话和他交流了，也学会了一些简单的汉字。只是每到傍晚，当孩子们回家的时候，他总是会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山坡上，回味那些香中带着甜的味道。
　　 有一天放学时，一个学生交给他一小包无花果，说是娜布姐姐让他送来的，她就在外面。
　　 他飞快跑出去，娜布就站在学校门口的芭蕉树下，她看起来比前些日子瘦了一圈，但看到肖龙儒后，娜布的笑容依然象往常一样灿烂。她笑着对肖龙儒说：“现在山里的无花果已快落果了，我就只能采到这么几颗了！”
　　 “哞，这可能是今年最后的一批无花果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娜布笑了笑说：“肖老师真想感谢我么？如果是真的，那就请您帮我写一封信吧！”
　　 肖龙儒拿起钢笔，在桌上铺开信笺，漫不经心地说：“写信？写给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