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抬手用袄袖擦擦快要流到眼睛里的汗珠，低头继续寻找着花生苗里的草，那些草跟花生苗一个颜色，看得时间长了，眼就花了。
　　 正是六月的天，太阳灼热的光照射到身上就像一根根针尖一样直往梅的肉里钻。梅强忍着眩晕，希望晌午前能够把这块地里的草拔干净，这是最后一块地了，赶紧伺弄完，下午，她必须要在家里做鞋子了。
　　 梅姐妹八个，再加上爸，除了妈和自己外每人一双，这一轮儿下来她最少要做八双鞋。妈跟自己还好，爸和别的孩子们都穿得太费，往往是这一轮儿刚做完，下一轮儿就又要开始了，用妈的话说好像把鞋给吃了似的。
　　 今天实在太热，天就像在下火，偶尔有一丝风，也跟刚揭锅时冒出来的蒸汽一样，扑到人身上滚烫滚烫的。蝈蝈在远处的高粱地里低吟浅唱；蜻蜓悠闲地拍着翅膀在太阳底下飞来飞去；树林里谁家的牛儿吃草吃美了，“哞”地几声欢叫；花生苗把叶子翻过去给太阳公公一个后背，仿佛害怕强烈的阳光毁了自己的容颜一般……这一切，似乎跟梅没有任何关系，她只顾低头拔草，快点干完活儿，好快点结束这种煎熬，因为她蹲在地上，热气涌向面门，感觉跟蹲在笼屉上蒸烤一般，脚下的土地就像正在燃烧的火焰，快把她给烤干了。
　　 草很容易掉颜色，再加上出汗，梅的两手都染成了墨绿，泥巴也沾了一手，所以大多时候，她都是摇摇脑袋，把那些汗珠子摇掉。看着汗珠们有的钻进干燥的沙土里，有的钻进自己胸前的衣服里，梅就想，假如自己是一滴汗粒子，最后也能找到个落脚的地方呢。她苦笑一下，觉得自己好傻，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跟汗粒相比呢？有爸妈和姐妹的家，不就是自己的落脚地吗？她抬头看看地边儿，不远了，最多还有半个小时就到头儿了。
　　 也不知道三个姐姐和大妹在家里干嘛，爸从不吩咐她们帮自己干活儿，在这个家里，她们相对是自由的。从早晨到现在，梅粒米未进，此刻肚子饿得老是咕咕地叫唤，腿肚子也发软。唉，这块地离家真远，要走四十多分钟才能到，不早来会儿，恐怕下午还要搭半天功，眼看大家的鞋子都破了，梅心里很着急。
　　 终于把这块花生地里的草都拔完，梅站起身，由于蹲得时间太长血往上涌，猛然站起来，她眼前顿时一黑，只好闭了眼，等血回流正常，才慢慢睁开。活儿干完，她感觉浑身特别轻松，要是雨下得不勤，距离下次清除杂草应该还有段时间，正好能把那几双鞋赶出来，梅心里盘算着。忍着饥饿和疲劳，慢慢往家里走，到家的时候，已经快下午一点了。其他的人都已经吃完午饭，有的在午睡，有的坐在树荫里下棋，有的则钻进菜地里寻找那躲在叶子底下熟透了的西红柿。
　　 “回来啦，梅，怎么这么晚了呢？”妈往外面看了一眼，有些犹豫，还是从缸里舀了一瓢水，倒进洗脸盆，让梅赶紧洗洗。
　　 梅蹲在那里洗手，嘴里应道：“我把活儿干完才回来的，妈，家里还有细棒子面吗？吃完饭我想熬点浆糊，趁着天儿好糊点布夹板，每个人再给做双鞋。”
　　 妈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有倒是还有，碎旧布头我也收拾了一些，只不过鞋面料好像又涨钱了，条绒的比斜纹的还贵点。这些孩子们穿鞋这么费，真是累人。”梅什么都没说，洗完脸去锅里找饭，揭开锅看到里面只有两个棒子面的小菜团子。
　　 妈偷偷瞥了一眼梅，满是皱纹的脸上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她想了想，还是从东屋的饭厨里拿出一个白面馍馍，悄悄放进梅的饭碗里小声叮嘱：“快吃吧。”说着，忍不住又往外看了一眼。
　　 这一看，妈吓了一跳，爸正好从院子里迈进来。妈就用身子挡了梅端碗的手，脸上堆了笑问爸：“回来啦，怎么不多下会儿呢？今儿的棋赢了还是输了？”
　　 爸的脸阴沉着，一把推开妈，叉着腰站在那里指着梅手里的饭碗喝问：“谁给她的，谁给她的？”
　　 梅看了爸一眼，什么都没说，站起身把碗里的白面馍馍送回饭厨，然后洗了碗，把棒子面调好，点了火熬浆糊。妈心疼地看一眼梅，最终还是沉默着，进了西屋放上桌子，找来碎布，坐在那里等梅熬浆糊，准备跟她一起糊夹板。
　　 弯腰添了一把火，梅直起身用勺子推锅，忍不住的眼泪就吧嗒叭嗒地掉进锅里。爸仍然站在那里恶狠狠地盯着梅来回推动的手，仿佛一腔怒气永远发泄不尽，对梅怒吼道：“别哭丧了，我还没死呢！”梅不敢吱声，怕把浆糊烧糊了，只低头不停地来回推锅，但她心里真希望爸这点无名火快点发完，否则他这个高嗓门儿一喊，邻居听见又要笑话她了。谁知道她越是不说话，爸的心火就越大，转身从院子里拿来一根柳条，狠狠地抽打在梅的手上！梅疼得一哆嗦，铲子应声掉进锅里，溅起又回落的浆糊正好都落在梅的手上。
　　 “啊！”梅忍不住叫了出来，忙着用另一只手摩挲着被烫的那只手背。爸看一眼梅，甚至有点满足地倒背着手走了。妈坐在炕上使劲忍着，才没有出去，她心里清楚，去，自己也帮不了她，那都是她的命。梅赶紧舀了一瓢凉水倒进洗脸盆，把手伸进去降温。等疼痛减轻，她捡起勺子刷干净，把熬好的浆糊盛进盆里，端进屋糊夹板。她跟妈，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整个下午谁也没说一句话。
　　 糊完几板布夹板，梅把它们一一放进太阳底下晾晒，然后跟妈说一句：“妈，晚饭我不想吃，先睡了，到时候别喊我，困着呢。”就走进自己的那间小屋，把头枕在胳膊上，开始胡思乱想。
　　 黑暗中，梅轻抚着被烫伤的那只手，自己也觉得自己罪孽深重。躺着，她不由的就想，自己的出生简直是件荒唐透顶的事情，为什么这卑微的生命竟是这样的顽强执着呢……
　　 十七年前，大姐玲来到这个世界，也许是因为第一个孩子，爸妈都很高兴，把姐姐娇惯着，连下地走路都怕她摔着；两年后，二姐枝的出生虽然让爸爸有点失望，脸色也不怎么好看，但依然没有什么过分的言辞，只是嘀咕一句：“下胎该是个儿子了吧？”仅仅隔了一年，三姐青呱呱坠地，爸就不是以前那个态度了，他在屋里来回地走动，犹如被困的小兽，胸脯一鼓一鼓的，气恼得直拍自己的脑门儿：“我这是哪辈子缺德了，怎么偏偏养活一堆丫头片子呢……”
　　 妈躺在那里，大气也不敢出，在她心里，觉得生不出儿子就愧对爸，自己就不是个合格的好女人，所以在以后的日子里，总是盼望着第四胎能够生个儿子，不但可以给自己带来好运，也想让爸露出个笑脸。爸一个人养活这一大家子，妈身体不好，她想早点替爸生个儿子，长大了也好帮帮他，使他活得轻松点。
　　 “怎么样，跟以前动的一样不？”妈怀上梅的日子里，爸总是这么问。
　　 妈也总是眉开眼笑地回答：“不一样，真的不一样，那三个都很安静很老实，这个整天在我肚子里东一头西一头地撞，淘气得很哩！”
　　 妈每次这么说，爸都高兴地嘱咐妈：“这回怀的可能真的是个儿子，你要当心点啊，别给我弄个啥毛病出来。”妈点头应许了，爸才放心地去做自己的事情。快到分娩的时候，爸紧张得浑身冒汗，他已经有了三个丫头片子，真的希望这次妈能够给他生个儿子，也好在村里人面前扬眉吐气抬头走路。
　　 那天，妈肚子疼得汗水淋漓，可就是生不出来。爸没有像往常一样让妈在家里苦等，而是迅速把人送到了医院。医生说，幸亏来得还算及时，否则大人孩子都难保性命！爸一问，医生才告诉他：“你们胆子太大，竟然不做产前检查，你爱人怀的是双胞胎，两个胎儿脐带互相缠绕，危险很大，所以必须剖宫术才能把孩子拿出来。”
　　 爸乍一听吓出一头冷汗，万一被脐带绕住的是儿子，那岂不是要了自己的老命吗？于是暗地里捏了一把汗。等医生抱出一个孩子，爸立刻上前接过抱在怀里，既兴奋又紧张地打听：“是个啥？丫头还是小子？”
　　 “女孩儿。”医生的声音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爸一听，失望地蹲在地上，顷刻间又嗖地站起身，心存侥幸地问：“不说这次是双胞胎吗，那一个呢，那一个是个啥？”妈虚弱地躺在产床上，胆战心惊地听着爸跟医生的对话，真怕医生嘴里说的跟自己的意愿相违背。
　　 医生看了爸一眼，用比刚才还冰冷的语气回道：“那个倒是儿子……”医生犹豫了下，觉得这事也瞒不住，索性直言相告：“只不过男孩儿的脖子被这个女孩儿的脐带缠住，导致窒息死亡，女孩儿的右手也发育不全，少了一个小指头。”
　　 “什么，她把我儿子用脐带缠死，自己的右手还是四指，是个残废孩子？”爸突然喊出的这一句，彻底把妈的心给喊凉了，良久，爸打开包裹看了梅一眼，嘴里说了一句：“要账鬼，真是奔我要账来的……”然后赌气放下梅，从此再没正眼看过她一次。直到现在，梅都十七岁了，即使家里家外她帮爸干了不少活儿，爸依然对她瞧不上眼，不许她当着外人的面露出右手，更不允许妈把梅抱出去，觉得这个孩子让他丢尽了颜面。
　　 梅苦笑一下，眼泪便顺着腮流了下来，她知道自己曾经给了爸莫大的希望，到最后，又给了他莫大的打击。要不是自己，爸的儿子如今也十好几岁了，她害了爸和他的儿子，就该忍受这种种责罚。何况，别的孩子就算也是女孩儿，却也个个长得健康水灵，美丽可爱，只有她是个手有残疾的人，所以，自卑一直折磨着她。她也拼命想讨好爸，希望能够得到他的一句夸赞，看到他的一个笑脸，可她除了伤心与冷落，别的什么都没有得到。
　　 “你们知道吗，那棵苦菜花昨天又挨打了。”
　　 “嗯，我也听见她爸骂她了，晚上一家人吃饭都没有看到她上桌儿……”
　　 “四个手指头，真不知道那些针线活儿她是怎么做出来的，可怜呐。”
　　 “你别说，还真的像苦菜花，连根都是苦的……”
　　 第二天，梅走出自家院子，想找人去替个鞋样，姐妹们的脚长得快，旧的鞋样已经不能用了，刚走出院子，就听见几个妇女在议论自己。梅把那只残缺的右手藏在衣袖里，低着头匆匆走过，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像被人狠狠地抽了几个耳光。她不知道是谁给自己起了个外号——苦菜花，反正自懂事起，大家就一直这么叫她。
　　 梅的右手虽然残缺，但是左手还算正常，所以，她就慢慢练习着用左手，几年下来，居然学得一手好针线活儿！无论是她纳的鞋底儿，绣的枕头，还是织的毛衣，都花样新颖，美观大方，颇受同龄女孩子们的赞叹。苦菜花就苦采花吧，这就是自己的命，谁让自己天生就是这个样子呢，梅边走边想。
　　 找回新鞋样，梅回到家把布夹板从木板上小心翼翼地揭下来，夹板平整整的糊得很好，梅开心地一笑，很快，姐妹们就都有新鞋子穿了。她先用针把鞋样儿缝在夹板上，然后沿着边认真地往下剪。残疾的四指虽然吃力，可梅剪出来的东西却特别齐整。每只鞋底四层，梅想，这样姐妹们可能就会多穿几天了。连剪带粘，到晚上天都擦黑的时候，八双鞋底才都粘好，梅找东西将那些鞋底压牢，这才扭动着酸疼的脖子，吐出了长长的一口气。
　　 “梅，你还不做饭，想饿死我们呐？”大姐走进屋，见梅还没下炕，心里有点着急。
　　 梅一边收拾东西，嘴里一边答应：“我这就去做，大姐。”
　　 “四姐，今晚咱们村里有电影，你还不快点做饭就看不到开头儿了。”大妹兰嚷嚷着从外面跑进来，一把就拉住了梅的衣角。
　　 梅笑着安慰大妹：“放心，肯定让你看到开头，啊！”于是赶紧下炕，往盆里舀了几勺面，再用水瓢舀了水边往盆里一点点地倒，边用筷子搅合，不多时，匀称的面疙瘩就躺在了盆里。梅洗了两个西红柿切了，再切上几刀葱花儿，点火炝锅，不到半小时疙瘩面汤就做好了。
　　 等一家人都去看电影，梅又坐在灯下纺线，纺车嗡嗡地叫着，把一根根白花花的线从棉花里抽出来，再把几根线纺在一起，就都变成了一股股结实的线绳。梅要用线绳纳鞋底，只一个晚上，巧手的她就都准备好了。之所以这么拼命干活，不只是想为体弱多病的妈多承担一些，在她的内心深处，也是在为自己赎罪。
　　 因为生梅，妈做了剖腹产，身体受了重创，从那次就三天两头闹毛病，爸气得天天嘬牙花子，经常恨恨地指着梅骂道：“倒霉的孩子，天生绝我后来的……”说也奇怪，自从那次剖腹产，妈又生下大妹兰，二妹竹，三妹菊和四妹草儿，却一个男孩儿都没有。而且再以后，连女孩儿也没有生。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妈的子宫壁已经很薄，难以留住胎儿，今后不可能再怀孕。梅觉得真的是自己绝了爸的后，要不是那根可恨的脐带缠住了自己同胎兄弟的脖颈，现在自己的生活或许还会好点，爸也不会受人歧视，遭人白眼。这样的责罚，梅觉得自己应该承受。
　　 八双鞋底，就算一天一只，梅最快要纳半个多月，再加上做鞋帮，绱鞋，一个月的时间都不会有空闲。她本来想让大姐玲和二姐枝帮着纳几双，可大姐说自己要结婚了，没时间；二姐枝说自己纳得不好看也不结实，推得一干二净；三姐青压根就不会，梅连想都没想找她，何况，三姐特别懒，会，她也不愿意帮自己；妹妹们还不会拿针，就更别提了。
　　 “我帮你纳几双吧，你自己也真忙不过来。”妈低声对梅说，她实在不忍心看这个苦命的孩子这么受累，虽然害怕爸知道了发火儿，可毕竟梅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